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鳳樓這邊，軒轅十二和臧經前腳一走，後腳何府下人便叫走了花百裏，說是何夫人設宴向他賠罪，今日又是花鳳樓姑娘集體出遊的日子，若大一個花鳳樓，時醉陽和姬雪翎兩人留守，別有一番幽靜。
    “不知他們何時才能回來。”時醉陽由花鳳樓最高的望亭向下俯視，難以想象這夕陽下的美麗庭院是煙花之地。
    “留我們在這兒也不知是否合適。”時醉陽想說的是姬雪翎不會武，自己經驗尚淺，萬一有失，真不知該如何應對。
    “我自有安排。”姬雪翎不在意地回了他一句，接下去的一句讓時醉陽覺得他們在做陷阱。
    “你能不能做到假裝出去，實際上躲到你房間的衣櫃裏呢？”
    時醉陽思索了餓一下，“可以。”
    “煩勞夫君了。”姬雪翎提高了音調。
    “夫人之命，我去去就來。”時醉陽也加大了嗓門，一抱拳，轉身走下了台階。
    時醉陽離去後，孤亭中就剩下姬雪翎一個人了。
    真的是——安靜得變成寂靜了。
    姬雪翎撫著手中的竹笛，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西麵的天空映出一片紅霞，他的眼界逐漸清晰起來。
    好久沒有吹笛了。前些日子沒有空，這些日子沒有心情。
    他將笛子移到唇邊，吹響了第一個音符。
    悠揚的笛音徘徊在花鳳樓裏，周圍的飛鳥似也停住了一般。
    曲未終，姬雪翎眼瞼微微一動，有什麼在接近嗎？他停下了吹奏，向四周巡視。
    姬雪翎自知感覺非常敏銳，隨著年紀的增長，對周圍事物的感知越變越清晰，不過感覺到的都是奇怪的東西，這讓他頭痛無比。又無可奈何。
    笛聲一停，一個黑影就從下方的屋簷下飛了出來，一麵向亭子靠近，一麵逐漸變大。到了姬雪翎的背後，刷地變出一個人形來。
    覺得不對的姬雪翎轉身，腦袋幾乎沒撞上背後那人的下頜。他向後退出兩步，才看清能無聲無息站在他背後的人。
    比他高大半個頭。黑色的奇怪短發，黑色的瞳孔隱約可見血一般的豔色光芒。身材略見瘦削，穿著奇怪的黑色衣服。最讓人害怕的是他那努力想讓人覺得人畜無害又明顯不怎麼成功的笑容。他的麵容和這裏的人有很大的不同。
    姬雪翎看傻了眼。
    “美麗的小姐，你好。”陌生人笑嘻嘻地說話。
    姬雪翎皺眉，他聽不懂這人的話。
    “你是誰？”也許對方能聽懂他的話。
    不過他失望了。那人聽了他的話沒有反應，反而開始了喃喃自語。
    “音樂好聽，聲音也好聽，長得又漂亮，看上去味道一定不錯。真想咬一口。”
    他說著說著瞪著雪翎矯好的頸項吞了口口水，又把雪翎嚇退了一步。
    他顯然是看出自己嚇到人了，縮了縮脖子，努力把饞相收起來。
    “還是算了，第一次見麵就咬人不太好。”
    他一眼瞟過去，看見姬雪翎橫擺著笛子有所戒備的樣子。眼珠一轉，這麼飄過去劈手奪了笛子就溜。
    他來得怪異，速度又奇快，姬雪翎一驚，手中一空，那人已奪了笛子遠去了。
    那笛子裏是有機關，有暗器的——
    距離太遠，對方又聽不懂他的話，姬雪翎一猶豫沒有喊出來，再一定神，人影都不見了。
    那人完全沒有傷害他的意思，要不然他方才奪笛時下手自己連反應的時間也沒有。可又把他拿來防身的笛子搶了去，就似想從他這裏拿些什麼留作紀念。
    不知為何，姬雪翎直覺地推測，他對這些奇怪事物的直覺向來準確。
