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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年似水,浮生如夢。
回首已是百年身,不想渾渾噩噩間竟已過了二百載!
礫風淺酌一口,目光空泛的投向屋簷外一方湛藍,清清淡淡地笑。
嗬,百載沉浮。。。。。。
垂睫仔細端詳著自己的手--骨節勻稱修長,玉澤晶瑩。
一雙漂亮得無可挑剔的手!
他微蹙眉,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少年時那些令他生不如死的不堪經曆,終究過去了--百年前,就是這雙手浸染了複仇的血漬,一遍遍臨摹著滿目飛濺的嫣紅。。。。。。
至今猶記得暗夜裏周遭蕩漾的腥濃氣味,熏得自己幾欲作嘔,卻有著些微自虐般的愉悅。
所有對不起自己的人早已塵土無存,唯有他獨活於世,享樂於世,迷茫於世。
--有時候,長壽也是一種漫漫酷刑。
礫風苦笑,放下手中飲盡的瓷盞,拎起青花酒壺嘴對嘴一氣狂飲。
幾縷清酒溢出櫻紅的唇瓣,滑過白皙優美的下頜,仿若一條條淫靡誘惑的蛇,吸附著剔透柔潤的肌膚潺潺蜿蜒,貪婪而迫切地鑽入冰冷的錦緞長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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礫風,雲荒遺民,流淌著冰族與鮫人血液的異類。
如今,雲荒、冰族、鮫人,仿佛隻是遠古的神話,偶爾出現在人們茶餘飯後閑聊的故事裏,充當談資。
——那一年,曾經代代相傳、通往雲荒的神秘路線,被某種強大的力量硬生生地從他們的記憶中抹去。
中原也許不再有人知道:那個被冠以“世外桃源”之稱的雲荒大陸,傳說中神魔共存的地方,的確存在過;然,就在空桑人再次入主的那一年,消弭世間。
那一年。。。。。。雲荒戰亂,天地色變!
那一年,曾建立滄流帝國、統治那片土地百餘年的冰族人,死的死,逃的逃,有命的或許散落中原,混跡遁行;鮫人卻因著此前與空桑人達成聯盟關係而獲得自由,回歸碧落海。。。。。。
母親在世時,常呢喃著舊事哄他入睡。
她有著高貴的出身,是曾掌握滄流帝國最高權柄的十大門閥的後裔。在萌動而炙熱的少女時代,她愛上了一名擁有眩目容貌、性情溫順的鮫人奴隸,不顧一切的將他留在身邊,卻不知他別有用心的將自己當作了窺探門閥機密的跳板。直到戰爭爆發,他卸下懦弱的偽裝,揮刀上陣,以冰族人的鮮血來祭祀自己的國度和信仰時,母親才驚覺:平日耳語廝磨的枕旁人原來是一名驍勇的複國軍戰士!
戰爭無情。
一場毀滅性的屠殺,由帝都蔓延。
能活著逃出那座血與火洗禮的都城的人,大多死在天闕和慕士塔格雪山,沒能離開那片吞噬生靈的雲荒大陸,而當時珠胎暗結的母親,竟以驚人的毅力,徒步踏上了幅員遼闊的中原。
“我從不曾責怪你的父親,”母親撫著他纖細的肩頭,低聲喟歎,“他是海國的英雄。風兒,答應我,將來定要替他去看看碧落海。。。。。。”
碧落海,鮫人的故鄉。
母親的話猶在耳畔縈繞,成為支撐自己生存下去的唯一目標和動力。
定要看看碧落海。。。。。。
可,尋尋覓覓這麼久,那片神秘的海域究竟在何方?
