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1章 自在飛花輕似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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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城,玉家女兒生就姿容冠絕天下,且又心性剔透聰穎過人,所見所識皆過目不忘,你尤為個中翹楚。歌便響遏行雲,舞便翩若驚鴻,至於琴棋書畫、針織女紅更是一觸即通。天下城池雖多,最古者莫過七,無一座不以玉為名,近的如獵玉城、狩玉城,遠的如護玉城、藏玉城;天下鍾鳴鼎食之家哪一家又敵的過玉家,前朝末年,天下大亂,餓殍遍野,娘不過裁去你生辰用度的一半,便置得十萬饑民半月之糧。
連城,上天給與玉家的榮寵已足以讓我們誠惶誠恐,你怎麼還會敢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當真不怕給玉家招來滅頂之災嗎?”
母親麵色鐵青,不止一次拿這番話壓我,每一次卻又驚訝於我的執拗。
我笑道:“娘,到如今我們又何必自欺欺人,上天給與玉家的並不是榮寵,而是懲罰……”母親驟然變色,厲喝:“連城,大膽!”
我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待的母親消了幾分怒氣,方道:“娘,玉家女兒才貌雙絕,往往身居高位。然,高處不勝寒,皇宮、王府、巨賈之家,哪一處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玉家女兒生性溫婉,又深信佛道,雖心思玲瓏,卻不屑任何手腕和心機,任隨世事起伏,終成那些無休止的爭鬥的祭品,縱有情郎當歌一哭又有何用?娘,連城心高,絕不重蹈覆轍!”
母親看著我,眼神明滅,突然歎了一口氣:“連城,你若身為男兒,娘必賭上玉家全部家當助你趁亂而起,平定天下。可你身為女兒,縱使心中丘壑萬千,又能如何?終逃不過嫁人生子這條老路。”
我道:“連城沒有逐鹿的野心,隻是不願玉家女兒再受前人之累。娘,玉家百年看似風光,其實早已門衰祚薄,如今同女兒同輩的不過五人。大重朝,天下男子往往傾半城之力來追逐玉家女兒,而如今,追逐的怕隻是玉家豐厚的妝奩。亂世出英雄,可笑那些英雄一心想著借玉家之力來封侯拜相,這又置我們這般姊妹與何地?
娘,說句不敬的話,玉家女兒包括您在內,尚無一人活到四十,這等懲罰,連城不擔!”
母親麵色灰敗,我知道說到她痛心處了。五年前,小姨玉明月出嫁,母親置上十裏紅妝,這對天下女子都是無法企及的榮耀,但對玉家女兒,卻無疑生生挨了一個耳光。何時起,若耶山莊嫁女,妝奩竟多於聘禮?
母親道:“你待如何?”
我盈盈一笑:“各留一份盤纏、些許嫁妝,散盡家財,一把火焚了若耶山莊。各謀去處,當活得活,不得活便自我了斷,與人無擾,與世無憂。”
“你這話去跟列祖列宗說!”母親震怒,一拂袖,可憐了那景德的雨後新瓷。
退出花廳,外麵陽光明媚。觸目處,大片牡丹,肆意綻放,若耶山莊要的就是這份華美與大氣。
葉繁茂多姿,花雍容華貴,“掌花案”、“火煉金丹”、“梨花雪”、“昆山夜光”、“姚黃”、“冠世墨玉”、“趙粉”、“魏紫”、“香玉”、“嬌容三變”這麼一路數回暖冰閣。
料峭、箏兒幾個小丫頭都不在,不知跑哪兒貪玩去了。
我自褪了青玉雕淩霄花紋穿戴飾、明月耳環、累金絲嵌寶銜珠金鳳釵、鏤花嵌綠鬆石簪、蝶戲花金釵,鑲玉花枝步搖。一一收好,我倒不擔心弄丟了,卻是料峭她們一在原處找不到,非把暖冰閣翻過來不成。
脫下繁複外衣,換上一件素淨的,斜插上一支玉釵。最後摩挲著腕上的白玉鐲。
我是很喜歡這對鐲子的,戴了三月有餘,這是驚寒送我的唯一一件首飾。等長白玉連接,外側雕琢圓潤,每段白玉兩端包著黃金獸首,獸首間鏈接,貫以金針,活動自如。想想這是母親一年來第一次罰我跪祠堂,還是褪了吧。
出了暖冰閣,繞過回廊,沿著牡丹從往湖邊去,偶爾驚鳥乍起,更多的是啾鳴之聲,銜泥之燕穿梭相過。轉過假山,又行一段,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忽又清歌響起。
