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16章 長笛誰教月下吹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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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中簇擁一騎,白衣勝雪,漆黑長發金冠束起,麵上一副銀質麵具,泛著清冷的光。一雙眸子如同深潭之水,一眼望不到底,寒氣卻一波一波地湧上來。細看他的眸子,竟隱約泛著一抹碧色。雙唇嫣紅,提僵之手白晰,纖細,拇指上有一枚樣式普通的白玉扳指。
    我站起身,一陣目眩,搖搖欲墜。
    一騎征詢道:“大公子?”
    我一驚,洛家大公子?嗬,想這一天,寧傾城,洛大公子,該見的不該見的我都見到了,眼前一黑,我直直向後倒去。
    再醒來,已置身一座小院,比出雲閣還要清減,不過兩間廂房,樹下木刻桌椅,四周高牆爬滿了綠色的藤條。輕推院門,果從外麵鎖死。回到屋內,桌上四菜一湯,猶冒熱氣,不知暈了幾日,腹中空空如許,也顧忌不了許多,提筷便吃。
    飯後,靜候了一會兒,一名藕衣女子如一朵雲從牆頭飄進來,她姿容豔麗,長發反綰,衣裙精致,倒像官家小姐多一些。她手中端著一盤切好的瓜果,斜陽在她身後撒下大片雲霞。她麵目冷清,進門,將盤子置於桌上,一轉身徑去廚房燒水。
    既來之,則安之,我吃著瓜果,暗自思量,洛大公子將我安置在此,又遣了一個明明不是丫環的人還服侍我,用心可謂良苦啊!待水燒開,藕衣女子服飾我沐浴更衣,仍是一言不發。
    她如來時那般飄然離去,我支開窗,月光滑進,萬籟俱靜。望了一會兒,上床睡了。
    夜半渴醒,下床,壺中空空,所幸櫃中還有新茶。我去廚房燒了一壺水,泡上熱茶,待茶香撲鼻,倒了一杯。一抬頭,窗上不知何時坐了一個人,衣如雪,銀色麵具上月光流連,熠熠生輝,赫然是洛大公子!
    他背倚著窗棱,身體修長,一腿彎曲踏在窗上,一腿垂下來,半低著頭,把玩著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茶香誘人,我自喝了一杯,他忽一躍下來,靜坐到我對麵。他拿過一個倒扣茶杯,倒了一杯,舉到唇邊,細細品著。
    我自回床去睡,一覺醒來,他仍坐在原處,手中執杯,嘴唇貼著杯口,一動不動。我側過身來臥著,盯著他看,這樣的姿勢一直維持到天明。藕衣女子無聲息地掠進,隻一眼,花容失色,食盒脫手。她跟著“撲通”跪在地上,頭深埋,雙手抓著衣襟,顯是懼怕至極。
    洛大公子這才回過神來,瞥了她一眼,放下杯子,起身出去了。藕衣女子仍在瑟瑟發抖,我自起身,梳洗。回頭見她癱坐在地上,神情呆滯,自去廚房熬了一小份粥,盛出來不過兩碗。
    端到屋裏,方坐下,窗前又鬼魅般地多了一個人,仍一腿彎曲,一腿垂下來,藕衣女子驟驚,卻是委屈至極,強忍著淚收拾打翻的飯菜,飛奔而去。
    洛大公子跳下來,複坐到我對麵,端起一碗粥,因沒有勺子,他便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近看他,眸中那抹碧色時隱時現。