他長歎,俊美孤傲的麵上顯露出一絲不和諧的黯然。
沒有延承鮫人深藍的發深碧的眼,卻擁有緣自鮫人血統的天生美貌、千年壽命、冰冷血脈,以及細心隱藏的耳後鰓。
--由於父親血脈的強勢,他出生時下半身曾是魚尾,滿身覆著層薄薄的鱗片,耳後腮還微微張合。母親似乎早有心理準備,身懷六甲之際,已開始四處打探來自雲荒的屠龍戶,終於在一年後找到一位隱居深山的名手,替他剖開尾骨,分出雙腿,使他逐漸變得和普通人一模一樣。
一歲的孩童原本是不記得事的,可那樣深入骨髓的疼痛,猶如烙印,令他無法忘記。以至於此後多年,每每受傷,皆忍不住拿此比較著舔舐自己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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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日頭燦白,折射在琉璃瓦當上,灼得刺目生疼。
礫風固執地盯了少頃,才訕訕收回已然發花的雙眼。
海濱小鎮氣候濕熱,他卻覺得舒坦,仿佛越貼近海,越有種難以明狀的熟悉和心安,由裏而外,層層鬆懈,連一向冷硬的心都柔軟了不少。
屋外大廳裏嘈雜漸起。縱然身處雅間之內,同一層樓的格局,使得單薄的木牆門扇絲毫沒能起到隔音的功效。
思緒被擾,礫風嫌惡地擰眉,起手晃了晃幾近空無的酒壺,仰頭飲盡。
瓊漿如水,淡而無味,卻令人難舍其最後一滴——棄盞之後,恐怕又得清醒著去忍受那漫長無聊的人生……
離座起身,就聽臨近牆邊,一個尖細的嗓音突兀響起。
“哥兒幾個聽說了沒?張老爺家的祖墳被人掘了。。。。。。”
“哎,就你小子耳根兒淺,那賊抓水牢裏都關了好幾日咯。”
“就是,你小子想是剛下船吧,丁點陳年爛芝麻還翻出來嚼。”
“嘁,光聽你們幾個這話音,就曉得沒弄清楚底兒不是?”
“底兒?還有什麼底兒?”
“……聽說那賊吧,隻掘了個沒立墓碑的小墳包,什也沒偷,還往他家墳地裏撒珍珠!”
“撒珍珠?想得美!恐怕那珍珠也是偷的吧,竄上竄下地漏了幾顆。。。。。。”
“可不是。想來那賊還沒瞧清地兒,就被看墓園子的給抓了,哈哈。”
“閉嘴!你們知道個屁!見過那賊沒?誰見過?沒見過吧。我家隔壁劉三在府衙當差,抓人的那晚正好當值,見過那賊一麵。今兒還咽著口水,衝我念叨:什麼叫美人?飄香樓的花魁俊吧,跟那賊放一塊,嗤,就一麵瓜疙瘩……”
“怎麼,是一女賊?!”
“什麼女賊男賊,是一妖精。就那頭發,聽說跟染坊染的綢布一個色,幽藍幽藍的,還藍眼珠子。。。。。。”
“那,那能好看嗎?”
“沒見過世麵不是?藍頭發有什稀奇,人家波斯娘們還長一頭金毛呐。”
“就你那也叫世麵?金毛算什麼,跟你們說,劉三親眼見過妖精的耳朵蓋上長著魚鰓,呃,一張一合的還會動!”
“我的娘誒,長。。。。。。長魚鰓!難不成是一水妖?!”
