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忌奉旨從京師領兵往襄城，在襄城一呆就是十七年。
    前往襄城的途中，他在亂葬崗裏聽到清脆的嬰兒啼哭，走近一看，一團黑布裹著個亂動的活物。
    他用刀尖挑開黑布，愣了一下，急忙裹住這活物，去了襄城。
    魏無忌小時候家裏窮，有上頓沒下頓，十三歲村裏饑荒，走投無路，從了軍，四年內覆軍殺將，一步步拚到將軍之位，後來去襄城援助懷化將軍葉龍，一場激烈的戰爭之後，他直入敵陣，取了敵國二皇子首級，大敗敵國。
    戰中葉龍被一支冷箭射穿左目，回營後身亡。
    為防周國趁機回攻，皇帝便下旨讓魏無忌駐守襄城。
    在襄城的這些年裏，迫於魏無忌，周國沒有輕舉妄動，幾年後，周國不堪匈奴之擾，派使者入京締結盟約，百年之內不犯薑國，但要求薑國援兵平定周國北部的匈奴。
    這一重任又交給了魏無忌。
    三月後，周國所患除矣。
    魏無忌此戰最大的收獲，就是在戰場上救了奮勇殺敵並為他擋了一箭的士卒淩霄。當時淩霄身負重傷，魏無忌讓他趴在自己戰馬的背上，用劍鞘抽了馬一下，馬像發了瘋似的，衝開一條血路，奔回軍營，自己則留在敵陣中廝殺。
    淩霄傷好後，誓死相隨。
    魏無忌回到襄城後，過得還算太平，每年演演兵，偶爾進京麵見皇帝，皇帝見邊境太平，每每問他要什麼賞賜，他隻求夜明珠。
    除了皇帝賞賜的夜明珠，他還廣羅八方南海鮫珠。
    魏無忌喜歡夜明珠是從十幾年前開始的，而夜明珠又難得，他這喜好眾人皆知，卻沒人知道其中的緣故。
    不知從何時起，魏無忌一直做著一個噩夢，他夢見自己的妹妹在河邊哭。
    八歲那年，母親生了妹妹，父親隻看了一眼，就匆匆把她妹妹扔到村外的江裏。
    他在母親榻前見過妹妹一眼，她很可愛，皮膚白如雪，隻不過，頭發也是白的。
    那一年村裏大旱，父母認為這是個怪物，她是不祥的，要祭給河神。
    後來終究沒有下雨。
    如今在襄城，魏無忌有了自己的宅邸。魏府布局簡雅，府後有一閣樓，樓內四麵以黑幔蔽之，除了淩霄，他不許任何人靠近玄玉閣。
    每日淩霄都會準備好飯食送到閣中。
    從軍營回來，魏無忌也總是先去玄玉閣。
    閣內琴聲悠揚。
    “阿魏？”白念聽到腳步聲，在滿屋的幽光中抬起頭。
    “怎麼不彈了？”魏無忌坐在茶幾旁。
    白念走到茶幾旁，給他倒了杯茶，“累了。”
    月光從窗外透進來，灑在白念的麵孔上，融進了他的白發、白眉。
    魏無忌一直相信，他是從天上墜入凡間的仙子，就跟他的妹妹一樣。
    白念極少見過陽光，五歲那年實在好奇，趁著阿魏忘記鎖門，跑出了閣樓，然而沒多久眼睛就開始痛起來，他睜不開眼，一時間坐在地上，失了方向。
    手足無措之際，一件披風覆在他身上，魏無忌裹起他抱回玄玉閣。從那以後，就算白日裏阿魏沒有鎖上玄玉閣，白念也不敢跨出閣樓一步。
    但自那之後，白念一直悶悶不樂。
    “待你加冠了，我帶你去看海。”魏無忌安慰他。
    “海是什麼？”
    “海在遙遠的南方，世間的江河湖溪最終都彙入海裏。”魏無忌抱起白念坐在膝上，“海裏有很多魚，最大的叫鯤，海麵有鳥，和鯤一樣大，叫鵬，一飛有九萬裏遠哪。”
    白念聽得入迷，“那我長大後就去海裏，我要坐在鯤的背上，還要騎著鵬和阿魏遨遊四方。”
    “好，你長大後，我一定帶你去。”
    白念喜歡依偎在魏無忌懷中，但隨著年齡的增長，魏無忌不再讓他坐在膝上，也不會在他難過時擁他入懷，也許是自己長大了，阿魏抱不動自己了。
    唯一不變的就是，每年生辰，阿魏都會送他各式各樣的夜明珠。
    白念不愛夜明珠，夜明珠冷冰冰的，連光也是冷的，不像陽光，明亮而溫暖，就如阿魏，阿魏就是這間屋子裏的太陽。
    但他接過夜明珠時，總是開心得像個孩子，這樣阿魏也會開心吧。