    喝完最後一口,我端著自己的碗去廚房,他尾隨而至。我涮了碗,放到櫥櫃裏,他照做,臨轉身前碰了一下碗沿,使兩隻碗並肩而立。回到房中,桌上又多了一盤瓜果,我拿起一枚龍眼,他亦如是,很快告罄。
    我展顏笑道:“連城。”
    他似未聽見,起身走了,真真是怪人一個。
    中午時候,藕衣女子送來的飯菜明顯是兩人份的,她前腳剛走,洛大公子後腳便坐在窗上。
    夜裏,每次醒來,洛大公子都坐在窗上,凝神靜思,月光從他額際傾灑到下頜,滑過前襟,在彎曲膝間形成暗影,最後落到地上都多了幾分冷漠與寂寥。
    我不得不每日都喚自己幾聲,生怕時日久了,連話都不會說了。我不知我是怎麼了,一向心性剔透,口齒伶俐,一到了洛大公子麵前卻說不出一個字來,仿佛破壞了我與他之間的緘默就是一種褻瀆。
    屋內有藏書,院中有藤椅,秋千,一日三餐從未重過,我還是有些挨不住了。但隻要洛大公子一出現在我麵前,我的心就奇跡般地安靜下來,我想如果他肯同我說說話,我再待上幾日也不成問題。
    洛大公子喜雕刻飾品,每日大部分時間都握著刻刀,雕琢一塊塊玉石。有時隻有簡單的形狀,有時卻繁複精美的讓我移不開眼。陽光斜撒,在他麵上留下一明一暗的影子,他的手在陽光下,晶瑩如玉。眼下他雕刻的是一隻鳳首釵,鳳尾散開,大致輪廓已出,玉石碎末散落。
    刻好了一隻眼睛,他突然將刻刀,玉石遞到我麵前,我受寵若驚,忙揮手推卻。他嘴角泛出一抹笑意,微小的難以察覺,我受了蠱惑,鬼使神差地接過來。刻刀比劃了幾下,仍是不敢下手。我這一刀下去,最好的結果便是斬斷鳳首。
    洛大公子起身走到我身後,一臂穿過我的肋下,握住我攥著刻刀的右手,一臂拂過我的肩,握住我攥著玉石的左手,如此一來,我便被他半抱在懷裏。或許因為他的坦然,我並未抗拒,他半彎下腰,貼近一些,垂下的發絲掃過我的頸間,一股若有似無的溫熱氣息在我耳邊繚繞。
    他雙手微微用力,把著我的右手移動,左手握穩,刻刀輕巧回旋,腕上白玉手鐲輕輕敲擊,叮咚如澗泉水珠跳開。玉末散開,露出一隻栩栩如生的鳳目。耳邊似乎傳來一絲輕笑,溫熱的氣息退開。他拿過我手中的鳳釵,略一端詳,插在我發間,轉身,離去。
    我望著雙手,一手空空,一手握著刻刀,雙手上似乎還留有他掌心的碰觸,似暖還涼,漸漸散與風中,了無痕跡可尋。拔下頭上鳳釵,細細摸索,柄上輕劃出一個“洛”字。
    晚上,他又攜一塊玉石前來,我奉還刻刀。
    他雕琢了兩個時辰,刻得攢花朵朵,恰藕衣女子送茶進來,他隨手丟過去。藕衣女子接住,如獲至寶,一時欣喜若狂,抵在心口歡喜地跑開了。我無端懊惱,自放下紗幃,睡了。
    第二日,未見洛大公子。我無心書卷,撫著牆上劃痕,難以置信,一向心懷天下的玉連城竟在這尺寸之地蝸居半月有餘。將藕衣女子送來的衣衫疊好,換上強出沐家的那一身,待月西沉,走到院門,一推,門竟然開了!
    眼前豁然開朗,飛簷鬥拱,亭台樓榭,遠處一片竹林,在晚風中沙沙作響。我踏過小橋,假山後曲徑通幽,走了盞茶功夫,竟又回到了小橋上。我與陣法一事知之甚少,思量一番,坐於橋頭。
    百無聊賴。
    拂袖,梨花如雪翩翩墜下,豔粉桃花上下翻飛,蘭花的幽香嫋嫋升起,一道小瀑布蜿蜒到我腳下,紅魚躍出,突又瀟瀟雨下,細密成愁。雨歇,綠草油油,蝶兒鋪天蓋地掠來,撒下點點微光,慢慢升起,幻化成漫天星子。
    月升,我拂袖收了幻術,回望身後小院,還要再回去嗎?