“說不定……劉三說,原本衙門老爺還相中了那賊子美色,打算替他罰點銀子,收身邊侍侯;可一見那賊子的耳朵蓋兒,嚇得麵無人色,哪還敢留啊?趕緊鎖了鐵銬子,丟水牢裏喂耗子。誰知,那賊子在臭水裏泡著越發精神了,今兒一早衙門老爺命人將他綁在岩石上暴曬,這會兒,嘖嘖,皮都裂了,血水淌得到處都是……”
聽到這裏,礫風不由一激靈,原本深沉如子夜的眸子驀地點亮。
隨手將碟旁的象牙筷子一甩,那筷子似破風之箭,“嗖”地穿透朱漆鏤花門的薄紗,勁勢不減地貼著最後一個開口呱噪的家夥鼻尖劃下,直直插進桌麵。
入木三分的力道,足以嚇傻一桌人。
眾人還在膽戰心驚的怔忪中,隻見旁側雅間的門“呀”地一聲敞開。剛受過驚嚇、坐都坐不穩的幾人,本能地往後縮,一時間,接連碰倒了屁股底下的圓椅,引得一陣乒乓亂響。
施施然走出的人個頭頎長,輕盈優雅;一襲月白風衣將整個身形包裹得嚴實,瞧不清眉目,卻在無形中添了幾分撩人窺探的欲望。
“留著張嘴吃飯。”
走過他們身邊時,礫風清冷地吐出一句。
一桌人“嘩啦啦”全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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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同類嗎?似乎還是個純血統的鮫人呐。
礫風疾速越過街市,隱在風帽下紅潤優美的唇掛著一絲嘲弄。
當年母親去世、年少無依,初見同類時的喜悅和親近,在遭遇隨即而來的背叛後,蕩然無存。
輾轉於各色男女身下數十春秋,礫風從最初的瀕臨崩潰,到淡然處之、遊刃有餘,再到脫胎換骨、逃離困境。。。。。。
嚐盡了人世的冷漠無情,他早已看透生死。多年來,冷眼旁觀著一輪又一輪的興衰榮辱,近乎麻木。
而此時,那幾個粗俗的人,三言兩語便調動起他的熱情
--他唯一的熱情在於欣賞同類的死亡“表演”!
那種令他興奮的扭曲的心理滿足,如同親手撕碎所有背棄和折磨自己的人般痛快淋漓。
小鎮臨海,城外不遠就是汪洋,嶙峋山岩遠近可見。
連綿百裏的沙地,舉目之下,一覽無遺。礫風一眼便瞥見了沙地裏人頭攢動的地方——有塊不算高大的柱型岩石上拴了個人。
頭頂暴曬圍觀的人,大多象礫風一樣裹了件薄風衣來遮擋毒辣的日光。他很容易便混跡其中,找了個最佳視點,細細端睨烈日下那可憐的同類。
隻能瞧出是個衣不遮體的家夥。
毫無生氣的耷拉著頭顱和四肢,好似一具支離破碎的布偶。
髒亂的深藍長發、殘破的黑褐血衣,以及沿著石壁細碎滴淌的斑駁猩紅,濃烈而詭異的死亡色彩強烈衝擊著在場所有人的視線。
礫風冷笑:看樣子,這家夥恐怕熬不到日落了。
他靜靜隱在人群裏,沒人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出奇地好
——欣賞著垂死的同類,想象著他痛不欲生的感受,他甚至有點懷念適才酒樓裏那壺不夠香醇的酒。
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倒也幹淨。
“。。。。。。不要將我殘敗的屍身拖入大海。。。。。。”
誰在耳邊輕語?飄渺而脆弱……
“。。。。。。請替我轉告龍神。。。。。。阡洛。。。。。。想留下骸骨。。。。。。”
礫風四顧,猛地眯眼,犀利地目光停在了那同類身上。
是他!是他在用潛音!
那種隻有鮫人和用來傳遞信息的文瑤魚能聽到的聲音!
果然有著純正的血統。
象礫風這樣隻有一半血統的人,僅止於聽,卻無法凝神發音。
諷刺的血統!
礫風挑眉,鄙夷地傾聽他一次次耗盡心神的反複“低吟”,越來越弱的感知,昭示著他生命的極限……
……等等,他說了什麼?轉告龍神?!
龍神!
海國的守護神!
礫風斂色,腦中百轉千回,深邃的眸中閃過一瞬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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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回了一個活死人。
礫風內心無數次感慨這鮫人的耐性:不動不語,醒時會睜開空洞無神的碧睛,望著帳頂一整日。
已經半個月了,雖經過自己悉心照料,阡洛臉色依然蒼白如紙。體表的溫度讓礫風心悸--鮫人是冷血的,一生隻會出現一次有體溫的時期,就是變身期。
變身期,從無性特征到成長為男女,變化的根本在於自身萌發的愛意。心儀者是女子,鮫人會變身作男子;反之,心儀者為男子的,會變身為女子。
而阡洛的樣子是一名成年男子。
也就是說,他如今的體熱並不正常。
“死後想埋在哪裏?”