到了湖邊,接天蓮葉,映日荷花,橫舟暗藏。跳上船,撐向湖心小築,一路上水波漾開,偶有紅魚躍出,與碧綠葉子相映成趣。
將纜繩套在木樁上,跳上延展一人長的木台。到門口,褪下鞋子,放到牆壁的暗格中。推開門,踏上繡著飛天散花的波斯毯,行到中央,跪下叩拜:“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孫連城給你們磕頭了。”上前,上了三炷香。
嫋嫋清香中,碧玉牌位上隻簡單地刻了名字,玉生煙,玉憑欄,玉當歌,玉冷冷,玉笙寒,玉濛濛,無須贅言,在朝野在江湖她們的傳奇早已口口相傳。木牌上方各懸了一幅畫像,都是未出嫁時的模樣,眉目間略帶青澀,掩不住那絕代風華。
我回轉身,端端正正地跪下,這一跪就到了日暮時分。雙膝,腰都又酸又麻,我暗歎一聲:“恕連城不敬了!”萎頓下來,倒在地上。一仰頭,梁壁間的雕花處都嵌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光華灼灼,生生逼退了門外的幽暗,一明一暗,界限分明,儼然兩個世界。
破水聲傳來,我坐起。小舟漸近,遙見我,喜不自勝,更加快了速度,小丫頭料峭跳上木台,手中提著攢花的紅木食盒。
“小姐!”她歡快地叫著。
她年齡尚幼,心思單純,香軟可愛的緊。褪鞋進來,料峭去暗格拉出一張小木桌,擺上飯菜,一小壇酒。碧玉盤上幾條辣椒紅豔豔的。料峭將攢絲象牙筷子遞過來,餓了小半日,我也無多講究,席地大快朵頤。
一壇酒盡入腹,料峭收拾了,問:“小姐,你還要在這跪著嗎?”我這才發現她頰邊垂落下來一縷發,似乎有意為之。
我伸手去撩,她忙閃躲,還是被我瞧見那一抹青紫,不覺好笑:“你又去招惹驚寒了?”料峭身子一擰,氣嘟嘟的,我揉揉她的頭發,“好料峭,莫再自討苦吃了。驚寒可是連我都招惹不起的。”
料峭不依,氣鼓鼓道:“還不是小姐你寵著她!”我笑,將她那縷發別到耳後,道:“好,等到料峭也長得如驚寒那般傾國傾城,我也寵你。”料峭嘴一撇,似要哭出來,我忙將她拉入懷中,好一陣哄。
小丫頭臨走還將我一句:“小姐要是真的想看美人,一塊鏡子,一片湖水不就成了,偏要巴巴地討好她,料峭就是不高興!”
說到驚寒,她也算玉家的一個異數了,閱美無數的母親第一眼見到驚寒也驚為天人。驚寒聰穎,《滄州曲》我三年習的兩段,她一年便能彈下整隻曲子;她繡的香囊,江南手最巧的五名繡娘合在一處鑽研了三天三夜也不得其法;她畫的畫,栩栩如生,比起專替玉家畫像的司徒一家也不逞多讓;她寫的字流傳出去,立刻成了閨中女子習字的摹本;她用七天七夜的時間破了前朝棋局,另設一局,天下棋手研到今日仍愁眉不展。
她裁的衣,她打磨的珠寶,她品過的畫……每一樣都讓我與其他三位妹妹汗顏。按母親的說法,上天將榮寵都給了玉家,玉家將榮寵都給了驚寒,然而最後,少莊主卻是我。
從此我是主,她是仆。
原因無它,甚至有些好笑,驚寒太過完美,骨骼清奇,與習武一道也是天賦異稟,而若耶山莊的莊主是不得習武的。我常想,如果驚寒當初知道這一點,還會不會哭嚷著要上若耶山莊。
驚寒心氣頗高,性子又有些孤僻,是標準的冷麵美人,我常常一看她就是一整天,看了六年也未生厭,驚寒之美,可見一斑。驚寒是我的貼身侍女,卻從來不給我好臉子看,後來便越發顯現出性格中惡劣的那部分來,動輒對我大呼小叫,呼來喝去。
料峭常因此找驚寒的晦氣,驚寒雖擺出一幅鄙夷不屑的神情,但我知道她留了很大情麵,否則料峭早成了湖底的一堆白骨了。
十二歲前,我相貌不及驚寒,那年生辰過後,我姿容越發美麗,到如今,雖不勝驚寒,到底不輸於她了。
驚寒最仰仗的是她的武功,但我說過,我是主,她是仆,她的劍永遠不可能指向我。
合上門,退出木屋,取出鞋子穿上。月下泛舟,荷擺打在舟身,嗒嗒作響,攪起嘩嘩流水聲。我敢妄動,是因為明了母親舍不得我。
母親小字明雪,自小也是淘氣慣了的。
十六歲時,大重王朝岌岌可危,擁兵一方的康王備重禮上門提親,母親原已應允,卻與次日潛下若耶山莊,從此音訊杳無。兩年後,若耶山莊上任莊主玉濛濛選下任莊主,母親抱著我歸來,雖風塵仆仆卻難掩眉間麗色。三日後,玉濛濛病逝,母親玉明雪成為若耶山莊的第七位主人。
同年,康王起兵,一路勢如破竹,直抵京城,黃袍加身,謂左右:“恨不得玉家明雪為後!”