    轉個身看看自己，姬雪翎苦笑。
    那家夥，不會以為——
    畢竟，搶走信物這種事太容易讓人誤解了。
    可能還要應付另外的敵人，姬雪翎走下石梯，向時醉陽的房間走去，天色將晚，他不能耽擱了。
    推門而入，房間裏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也不知時醉陽是否已經躲好了。
    姬雪翎坐到桌邊點燃了燈。室內的昏黃添上了一抹火光的暖色。
    “時夫人……”門口傳來怯聲聲的呼喚。
    姬雪翎抬眼望去。
    “碧姑娘。有事嗎？”
    “花樓主讓我來和夫人說一聲。”小碧慢悠悠地跨進門檻走到他身邊，“說是很重要的——哎呀！”她被板凳拌了一下，向姬雪翎那邊摔了下去。
    “當心！”姬雪翎連忙伸手去扶。還沒觸到臂彎，腰側一痛一麻，全身的力氣頓時消失了，胸前一股大力襲到，硬生生地把他震飛到了牆角。
    背脊狠撞上牆的疼痛讓姬雪翎眼前一陣泛黑。待四肢百骸的痛楚回複到腦中，眼前的事物清明之後，他看到了一張女子的麵容。
    嬌弱可愛的小碧，此時看他的眼神宛如獵人盯上了獵物。
    姬雪翎全身乏力，胸口疼痛異常，咳嗽了幾聲，勉強定了定視線。
    小碧甜膩膩地問，“時夫人真的很美呢，怕是真正的素芩姑娘也比不上吧。”
    不可思議地，姬雪翎嘴角竟露出了微笑，“那麼說，你就是十三樁命案的凶手了？”
    “沒錯。”小碧咯咯笑笑著承認，“我討厭比我受歡迎的女子。何況，還有上麵的命令。”
    “上麵？”
    “就是上麵。”小碧伸手在姬雪翎臉上輕撫，套著尖利爪甲的手隨時都想抓破他的臉頰。
    “你的任務是取血？”姬雪翎按捺住上泛的惡心感，“‘辣手仙子’碧青青。”
    麵頰上的手一停，碧青青的臉色凶狠起來，“看來你知道得不少。”
    “也不太多。”姬雪翎不忘謙虛，“最重要的要從你這裏知道。”
    碧青青又笑了，把自己手上的尖銳爪甲在姬雪翎眼前晃晃，“可惜不是你抓到了我，而是你在我手裏。殺那十三個女人是上頭的命令，既然你們執意要追查，就隻好連你們一塊兒殺了。對你，我可是一直很有興趣的。真是奇怪了，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這麼讓人喜歡的男子。我一定要好好地看著你死。”
    她手上的爪甲輕扣，發出一聲脆響，“為了在那些女人脖子上打洞又不損害血質，連我最喜歡用的毒我都沒有下在這手套上。現下，就用它把你的臉抓破，把眼抓瞎，如何？”她笑吟吟地看著已成自己獵物的人。
    姬雪翎卻笑了，對她的話全不在意，“‘辣手仙子’果然是辣手。可惜下手狠毒，腦袋不見得靈光。”
    “你說什麼！”碧青青最聽不得別人罵她笨了，瞪著姬雪翎的臉，一把就要把他的笑臉抓破，抓殘。
    她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抓破那惹人惱的笑容上，眼前銀芒一閃，直衝她左眼而來的時候，她大驚之下，迅速躲閃也未能完全閃過。
    銀針在她的左頰上劃開了一道四寸長的口子。讓碧青青怒吼的不是容顏被毀，而是針上不知塗了什麼，一見血，左頰火辣辣地疼，迅速腫得跟饅頭一樣，左眼也睜不開了。
    她受次暗算，又驚又怒，揚手一爪向姬雪翎天靈蓋抓去。
    這一淩厲攻勢卻抓了個空。