今早,礫風沒再問他關於碧落海,關於龍神,而是想起那日他用潛音說過的話:“不要將我殘敗的屍身拖入大海。。。。。。”
——不可否認,阡洛或許隨時會死去。
一雙空靈的碧眼終於轉向了礫風,澄淨得仿若一泓明泉,清晰影映著他的麵容。
這是阡洛醒來後,第一次將目光落在帳頂以外的地方。
眼前的人,身形修長,墨發黑眸,一張俊美的臉界乎於少年與青年之間,流暢深邃的輪廓帶有幾分女子的柔和精致,又不乏硬朗剛毅。
或許是太過完美,反而誘人摧毀--他左頰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自鼻翼旁延伸至發際。大概是割得不深又月久經年,疤痕平滑,顏色淺淡,僅瞧得出細細一條泛白的印記。
這樣極致的美貌,即使在純血統的鮫人裏也屬罕見。
隻可惜,再完美也難免瑕疵。
“不。。。。。。”
他用的是潛音。
“什麼?”礫風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
碧眸又轉回帳頂,淡若冰琢的薄唇,蠕動著喃喃:“不死。。。。。。不想死。。。。。。”
他的聲音似晚風拂琴,輕而悠遠,飄渺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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鮫人生於海,葬於海。
海國的傳說裏,鮫人死後隻要葬在水裏,都會回歸於那一片無盡的蔚藍之中,變成大海裏升騰的水氣,在日光裏向著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閃耀的群星上……
遇雲,會瞬間化雨,落回到地麵和大海,重新化為氤氳水氣,飛向天空……
遊蕩於藍天碧海的旅程,永無止盡的反複,自然而然的規律,成為鮫人一族從容麵對“死亡”的心靈支柱。
鮫人從不畏懼“死亡”,不料阡洛卻是個例外——他不但怕“死”,還不願回歸海洋。
礫風沒有掩飾自己的鄙夷,嗤鼻一笑。
若非別無選擇,就算身為螻蟻,也在努力存活吧?!
“我已經救過你一次,沒義務繼續照料你。”危險意味的眯起眼,礫風用清淡的口吻敘述事實,“你該明白:平白施恩,我必有所圖。”
“我想要的隻是一個航向。”
碧眸起了漣漪,阡洛驀地大笑,喋喋重複:“航向。。。。。。”
航向……
能到達碧落海的航向……
可他不記得夢幻般美麗的地方在何方
——他,忘了回家的路!
幾千年前海國的恥辱猶記人心,龍神和海皇為保安寧,在碧落海的邊界施了法,告戒所有鮫人:一旦離開那片海域,便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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礫風走的時候,開始漲潮。
那間住著鮫人的小木屋就築在沙灘邊的石岩上,四角用棕櫚木搭架子升高,外圍建有一圈堅實的珊瑚屏障,足以抵製海浪的侵襲。
如今,屏障盡毀,用來牢固棕櫚木的皮條被割斷。
——礫風沒有親手了斷他的性命,殘忍地選擇了海水淹埋。
“不想回大海?”礫風冷笑:“那我隻好送你一程了。”
一直無動於衷的阡洛也笑了,燦若朝霞。
“果然厚待我,”他的發音緩慢輕柔,“肯將自己的墓地讓出,我該感激你的仁義大度。”
礫風心頭一凜,某種被窺視的厭惡感令他很想撕碎這口無遮攔的家夥。
風馳電掣的出手,玉質修長的指尖扣住了阡洛溫熱白皙的頸脖;脈搏舒緩的在掌心跳動,頑固而脆弱,一如眼前人。
“我很好奇,”此時麵對“死亡”的他居然出乎意料的平靜,碧眸含笑直視他,流光璀璨;或許是喉間被壓迫,發音困難,他用潛音娓娓呢喃:“如果說尋找海國是你心維係的夢想,一旦找到了碧落海你將怎樣?留下或是再度離開?……失去了繼續支撐下去的意念,你會在這裏埋葬自己嗎?”