    白念見過各式各樣的夜明珠，有時候他想，夜明珠應該很廉價吧，以至於他無聊時，夜間到院內用玉簪在梧桐樹下刨出幾個小坑，彈夜明珠玩兒，自己一個人倒也玩得津津有味。
    但白念老是玩不好，夜明珠不是彈歪了，沒有進坑，就是進了坑，又因為力氣太大的緣故，滾出了坑。
    一顆夜明珠自己緩緩滾入坑裏。
    白念抬起頭，阿魏不知何時蹲在他身旁，正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我。。我馬上去回屋。”白念慌忙拾起幾顆散落的夜明珠。
    魏無忌覺得這麼逗白念很有意思，突然笑起來，“你彈的時候沒有對著坑，還有，你要根據距離判斷用多大的力。喏，就像這樣。”魏無忌又彈起另一顆散落的珠子，珠子準確無誤地滾入坑。
    “來，試試。”他在離一個小窩較近的地方擺好夜明珠。
    白念放下撿起的幾顆珠子，靠向阿魏，試了一下，果然成功。
    “耶！阿魏阿魏，明晚你教我玩彈弓吧。”
    滿地的夜明珠瑟瑟發抖。
    “。。。。。。”
    十二年來，白念隻能在晚間出門散散步，他最愛爬到屋頂，望著滿天星河，幻想著海的模樣，幻想著自己徜徉在海麵。
    白念極少出門，他也不愛出門，因為其他人會把自己當成怪物。
    但每年元宵節，阿魏都會帶他到街上看花燈。
    他和阿魏坐在車內，透過簾子看著街上人來人往。他羨慕那些人，可以穿著各式各樣的華服穿梭於街頭，可以挽著心愛的人兒一起放河燈。
    “賣桂花糕咯，又香又甜的桂花糕！”
    白念的目光被掀開一半的蒸籠吸引，但很快又移開目光，他如今十二了，算是個小大人了，可阿魏老說他是個小饞貓。
    車行了一會兒，魏無忌突然掀開車簾，囑咐了淩霄幾句。
    一盞茶功夫過後，白念一臉欣喜，但很快又裝作大人模樣，掩飾內心的激動接過桂花糕。
    “小心燙！”魏無忌抓住正要往嘴裏送吃的的小饞貓的手，吹了吹桂花糕。
    白念埋頭吃著，一隻手突然探到他臉頰上，拂下黏在他嘴角的糕渣。
    他急忙用手將嘴角拭了一遍，生怕再粘著渣子。
    到了勾欄，白念披上黑袍下了車，魏無忌拉著他的手，穿行在人群之中。
    街頭男男女女挽著手臂夜遊。
    白念開心極了，因為阿魏也挽著他的手走在街頭。
    勾欄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白念還未長高，看不到，隻好踮起腳使勁眺望。
    魏無忌蹲了下來，白念跳上他的背，寬闊而有力的脊背。
    魏無忌轉過頭，看白念笑，他的笑很燦爛，就如夜空中璀璨的煙火。
    白念雖然不能如常人一般可以行走於白日，但他知足了，魏無忌對他極好。
    他要吃桂花糕，魏無忌就會跑去老遠的城西買回來。
    後來，白念要學音律。
    當時名動京城的琴師恰好來奉皇帝之命來襄城為過生辰的魏無忌獻曲，琴師的紫檀古琴製作精良，兩端刻有百花紋。
    宴後，魏無忌找琴師求古琴。
    “不行。這琴可是我找徽州的能工奇匠玉臂先生造的，我求了三年他才答應。不能給你！”琴師死死抱著琴。
    向來講理的魏無忌拔出劍，如削泥般砍斷桌案一角。
    琴師“！！！。。。。。。”
    魏無忌做了一回土匪。
    白念剛睡下，魏無忌就興衝衝地衝進閣樓裏，“阿念，快看這是什麼！”
    有阿魏在，白念過得無憂無慮。
    夏夜，魏無忌總會在他床頭扇著扇子，直到他睡著，有時候白念裝睡，這樣阿魏也能早點休息。
    但魏無忌總是知道他是否睡著。
    魏無忌能從那張平靜的臉上看出他是否睡著。
    冬夜，魏無忌端來熱水替他洗腳，將他冰冷的手揣在胸口捂熱，白念總愛趁機咯吱他。
    白念曉得，夜再黑，都有阿魏捧著夜明珠照亮他的心。
    五年過去，皇帝五十壽誕，各國使臣攜帶幣物進京麵見皇帝，周國九皇子也來了。
    周國往年隻是派了使者來，今年九皇子加了冠，周天子允許他隨使者進京，見見京都的繁華。
    皇帝從十年前便開始醉心仙道，朝政如今把在宦侍江公公手中。
