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侯雲熙醒來已經是在承陽殿了。
    他躺在廊下的紫藤椅上，望著頭頂的天空，房簷遮住了明熀耀目的太陽，隻留一抹微雲染幕畫。
    前日之事恍如隔世，瑛芷餘留在心裏的除了記憶，好似從未出現過。
    瑛芷，因為偶然撞破了三皇子的“好事”，誤打誤撞“救”了太監小塵子，被一向以道貌君子麵目示人的皇侯雲瑞記恨上了，他假手肆無忌憚的八皇子皇侯雲玳懲治瑛芷，可憐瑛芷被“活閻王”草菅人命，一縷香魂冤屈赴黃泉。
    皇侯雲玳被禁足了，皇帝斥責他驕橫跋扈，目無遵紀，肆意為虐，罰抄《心經》千遍，沒有允許不得踏出宮門半步。
    皇侯雲瑞的事情沒有被揭穿，也就暫時揭過了。
    而另一個當事人，那個小太監，小塵子。
    “他在哪裏？”皇侯雲熙問著站在一旁侍候的宮女蕊兒。
    “那個小太監在宮門口跪著，已經快三個時辰了……”蕊兒心有不忍。
    “讓他進來吧。”皇侯雲熙淡漠地說道。
    小塵子腳步蹣跚進來，深深地埋首，額頭觸地：“奴才叩見殿下。”
    皇侯雲熙漠然開口：“瑛姑姑因你而死，你可是自願來請罪的？”
    “奴才賤命卻殃及瑛尚宮，罪無可恕，甘願受罰，隻求堪以告慰殿下，些微釋懷殿下心中的鬱結怨忿。”小塵子再叩首。
    半晌。
    “那你就代替瑛姑姑，從今以後貼身照顧我吧，”皇侯雲熙終於正眼看他，“你起來吧，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小塵子頓首起身，皇侯雲熙見他臉上猶帶憔悴，卻麵容清秀白淨，天生一股恬靜玉潤氣質，態度親藹言詞溫恭，確實不像其他太監奴顏卑賤姿態，心中恍然，怪不得皇侯雲瑞會對他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小塵子……‘塵’若埃，然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你名字雖卑，卻應是不凡。本殿下賜你‘卿’字，卿，時人相褒尊之辭，又通‘慶’，祥瑞福澤之意，”皇侯雲熙頓了一下問道，“你原本族姓什麼？”
    小塵子麵目慨然訝異。
    “奴才家族係出姬氏，後改姓為卿，”他跪首哽咽，“奴才謝殿下賜還本姓。”
    “這還真是巧了……”皇侯雲熙輕聲歎息，“你起來吧，以後你就叫做卿塵，希望你一清如水，六塵不染。”
    小塵子，現在叫卿塵，跪謝起身，神色恭敬。
    “既然你現在是我的人了，有一件事交待你去做，”皇侯雲熙麵色平靜，眼眸裏卻隱閃難明詭悸，“本殿下封你為侍監首領太監，領正五品官銜，你自己去找內侍都太監哈德全報請，造冊登記領取物什吧。”
    卿塵驚異。
    一旁的宮女蕊兒著急了：“殿下，您不可這樣做啊，您的侍監首領太監要您的母妃或是皇上才能指派，之前因為有瑛尚宮在，所以瑤妃娘娘才沒急著安排，可是，如今瑛尚宮……瑤妃娘娘恐怕已經有了安排，卿塵剛來，瑤妃娘娘最多封他侍常太監，您若是喜歡他，令他隨身侍候就好了，可不要因此違逆瑤妃娘娘，母子生出間隙呀……”
    “蕊兒，”皇侯雲熙和婉打斷了她，“這件事我自有主張，你不必再說了。”
    “殿下……”蕊兒還想再勸，望著皇侯雲熙幽沉的眼神住口了。
    “卿塵，你去吧。”皇侯雲熙吩咐道。
    “是。”卿塵猶豫一下，躬身行禮離去了。
    皇侯雲熙滿意地微微點頭。
    他抬頭凝望天空。
    浮雲不住，何處去，
    忘卻歸來，春將暮。
    皇侯雲熙臉上浮現一絲清冷的笑意。
    去念念，山水迢迢，