即使不想聽,礫風也不得不承認阡洛會某種異能——讀心術。
這認知令他無比惱怒,幾乎擰斷了手中那纖細的脖子……
大海在夜幕下,如同一隻吞噬乾坤的上古巨獸,猙獰凶悍,隨時等待著投身的羔羊。
礫風潛入水底,懸浮在無盡的黑暗中。
“生無所戀,以至厭世……”
腦子裏不斷回蕩著阡洛低沉的潛音,晃動著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
“……學會正視或遺忘過去……那不過是生活給予你的曆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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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彈指一揮。
可對於中原百姓來說,這十年猶如煉獄煎熬。
邊疆戰亂、蝗災水患未平,接踵而至的聚眾起義、腥風血雨的肆意殺戮遽起,動蕩不安的朝局給了陰謀家們可趁之機,一場轟轟烈烈的政變在所難免……
於是,無數枯骨堆積的成果,就是如今貌似平和的改朝換代。
依礫風看,這一切無非是曆代政客們喜愛玩的某個博弈遊戲--見過太多次,他甚至從一開始就能預測到結局。因而,亂世伊始,便選擇了遠航漂泊。
從淺水到深洋,從掌握到未知,從中原到海外……
七年輾轉,他最終蹬上了一艘金發商人的探險船。
——船員們閑談時形容的美人魚,與鮫人有著驚人的相似,這足以引起他的興趣。
遙遙無期的旅程,舉目隻餘藍天碧海。
礫風眼眯一線,對著閃爍的水光,薄唇微揚。
遠離中原的感覺很好,海的氣息令他身心舒暢。有時,他還會隱隱自抑著不適去接受那些粗獷船員們的蹩腳示好,嚐試著習慣與人共處的生活方式,偶爾好心情地逗逗桅杆上駐足的海鳥。
隻餘藍天碧海,不再刻意去思忖什麼,神秘的碧落海也好,痛苦的過往也罷,任由頭腦一片空白。
笑意加深,礫風扶在船舷上的手,無意識地敲擊著木沿,一下一下。
然,往往空白不了多久,就會不經意想起一個人,好比現在——眼前這片時而澄靜清瑩時而激蕩深幽的蔚藍象極他那雙靈動剔透的瞳……
許是心太寧靜而寂寞,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學會回味一些有趣的事來打發漫長枯乏的時間。
——在他看來,最有趣的是欣賞那些垂死掙紮的人。
一張原本平庸的臉徒然變得無比精彩,很難想象是如何將眾多表情融彙在一處的:恐懼、絕望、崩潰、依戀、不甘……
或平靜、坦然、安詳……還喋喋不休!
線條優美的下頜繃緊,礫風一怔。
記憶每每到最後,總會停在一個名叫阡洛的鮫人那裏,脫離韁索。
那人應該早已化雨了吧?
……那麼柔弱卻硬撐著裝堅強,可笑至極!
一刹那,腦中浮現出那人隱忍痛苦時扭曲的表情,礫風不禁抿唇,沒了笑的興致。
居然指望能留下骸骨!難道他不知鮫人留下骸骨,就意味著永不超生?
他,究竟為何要這麼做?……為了那座無名氏墳墓裏、令他落淚的人?!
骨節有些發白,手指鬆開木板時,船沿上多了幾個半寸深的小凹陷。
愚蠢的家夥們竟以為見到的是珍珠!