    姬雪翎趁她中針之際已悄然起身挪開了幾步。
    碧青青右眼睜圓，滿是血絲的眼珠瞪著他，像是見了什麼怪物。
    “你明明中了仙夢。怎麼還能行動。”
    姬雪翎倚在牆邊，臉色煞白，“我有解藥。”他喘了口氣，胸口仍悶痛無比，呼吸都有些困難，“多謝你的針，要不然我還不知用何傷你呢。”可惜隻有一枚，不能置她於死地。
    “你在上麵塗了什麼！”碧青青厲嚎，仙夢一沾血就融入體內，再拔出，那針上已無藥效，怎麼她的左頰腫痛得如此厲害。
    “我不過是——還了你一點東西。”姬雪翎頓了頓，連唇色也慘白一片。
    碧青青怪笑，“就算你有了解藥，要恢複也沒那麼快。”
    她此際左頰腫成一片，左眼剩了一條縫，右眼圓睜布滿血絲，一臉凶狠，怕是和地獄裏的惡鬼像了八分。
    將她害到如此摸樣，她自是恨不得把姬雪翎撕成碎片。
    仙夢的解藥雖已用上，卻無法立時恢複如初，況且他毫無戒備之下受了一掌，能靠牆站立已是不易，如何躲避碧青青的攻勢。
    一道劍光，架住了碧青青的爪子。一劍一爪，就懸在姬雪翎頭上，爪子勘勘碰觸到了他的額發。
    架住她的，是躲在衣櫃裏的時醉陽。他手中的劍已出鞘。
    這把劍奇怪得很，劍身已被一層鏽裹地看不見原來的樣子了。紫檀木的把手，也相當古舊。
    碧青青爪子收緊，意欲借她由奇鐵打造的爪子夾斷時醉陽的長劍。江湖上，也確有好幾個高手被她以這種手法殺死。
    “小小捕快也敢來攔我！”
    時醉陽在她收緊爪子的同時旋轉了劍身。
    火花四射。時醉陽劍上的鏽屑片片飛散，看似落了下風。
    碧青青的怪笑變成了慘叫。
    在鏽屑中夾雜的，不光是她利爪的碎片，還有她的五截斷指。
    她轉身躥到了門口。
    時醉陽持劍攔在姬雪翎麵前。
    劍上的鏽屑掉落之後，劍身才顯露了真身。銀亮的劍麵在光下帶著一絲金色，經過方才的片刻糾纏，劍身受擊後發出一陣些微的鳴動，長遠而不停休，如龍吟九天，又似天音繚繞。
    “韶華清音！”碧青青的叫聲簡直可以稱為鬼嚎了。
    韶華劍，為天下第一鑄劍師所鑄的三大神兵之一。劍身呈淺金色，配合其獨特的內功心法，可令劍發出鳴音，這心法就稱為“韶華清音”。
    天下第一鑄劍師所鑄神兵和心法會在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捕快手裏，這太出碧青青意料了。
    她眼看著吃了大虧，轉身向門外躥去。
    時醉陽想追，考慮到身後的姬雪翎，沒有追上去。
    “你沒事吧？”他持劍而立，生怕還有敵人要衝進來。
    “沒事。”姬雪翎撫撫胸口，受掌擊的痛楚已減輕了不少。
    “你——”
    時醉陽還想問他仙夢之毒如何了，外麵又傳來了激烈的打鬥和尖叫聲。
    “……你敢殺我！”碧青青尖銳的嗓音差點兒認不出來。
    另一個，則混合著苦笑，“我就是來殺你的。”
    隨後，一切都平靜了。
    姬雪翎和時醉陽麵麵相睽，不知外麵發生了什麼事。
    門外昏暗的光中又閃出一條人影。
    時醉陽差點舉劍就砍，姬雪翎手腕一沉，壓下了他的劍勢。
    “你們兩個還好吧？”來的是花百裏。
    “我沒事。”時醉陽裝看不見姬雪翎使過來的眼色，“雪翎中了仙夢，還挨了一掌。”
    “你又拿自己當誘餌！”花百裏的責備聲立刻逼了過來，“我早說過我要進來幫忙，你非讓我埋伏在外麵。”