    從今後，哪管明朝。
    要是在從前，他隻想安穩平靜的度日，不願惹是非。而如今，他再無所依靠，心也無所戀，自然也無所畏懼。
    皇侯雲熙心中鬱積一股氣，難以排解，讓他抑鬱不平，他想要找到出口。他任性行事，倔強帶著一種自虐找死的心態，挑釁權威，發泄內心的憤懣。
    崇政殿，幾位大臣同皇帝商議完要事退下，哈德全得空走到禦前，輕聲稟告：“皇上，那個小太監來找奴才了，他現在跟了十六皇子殿下了，殿下給他改名叫卿塵，還有……殿下做主給他封了五品的侍監首領太監，還讓他來找奴才報請，奴才不敢擅作主張。”
    “熙兒留下那個小太監了？”皇帝抬起頭，沉吟一會兒，“他既然做主了，就隨他的意。你親自去一趟，朕封卿塵為侍監首領太監，常隨十六皇子身邊侍候……另傳朕口諭，所有皇子宮內一應事務可自行做主，但須向上報請。”
    “奴才這就去辦。”哈德全躬身領命。
    “你拿一個翡玉鷂牌給卿塵，以後應該會用得著……”皇帝隨口補充了一句。
    “是。”哈德全忍不住身體微微一震。
    他知道皇帝待十六皇子很是不同，可如今看來，卻是非同一般的重視。
    皇帝的玉牌等級不同，輕易不會賜下，而翡玉是其中的最高等級，雖然鷂牌隻有傳信沒有調動之權，但是有了這個玉牌，整個皇宮裏都可以暢通無阻，最重要一點是，可以直接麵見聖上，這是何等大的權利，連後宮的妃嬪都沒有這樣的權利，如今就給了一個皇子的隨侍太監。
    十六皇子在哈德全心中的地位，迅速上升到堪比皇後。
    哈德全親自到承陽殿傳達了皇帝的口諭。
    皇侯雲熙眼睛輕輕一閃，似是不解，自己的無理要求竟然就這麼輕易的答應了？
    為什麼？皇帝覺得自己孩子心性，一笑置之，還是覺得自己受傷了，疼惜自己？
    皇侯雲熙本已堅冷如冰的心蕩起迷霧。
    卿塵叩首謝恩，戴上象征著侍監首領太監身份的腰牌，沒有升遷的欣喜若狂，惟有對皇侯雲熙的憐惜和忠心，他確認了一下藏在衣襟裏的翡玉鷂牌，心底誓言般下了一個決定。
    哈德全瞧著卿塵的模樣，心裏暗暗點頭，是個知恩圖報真誠忠心的人，也不枉十六皇子提攜他，聖上的心意也算沒有白費。卿塵借十六皇子的光也算是一步登天，實際權利不小了。
    皇上為了十六皇子可是費了一番心思，以皇帝的名義賜封太監，顧及周全了殿下，使眾人無話可說，此外，也給了卿塵一個護身符，皇帝親封的人，其他皇子們也不會太放肆。而皇上讓各宮皇子們自主行事，也是為了保護十六皇子免於眾矢之的，十六皇子以後要再想折騰什麼也師出有名了。
    哈德全暗自歎息，哎，隻是不知皇上的一番苦心，十六皇子殿下可曾體會到？
    更深夜闌，皇侯雲熙趴在床上睡得極不安穩，身體隱隱作痛，但他固執的不肯讓禦醫請脈，獨自忍受痛楚。
    窗欞上夜影晃動，殿外踱步走進來一個軒宇身影，悄無聲息走到床前，嘴裏發出一聲似憐似惱的歎息。
    床上睡著的小人兒雙眸緊閉著，口裏低低呻吟，忍受著疼痛。
    一雙大手撫上皇侯雲熙的身體，絲絲氣勁在身體裏遊走，睡著了的皇侯雲熙隻覺得渾身通暢舒服，蹙緊的眉頭輕輕展開，臉上露出安適的表情。
    “瑛姑姑……”
    正在按摩的手微微一滯，複又輕輕動作，怕驚醒了睡著的小人兒。
    “……我想你……”眼角泛起一顆晶瑩的淚花。
    “我在這裏……”呢喃細語輕淡若歎息。
    不知道是否聽到了，皇侯雲熙趴著的身體動了動，蜷縮在一起，朝著床前的身影靠過去。
    呆了一晌，豐偉的身軀沉身靠在床頭，安撫地輕輕拍著小人兒。
    殿外夜風輕掠，花影搖動，室內清馥恬靜，一室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