那是他的眼淚。
鮫人的眼淚,滴淚成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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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討生活並不容易,除了應對惡劣多變的氣候環境外,還要抵禦日益猖獗的海盜。
很快,沉默冷靜的礫風便成為了船長和船員們心目中的英雄--天生敏銳的感知、矯健利落的身手,一次次化險為夷,避免了無謂的傷亡。
朗空月明,和風徐來,海溫柔得象嬰兒的搖籃。
又一次擊潰了來犯的海盜,船員們處理完傷亡的同伴後,聚集在船頭甲板上慶賀;唯有礫風鬼魅地躍上高欄,遙望繁星。
沒有人打擾他--這群講著番語、五大三粗的漢子大多與他共過生死,知道眼前看似瘦弱的美麗男人有著撒旦一樣的嗜血凶殘,都不敢隨意靠近他。
烈酒一半灌入口中,一半隔著布料倒在胸前的傷口上,火辣辣鑽心地痛。
礫風微微抖了抖眉,卻不願掀開衣襟查看。他知道傷口不太深,位置正處在右乳的下方--那理應存在乳首的地方,隻剩一塊平坦的暗跡。
一時間,不堪回首的往事似潮水洶湧……
傷痕,觸目驚心的存在,哪怕百年後平複得隻餘微末,銘刻於記憶的恥辱,依舊如影隨形,無從擺脫,不容無視……
想要遺忘,談何容易?
今晚,他情緒灰暗。
壓抑著眼中燃起的暴懨,礫風在月光下一遍遍把玩自己的手。
修長白皙的十指,絢染著一層薄薄華輝。憑空舒展,瞬間扣緊,平滑的手背在張弛中顯露出別樣迷人的力量肌理。
重溫它們捏碎喉骨時瞬息而至的激動與快意,礫風遽然冷笑,漆黑的眸底滲著絲絲血色,詭譎而妖冶。
……那人的喉骨更加易碎吧,自己卻因為一時萌發的奇異念頭,放棄了……
“。。。。。。靈魂得到了救贖。。。。。。真替你高興。。。。。。”
陣陣腥熏的風托著溫軟囈呢,斷續侵入耳膜,驚擾了礫風沉溺在噬血欲望中煩躁的心神。
--如今,這些番語他已能聽懂十之八九了,隻是始終保持與旁人的距離,無人知曉。
“……等上了岸,還指望你替我辟一塊番薯地呐……”
又一陣風過……
又一個喋喋不休的家夥!
收回晾在半空的手,礫風一臉寒霜冰冷,內心卻火氣大盛,慍惱無比。
過於靈敏的聽覺,令他很快找到了那個聲音的來源--船尾的暗角裏躲著個人。
船頭依然喧嘩,反襯得船尾一片死寂。
悄無聲息地落到甲板,礫風步步逼近。
“。。。。。。帶上仇恨的陰影。。。。。。它們一直在蒙蔽我的眼睛,讓我看不到美好和希望,生活在無盡痛苦裏。。。。。。”
礫風驀地一震,耳畔恍惚有聲音在飄蕩:
“……學會正視或遺忘過去……那不過是生活給予你的曆練罷了……”
可惡!怎會又想起那人?
陰霾的盯著縮角落裏,還在喃喃自語、毫無知覺的家夥,礫風眸中凶光乍現:他,該死!
“。。。。。。失去會很沉痛,但終會因時間沉澱作美好的回憶。。。。。。安歇吧,你這壞蛋,別指望我老為你落淚,我愛你沒錯,但愛不是囚籠,別想困我一生。。。。。。”
修長有力的手準確無誤地探向了背對著自己的家夥後頸。。。。。。
“。。。。。。我會好好活下去,包括你那一份。。。。。。”
在到達後頸的刹那,指尖神使鬼差地改變方向
--礫風愕然,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去碰那人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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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懸於某人一念之差的水手,驀然回眸,身體因著驚駭而微微顫栗。
——灰白長袍垂地,衣袂隨風,水銀般流動的月光下,來人詭異得如同一抹幽魂。
“愛人死了。”
細碎的黑發完全隱卻了雙眼,礫風淡漠地開口,不是詢問而是直述。
對於自己莫名其妙地關心旁人的事,他感到好笑,可實在笑不出來--似乎內心有什麼已經悄然起了變化。
水手蒼白著臉,來不及拭去眼角殘留的淚痕,訥訥點頭。
“不想陪他一起死嗎?”礫風盯著自己被月色浸染得越發美麗、幾近透明的手,“過了今夜,你會明白什麼叫生不如死。”
對船上的事雖從不問津,卻不表示有什麼能逃過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名年輕的褐發水手,個頭比其他船員要纖細,皮膚白淨,在全是男人的海船上,他無疑是“搶手貨”。
水手不自覺地環住自己的肩,縮成一小團。
“我不想死。”
又是這句!