    “那樣碧青青才會說實話。而且，她對時公子的防備不如對你的多。”這就是他讓時醉陽躲在衣櫃裏，而讓花百裏藏在外麵假山裏的原因，“外麵怎麼了？”花百裏能進來，想必外麵戰況已竭。
    “碧青青和唐百渺打起來了。”
    “啊？”姬雪翎不解，“難道我想錯了？他們不是一夥的？”
    “天曉得。”花百裏翻翻白眼，“反正一個已經死了，一個也快死了。”
    一聽這話，姬雪翎拉了時醉陽就向外衝，要不是花百裏反應快，非得撞成一團不可。
    這小子，哪像中了一掌的樣子。
    花鳳樓的花園裏橫七豎八地躺著六具屍體，除了碧青青的屍首胸前插了十六七件暗器尤在滴血外，其餘五具蒙麵人的屍體血色業變成藍紫色，咽喉上各插了一枚沒羽箭，已死了一會兒了。
    唐渺的左腿上釘著碧青青的左手利爪，右肩的傷口極深，流出的血已是青色，顯然是中了碧青青的劇毒。他仗著功力深厚，一時未死。
    可在場的人明白，他傷口靠近心髒，毒氣攻心，即使有了解藥也無用，已撐不了多少時候了。
    “你……過來一下。”唐百渺艱難地招呼雪翎。
    他挪開了腳步。
    “雪翎！”花百裏叫他一聲，暗罵他不知危險。時醉陽想跟過去，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
    “無妨的。”姬雪翎讓他放心，在唐百渺身邊蹲了下來。俯視著這位昔日唐門第一高手，也不知是惋惜還是不解。
    “他們都是我殺的。”唐百渺比起上次見麵時似蒼老了二十年，淩厲的氣勢被死前的和順所代替，“碧青青殺人，我看不下去才會用了仙夢。那些仙夢是我早年從宮裏帶出來的。”
    他這一句等於解釋了命案的怪異之處，也解釋了仙夢的來曆。唐百渺早年身為宮內侍衛，又是用毒高手，自能得到仙夢。他又不忍那些女子被活生生放血，才用仙夢減少了它們的痛苦。
    時醉陽鬆了口氣，仙夢幸好不是從宮裏盜出來的，否則宮內守衛就有了大漏洞了。
    唐百渺的話還在繼續，“真後悔啊，加入了他們。說到底，我也是凶手。”
    “殺人並非你本意，單憑這一點，就和那些真正的凶手不同。”姬雪翎誠懇地說出他認為的道理。
    唐百渺的眼神亮了起來，吐字也清楚了，“多謝。”
    姬雪翎心中一動，知道他已到了回光返照的時候。
    “還有一件事……還有一件事我要確定一下……”唐百渺左手搭上了他的肩。在三人有所反應前，把姬雪翎左肩衣衫撕扯下一大片，他的目光鎖定在姬雪翎沒有一絲傷痕的左背上。
    好像看明白了什麼，他放開姬雪翎倒了下去。
    “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他高興地叫嚷起來。
    “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他的聲音轉低，似透露著無限的遺憾，喃喃自語後，他閉上了嘴巴和眼睛，不再睜開。
    姬雪翎坐倒在他身邊，冷風吹過，灌進他破裂的衣衫內，他有些冷意地哆嗦了一下。
    身後有人為他披上了一件外袍。
    他回過頭，望見了時醉陽擔憂的眼神。
    “多謝。”他拉攏了外袍，站起身來。望向一地的狼籍與淒然。
    西方地平線上，僅剩的一抹落日餘輝也消失了。
    當夜降臨的時候，那些逝去的人真的能沒有絲毫怨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