母親聽後,但笑不語。
又三年,天下大亂,狼煙四起,康王兵敗,逃到若耶山莊,母親避而不見,隻遣我送去黃金萬兩。有此之助,康王重整部隊,現盤踞於蜀中,也算一方霸主。每年我生辰他都遣人送上厚禮,至今,康王妃一位仍空著。
我不知生父是誰,也無心知曉,母親當年之舉不可謂不大膽,但這一次出格磨去了她所有的銳氣。
若耶山莊玉明雪已是個中規中矩的人。
幼時與康王的一麵之緣,我記憶猶新,收了驚寒之後,偶一日心血來潮,畫了一幅康王的小像。康王比母親大六歲,端是個鍾靈俊秀的人物。驚寒瞧了,冷笑:“你要嫁給他嗎?也不錯,隻比你大二十幾歲!母親嫁不成女兒嫁也沒什麼。”
她桀桀笑。我吹幹墨漬,輕笑:“也好,到時就央夫君收你做填房。”自此,再也聽不到桀桀笑聲。
舟靠岸,係了繩索,跳上岸,紅色燈籠起起伏伏,有隅隅聲也有歡快笑聲,走近,是三妹音塵,四妹翩躚攜了丫鬟在玩耍,見了我紛紛行禮。我笑:“快起來。”寒暄幾句,便辭了她們,名為姐妹,倒不如和驚寒、料峭來的親厚。
若耶山莊第一任莊主玉生煙是大重的開國皇後,生前頗得皇帝眷顧,到她辭世時,若耶山莊已從一頃地擴成二十頃,堆滿奇珍異寶。後世曆經幾任莊主,莊子規模未變,內裏卻越發精致奢靡。玉生煙定下規矩,玉家女兒出嫁後,若生女,則隨母姓,送回若耶山莊,若生男,則隨父姓留在身邊,自此,若耶山莊盡是佳人獨立。
而悲劇就由此產生,玉家女兒隻識母姨,幾代過後,姐姐妹妹稱呼著,血緣早已淡了。母親說過,姊妹的叫叫就算了,切莫當真,若耶山莊,除我與她盡是仆。
說也奇怪,百年來玉家女兒多隻誕女,且個個容貌無雙,聰慧過人。一百年來,隻有兩個男孩,卻為天下帶來無窮禍患。
一為八十年前護國將軍之子展振衣,容貌俊美,善騎射,觀其畫像,姿色竟不下於姨母玉憑欄。十六歲時與友遊湖,偶遇明帝,已過不惑之年的明帝驚為天人,竟將他擄回宮中。可憐振衣大好男兒,受此番折辱。
三日後,展大將軍尋到宮中,振衣正著單衣,斜倚塌上,且飲且歌,長發披散,妖媚至極。大將軍眼眶欲裂,半晌不能言。
振衣起身盈盈一拜:“振衣不孝,父親就當從未生過兒吧!”言罷,掩麵癡笑而去。
當夜,大將軍舊疾複發,臥病在床,三日後請辭。少有人知曉,大將軍離京之時,振衣朝北叩頭:“父親,走的遠遠的,兒要做千古罪人了。”
史書載,振衣迫走生父後,妖言惑主,將大重江山攪得天翻地覆,民不聊生。
各地義軍頻起,明帝與振衣夜夜笙歌,卻不知,振衣暗地裏與皇長子有染,竟哄的皇長子弑父篡位,是為文帝。文帝卻也是個難得的明君,即位百日,朝廷氣象一新,他雖寵振衣,卻不許他胡作非為。
人言,彼時振衣姿容益勝,媚骨渾成。
三月後,振衣遭人暗算,夜夜咳血不止,文帝日夜相陪,隨之消瘦。又挨的半月,振衣受不得噬骨之痛,一把火燃了衣袂宮。
哪知當夜,文帝擺家宴於衣袂宮,漫天大風下,烈烈大火四處蔓延,非人力所能控。振衣,文帝,皇家嫡係血脈全部命喪,死傷千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