明知活著將要麵對的是什麼:殘酷、悲哀、更加痛苦的未知……為何還要掙紮著卑微的獨自存活?
……和那人一樣愚蠢!
“倘若我死了,這世上便少了個牽掛他的人……畢竟,靈魂如此虛無……”
“……牽掛?!”礫風從未想過這樣的答案,一時楞住,原本不禁握拳的手,緩緩放鬆。
是了,牽掛,這不正是自己活著的理由嗎?
牽掛著母親的遺願,或許也是父親的。
隻是,他沒試過去牽掛一個人——這世上沒有誰會令自己牽腸掛肚……
除了……偶爾想起那個阡洛。
飛揚入鬢的劍眉蹙得極深,猝不及防、呼之而出的“答案”令礫風有些無力。
略一失神,心緒百轉千回,他努力為自己一時的“失誤”辯解:
隻因他有著不同於其他同類的純粹血統,有著明明脆弱卻強作堅強的泰然自若,有著死到臨頭還“嘮叨”旁人的過分熱心,有著太多太多說不清的異樣感覺……
偶爾想起罷了。
“牽掛。”
或許那個人期盼著存活,也是因為牽掛誰,卻被自己一手扼殺掉了……
礫風驀地失笑,曇花乍放的眩目笑顏,比月華更加魅惑迷人,星光碎落一地。
扼殺掉了……所謂的“偶爾”……
“是啊,牽掛。”水手呆呆望著麵前忽而展笑的俊美男人,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那種感覺有著殘缺的美好……想著他模糊或清晰的每一個手勢、一句話,每一處細微末節,越發渴望得到,卻隻能無止盡地想念,為它快樂或傷懷,爾後,反複地快樂或傷懷,直到停止心跳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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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礫風還在慶幸自己當時徒然慈悲沒下殺手,給了那名拖著殘腿的水手半宿發牢騷的機會
——聽他說,生活風雲難測,稚齒少年時的錦衣玉食,不過是為了令自己能更深刻體會此後無盡的屈辱和悲哀……
聽他說,有個人始終在自己身邊不離不棄,卻因為曾經的家生奴身份,謹遵著彼此的階層,直到失去也沒能告訴他自己的愛……
聽他說,想要的不多,不過是想找一處僻靜山野,蓋幾間木屋,辟幾塊田地,兩人相依為命,長相廝守,已知足了……
頓悟,僅僅火石一迸。
礫風長歎,或許自己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卻比誰更執著於深陷不幸……
或許……父親的願望一如水手,不過是想和母親尋一處能相守的地方,但生逢亂世,又敵我相向,於是,選擇將自己埋葬在雲荒,母親的故鄉,為的是讓母親明白他心的歸處……好似那個曾想要留下骸骨埋葬中原的鮫人……
然,母親以為父親背棄了他們的愛情,心心念念的是海國大業,一味冀望於自己去尋找碧落海,了結父親的心願,卻不知鮫人的故鄉,並非父親向往的歸處。
多年後,礫風席地坐在細柔的沙灘上,目光越過天水間一線殘陽,溫和微笑。
“我已將母親的屍骨焚化,葬於大海,希望她能明白父親的心。”
有人挨他身旁躺下,海一樣美麗的長發鋪了滿地。
“恩,這也算殊途同歸吧。”
“還會繼續尋找碧落海嗎?”將晶瑩雪白的赤足埋在細沙裏,阡洛閉著眼睛、一臉享受地象海龜似的劃動雙臂,往自己身上澆沙子,“你好久沒離開了。”
扭頭端詳著說話的人兒,礫風眼底溢滿溫柔,“想趕我走?別忘了這可是我的地方。”
微眯起碧眸,阡洛佯裝後怕地摸摸纖細優美的頸項,半怨半嗔道:“哪敢趕你,就你那手勁兒,嘖嘖,我可不想再來一次死裏逃生。”
礫風爽朗大笑,心竟有點生疼。
