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艮州，清平穀。
    穀中桃花蓊然，許是由於毗鄰初融的溪澗，被春光水色所潤澤，愈見嬌豔穠華。
    “自上回笙歌城下分道揚鑣，這一晃都三年過去了……”濯華亭內，唐濟上下打量著暌違已久的師弟，嘴角止不住地上揚，連半爿銀麵具上鐫刻的碧桃也似乎鮮活了起來，“不過，你能回來就好。”
    “我還記得師兄你那時贈我的詩。”晏泓會意一笑，‘殘輝倚天催鞍馬，東風飛燕伯勞西。四圍青山掩遠日，一鞭紅塵照長亭。‘”
    “喲，阿泓倒是個長情人。”唐濟朗聲長笑，震得梨木小案上的兩隻空酒盞都傾翻了。
    “師兄，你又胡說什麼！”晏泓麵色略顯彤紅，羞怒地提起紅泥爐上的酒壺，將兩隻酒盞都斟滿，“喏，蘭陵上好的琥珀光還堵不住你的嘴？”
    “琥珀光？”唐濟眼眸一亮，端起麵前的酒盞淺酌了一口，不由喜上眉梢，“果真是好酒！‘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李太白誠不欺我！”
    晏泓無奈地搖了搖頭。微微側過頭，他的目光穿透亭外十裏桃花，也不知望向了何處。
    “哢，嗒。”一道輕微的槍支上膛聲從桃花樹後傳來，唐濟的酒意一下被驚醒了大半，身體也下意識地向前傾倒過去。
    但剛一用勁，唐濟就察覺到不太對，自己全身上下軟綿綿的，竟連半分氣力都使不上來！
    是琥珀光！酒有問題！！
    “阿泓？！為什麼……”
    唐濟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抬起頭來，一對碧瞳亮得駭人，卷攜著洪荒巨獸瀕死前的憤怒，緊緊盯住晏弘。
    “一切都該結束了。”晏泓沒有搭話，反而說了這樣一句話。
    從唐濟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眼神疏冷透骨，沒有半分人類應有的感情，就如一灘死水。
    眼前這位，真的是與自己相交莫逆的師弟嗎？不，應該說，他還是人類嗎？！
    唐濟一時竟有些迷惘了。
    “呯，呯，呯。”
    伴隨著三聲槍響，晏泓漠然的聲音在唐濟耳邊緩緩響起：“像你這般天真的人，本就不該活在這世間。再見了，師兄。”
    “公子。”
    一位身著淺黃色輕紗流仙裙的少女，手提狙擊槍，緩緩從桃花樹後走出，額前的金翎輕輕撞擊，恍如天籟。
    她步到唐濟身前，用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撥開眼瞼細細查看，然後朝著晏泓點了點頭。
    晏泓冷聲道：“雀閣的人？”
    “是……”少女仍怔怔地望著唐濟的屍首，像是有些失神。
    “行雲詩仙”唐清平，這位富有傳奇色彩的洛南第一才俊，怎麼會就如此輕易地隕命於此？
    晏泓像是看出她心底的疑竇，不由嗤笑一聲：“我那師兄才華再高，也不過是個人而已，又不是真的什麼神祇，總歸還是有軟肋的。”
    “枉君八鬥才，殊不識人心……”少女喃喃接口道，似是恍然，又似是歎惋。
    晏泓麵上掠過一抹薄怒，頓了頓，方淡淡說道：“原先我隻道小娘子武藝超群，沒想到文才亦如此了得。想來不假時日，未必會遜色於“行雲”“斷水”二位啊！”
    “公子過譽了。”少女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一時心旌搖曳，竟是把內心深處的想法直接說出了口，不禁暗暗後悔。偷眼瞥了下晏弘的臉色，她趕忙換了個話題道：“時辰已不早了，我也該回去向閣主複命了。”
    “說的也是。”晏泓點頭應道，但是沒有急著動身，反而伸手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打火機來。
    隨著打火機被擦燃，豆丁大小的火苗噌地一聲冒出頭來，在激蕩的穀風中明明滅滅。
    火舌吞吐，很快最近的一株古桃發出“嘎哧哧”地痛苦嗚咽，枝木寸裂，花冠腸斷。緊接著便是第二株、第三株。
    一眨眼的功夫，十裏桃花已連成火蛇，蜿蜒起伏，看不到盡頭。
    “好了，”晏泓隨手將打火機扔到一邊，渾若無事地輕笑道，“這下可算是燒得幹淨了，我們走罷。”
    少女緊跟在晏泓身後，一聲也不吭，儼然如同一個啞巴。
    隻是在即將走出清平穀的那一瞬，少女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目光投向身後的桃花林。
    掙紮、痛苦、惋惜、眷慕……萬般情緒從她的眼底一一流瀉而出，最終凝聚成眼角一滴剔透的淚珠，將落未落。
    “對了，”晏泓卻恰在此時轉過身來，“在下方才失禮了，還未請教小娘子芳名呐？”
    少女趕緊垂下睫羽，眼角的淚痕被全然隱沒在額飾金翎的陰翳中。
    許久，她緩緩啟唇：“花颻姬。”
    “‘弱絮總無主，花意自飄颻。‘的花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