    突然響起一陣笛聲,婉轉悠揚,暗含切切之意,如情人間的竊語。我跟著音符,左轉右繞,最後竟到了竹林中,竹葉悠揚落下,地上早已鋪了薄薄一層。我走到縱深處,笛聲急促,眼前竹葉紛揚,仿佛從天際垂下一道綠色瀑布。夜落盡,吹笛人回過身來,臉上覆著銀質麵具。
    他執笛與手,我倚竹而立,五指輕顫,地上的葉子輕悠悠揚起,從上到下,盤旋下落,到密時,已看不見彼此的臉。
    我道:“請放我走。”
    他漠然轉身,我一揮袖,竹葉如箭追過去,在他麵前彙成一隻利箭,翻轉不休。他一拂袖,強大內力驅散竹葉,一個起落,已不見蹤影。我奔過去,他停腳處,竹葉堆有半人高。我拂袖推倒。我手下留情,換來的便是困於這竹林之中。
    侯了一會,竹林外響起笛聲,似乎要引我出去。我心中惱怒,一轉身,倚竹坐下,閉目。
    半夢半醒之際,有人給我蓋了一床被子,睜開眼,洛大公子背手而立,眸中碧色仍淡漠的不近人情。我蹙眉,拂袖雨落,頃刻將我二人淋透,他雙眸越發無甚情緒。我更惱,你又不是寧傾城,躲得過我的幻術嗎?方思到這,心口突然絞痛,暈倒之際,一隻手臂橫到我腰間。
    我便這樣又回到小院之中,對於我的出逃,藕衣女子顯然不忿,洛大公子不在時,常橫眉冷對與我。我無心於她計較,將以前讀過的陣法兵書默下來,細細鑽研。洛大公子並不攔阻,仍坐在我對麵,刻著飾品,有時揣在袖袋中,有時隨手一丟,藕衣女子便飛奔過去,拾了,放到錦囊中,喜不自勝。
    如是又過三天,清晨,我熬了兩碗粥,自食一碗,置一張字條於另一碗下,上書:君子珍重,後會有期。順當破了幾陣,但這莊子委實大,我登高四望,打定主意向西走,下來,身後不知何時立了一名年輕男子,手持紙扇,遮住大半麵孔。
    桃花眼一挑,他笑道:“果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啊!連城美人,好久不見!”
    我頗詫異,叫道:“楚鴻?”
    於是我又回到小院,楚鴻似乎與洛大公子交情匪淺。一進門,藕衣女子便笑道:“楚大公子!”楚鴻合扇挑起她的下巴,道:“美人,美酒,美食,我與故友相逢,要好好慶祝一番。”
    盞茶功夫,小院中多了軟塌,我和楚鴻一左一右,推杯換盞。耳邊絲竹聲不絕於耳,一行六個美人且歌且舞。我敬他:“江南水患,公子挺身而出,解救萬千黎民,連城敬你一杯!”
    他同我撞杯道:“華瀲,沐俊卿,地方豪族,連城不貪虛名,美譽都貫在他們身上,此等胸襟,大丈夫亦汗顏!楚鴻敬你!”
    一飲而盡,我道:“若耶玉家錢財無數,與其被各方虎視眈眈那,苦心謀劃,不如由連城一一散盡。”
    楚鴻滿眼讚歎,敬我一杯,笑道:“連城若為男兒,我定於你結為八拜之交;連城若未許人家,楚鴻定當聘之,一生從一而終。奈何連城待嫁之身,楚鴻隻好與你做朋友了,朋友!”他大叫一聲,抱起一壇酒,仰頭灌下。
    我心神激蕩,朋友啊!
    他將酒壇向身後一拋,放聲大笑,我亦隨他而笑,笑罷,各自默默幹了一杯。楚鴻“嘩”地展開扇子,遮住口鼻,探過身來,輕聲道:“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不管連城想將沐家葬送於何方之手,楚鴻願傾萬貫家財助之。”
    他一雙桃花眼微眯,未待我答話,退開,拍開一壇酒,大口喝著,衣襟盡濕。我探過身去,笑道:“你既與洛大公子相識,這順水人情何不送了他去。”
    “去!”楚鴻輕啐一口,道,“本公子跟他是兄弟,他若成了九五至尊,我見了他少不得要三叩九拜的,那多倒胃口!不過,洛家老二倒是個不錯的人選,心夠狠,又有容人之量,目光深遠,謀略出眾,也有野心。”
    “洛寒川?”我道。
    楚鴻點頭道:“就怕狡兔死,走狗烹,帝王一怒,咱們這一幹人都黃泉相會!”
    我會心一笑:“是啊,這世上有幾個人甘心任人擺布。”
    “不說了!”楚鴻衣袖一揮,展扇擋在麵前,“世事難測,我們能做的不過是順大勢謀小利。我就怕連城一覺醒來,入了佛道,願以慈悲心度天下人。”
    我掩麵笑道:“就算不謀天下,這天下也休想有人負我。”
    楚鴻突然屏退眾人,衝我嬉笑道:“連城美人,你我也算知交了,可否讓我看看你的真麵目?”
    我眨眨眼,笑道:“楚大公子酒量如此不濟嗎,幾杯下肚就說起胡話來了?我是戴過一陣子麵具,可那都是多久的事情了!”