翻身覆他上麵,雙手插入細沙裏,礫風將他整個抱住,蜻蜓點水似的來回親吻那張粉嫩薄唇;阡洛羞澀地啟唇欲阻,靈活的舌趁機撥開雪白的貝齒,滑入口中一探香甜。
礫風始終沒有告訴阡洛當初自己不敢正視的感情:那時沒捏碎他喉骨,是因為潛意識裏不願親眼見他死去;可經年積累的仇恨,吞沒了自己的掙紮。
於是,他選擇讓他自生自滅。
在海水淹沒一切的時候……他無法斷定生機……
然,無論身在何處,阡洛的身影言行總會不經意在腦海中閃現……
直到那個水手告訴自己,什麼是牽掛……
其實,何時有愛的,礫風不清楚,但日積月累的牽掛,即使不想承認,不願感受,也無法擺脫那份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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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前……
礫風踏上荒島的時候,心沉到了穀地——剛經曆過強烈風暴的洗禮,沙地礁岩上草木魚蟲的屍體隨處可見,殘敗狼籍。
沒指望這裏會和自己離開前一樣鮮活美麗,卻也沒料想會這般荒蕪淒涼。
選擇這座小島作為棲身之處,究竟是何緣故,自己心知獨明。
所以,無論如何他要留下,他要重葺自己的小屋,自己的屏障。
前沿剛收拾妥當,天空已然星光閃耀。
礫風找了一隅避風的岩石,略感疲憊地和衣而眠。
睡在沙地上塌實的感覺,令人安心;他刻意不去想多年前曾有個人被他置此淹埋,隻是平靜地聆聽海浪輕湧如歌。
一覺睡得恍惚而沉陷,半夢半醒間,感覺有東西在臉上遊走。
睜眼,星空璀璨,連風聲都很安靜。
礫風啞然輕笑,為自己過度靈敏的感官。
然,笑還僵在麵上,一團黑影遮住了視線——整個夜空被一張臉突兀占據。
一張牽掛多年的臉……
臉湊近,笑得快意,眉眼彎彎猶如新月。
“回來了。”
朱唇張合,自然而然的言語,真誠親昵,仿佛他隻是遠行回歸的遊子。
那一刻,什麼也不重要了,過去種種,他的或自己的,皆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人還活著!
第一次,礫風真心感激他——還活著!
沒做聲,礫風不容自己細想,伸手一把撈住來人,揉進懷裏,任他掙紮也不放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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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月的雲荒係列小說,是我看過的第一部玄幻故事,所以記憶深刻。
下麵解釋幾個專用名詞:
滄流帝國:冰族人奪取雲荒後建立的國度,替代空桑人曾經的夢華王朝(好象是叫這名字,汗,一麵看一麵忘……)
鮫人:俗稱美人魚。故鄉海國,其實就是碧落海以及璿璣島區域,由於天生柔弱美貌,能歌善樂,幾千年來一直被空桑和冰族人奴役,當作寵物般。最後,在海皇的帶領下,與空桑人聯合推翻了冰族的統治,回歸碧落海。
屠龍戶:是專業“破身”師傅兼複雜係內外科醫生。嗬嗬,此破身非彼破身,說白了,就是指專門幫鮫人改造身體的人,比如將他們的尾骨剖開,分出雙腿,再把內部器官重置等等。
以上注釋,均是小羽個人的理解,多有不當,敬請包涵:)
關於最後一小節的說明:由於阡洛是鮫人,用耳鰓呼吸,所以,礫風沒聽到阡洛的呼吸聲實屬正常,並不能說某人非高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