    楚鴻從袖中抖出一枚珍珠,笑道:“這珠子很美,圓潤飽滿,可是卻少了一份耀眼光華。連城也一樣,你現在的麵容可傾城,但不足以絕世。若耶玉家,百年聲名,不知連城以何種秘術掩住了這份光華?”
    我笑道:“你醉了!”
    他看我一眼,歎一聲:“罷罷罷,當楚某從未問過,喝酒!”
    最後,我二人喝的大醉,睡死過去。睜開眼,已是午後時分,榻上放了兩碗解酒湯,我自喝了一碗。回屋梳洗,換了身衣裳。再出來,楚鴻已不見了蹤影。
    點燃“聘婷”香,在院中靜坐一會,洛大公子推門進來,手中仍是刻刀,玉石。我回屋取了書卷,細細品讀。晚飯時,楚鴻來了,藕衣女子多添了一副碗筷後,告退。
    楚鴻突然道:“連城美人,你可有千重兄的消息?”
    我搖頭,笑道:“沒有,公子呢?”
    他亦搖頭。
    飯後,宮燈高挑,我看書,洛大公子雕刻,楚鴻則一邊打扇,一邊哼著江南小曲。
    三日過去,清晨醒來,洛大公子又坐於窗上,他方要躍下,兩粒石子擊在他頸間,一腳踹在他肩上,他便翻倒出窗外。驚寒掠進,風塵仆仆。我下床,喝了一杯冷茶,深吸一口氣道:“你說吧,我聽著。”
    驚寒冷聲道:“全沒了。一把火燒的幹幹淨淨。”
    “暖冰閣呢?”
    “燒成灰了。”
    “微雨樓?”
    “成灰。”
    “十裏荷花?”
    “成灰。”
    “富貴牡丹?”
    “成灰。”
    “梨落閣?”
    “成灰。”
    “明老爺子呢?”
    “不知所蹤。”
    “音塵,翩躚呢?”
    “不知所蹤。”
    “那……”
    驚寒冷冷打斷:“什麼都沒有了,若耶山莊被一把火燒的幹幹淨淨。你住過的地方,走過的路,囚過我的花蕪閣,都已成灰。上至莊主,下至婢子全都不知所蹤。我仔細看過,應是無一幸存!”
    我隻覺候間腥甜,“哇”地吐出一口血來。驚寒沉身坐下,撐著額際,倦聲道:“我最後一絲力氣也用盡了,你若再倒下去,玉家也就完了。”
    我擦去嘴角血漬,幽幽一笑,道:“不會,隻要找到軟羅,找到軟羅,她會護住一些人的。”
    “連城!”驚寒撲到我身上,厲聲道,“你清醒點吧!玉軟羅心思偏執,幻術一直無法大成,她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你還巴望……”她說不下去,眼角有淚滑落。
    我扶她到床邊坐下,笑道:“不,驚寒,軟羅幻術已大成,還是與你我同一界的‘指間夢’!”
    “連城!”驚寒淒聲叫著,撲到床上痛哭,她實在沒有心力來開導狀似瘋癲的我。
    我待她哭了一會兒,扶她起來,一字一頓道:“驚寒,你還記得我逼軟羅自戕這件事嗎?當時你自囚花蕪閣,有些事你不知道!”
    驚寒盯著我,半晌,開口道:“你對她施幻?”
    我笑道:“是。軟羅天資聰穎,但因心思偏執,鬱結於懷,幻術無法大成。我以幻術讓她以為她已自戕,待她醒轉後,心口劇痛猶在,但分明沒有半點傷痕。她自小修習幻術,如今卻分不清何為幻,何為真,她怎能不慌!那半個月她冥思苦想,茶飯不思才迅速消瘦。我見她一直堪不破,也大為憂心,此劫若不過,她必身心俱疲,今生幻術再難登大雅之堂。
    所幸,最後一刻,她終於看透,所謂莊生曉夢迷蝴蝶,莊生為蝶,蝶為莊生?我若為莊生,天下俱是莊生,我若為蝶,天下俱為蝶!你我離莊時,軟羅已習了指間夢,萬軍從中亦可自保。不管何人犯莊,她定能護得娘與幾位姐妹安全,畢竟這世上隻一個寧傾城。”
    心結頓開,一塊大石落地,驚寒破涕為笑,卻又抱著我哭成一團。院中有人大叫:“洛兄,你怎麼了?”正是眼下炙手可熱的江浙楚家大公子楚鴻。
    我和驚寒相視而笑。迎出去。楚鴻抬眼見了,“嘩”地展扇,隻露出桃花眼,歎道:“果真是梨花帶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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