    九皇子帶著厚禮見了江公公，向皇帝獻上丹藥。
    大宴上，皇帝飲酒正酣，命江公公檢驗丹藥。
    服食丹藥過後，皇帝頓覺神清氣爽，乃舉樽至高台高歌，歌未畢，突然倒地，七竅流血。
    丹藥本身無毒，但若與酒同服，便是劇毒。
    朝臣大驚，殿外突然被重兵包圍，九皇子擊了擊掌，一個副將呈上木盤，盤內是薑朝太子的首級。
    九皇子拔劍，轉身刺死江公公。
    三日後，魏無忌收到京都使臣消息，要其降城。
    魏無忌一怒之下斬了使臣。
    “你要去哪裏？”白念馬上要過十八歲生辰了，他不舍地抱著魏無忌的鎧甲，不讓他披上，這樣他就不會離開自己。
    “京城。”
    “那要多久回來呢？”
    “少則一月，多則三月。我是去救駕，情勢緊急。”
    白念不情願地鬆開鎧甲。
    魏無忌穿戴整齊，“你若想我，就看看那顆貓眼夜明珠。”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怕舍不得，怕一去不返，便狠下心不再多看白念一眼。
    出了府，魏無忌留一萬士兵於城內，交由淩霄守城。自己則領十萬兵直奔京都。
    路上經過亂葬崗，魏無忌思緒萬千，一晃十八年了。
    夜間，隊伍後方一士兵疾馬而來，呈上一錦盒，說是淩副將交給魏將軍的。
    魏無忌打開錦盒，夜色之中盒內的貓眼夜明珠散著冷光。
    那顆夜明珠是去年送給白念的，所有夜明珠裏，白念獨愛這顆，也不會輕易交於他人，除非……魏無忌握緊拳頭。
    “大人。。。”副將請示道。
    魏無忌將錦盒收入懷中，“隊伍繼續前進！”
    途徑山穀，兩旁埋伏著數萬周國精兵，霎時間箭石齊下。
    黎明時分，他殺開一條血路，直奔回城。
    淩霄並不在城內。那日魏無忌走後，淩霄就獨自領兵出城，城門守將攔住他，他便拔劍斬之。
    淩霄雖然撤走城內的兵，但要調用他們，還需要魏無忌的兵符。
    如今城內算上壯丁以及從山穀逃回的士兵，隻剩三千不到。
    魏無忌衝入玄玉閣，閣內夜明珠依舊閃著光，古琴靜靜地躺在桌案上。
    院內，梧桐樹下的小坑裏落滿了葉子。
    府外士兵來報，敵軍圍城。
    魏無忌仗劍登樓。
    萬裏青空，適合打一場硬戰，但他打不起了。
    他立在城上睥睨下方，城外重兵包圍。
    敵陣裏築起高台，台中的木柱上懸著一人，那人身上蓋著玄色的錦綢。
    魏無忌的心顫了一下，右手握緊腰中的劍柄。
    周國九皇子登上高台，劍指魏無忌，“魏無忌，你看看這是誰！”
    他把劍指向木柱，挑開黑綢。
    魏無忌的心一緊，白念被剝去長袍懸在柱上！
    突然的陽光讓白念睜不開眼，他覺得皮膚痛如火燎。
    魏無忌失了方寸，領兵衝出城。
    他從南門一出城，淩霄就帶著周國的軍隊從北門和西門入城，城早已陷了，淩霄不過想絕了他的後路，圍困住他罷了。
    出城門的那一刻，魏無忌就知道已無退路。
    就算前方是深淵，他也不打算回頭了。
    九皇子策馬直尋魏無忌：“魏無忌，如今我也要讓你嚐嚐至親死去的滋味。”
    魏無忌這才明白，九皇子給他二哥複仇來了，但他無心戀戰，打了幾回合後，急於甩開九皇子，可九皇子就是不依不饒地纏著他。
    “交出兵符，我就放你走！”
    魏無忌咬牙，向他擲去虎符。國都沒了，兵也沒了，他要這兵符何用！
    “哦對了，魏將軍，五哥讓我告訴你，如果你歸順周國，他將不計前嫌，你依舊是上將軍。”
    九皇子如今目的不在魏無忌，接過符便朝城內趕去。
    敵軍兵力是城內的三倍，此戰毫無懸念地宣敗。
    魏無忌飛劍斬斷麻繩，白念墜了下來，他從馬上一躍而起，恰好接住白念，下一刻就拽下披風給他蓋上。
    淩霄登臨城樓，望向高台。
    “五哥，為什麼不把他們抓回來？”九皇子仗劍立於淩霄身旁。
    二皇子慕容翎生前待五弟慕容霄極好，他被敵國將軍殺死之後，慕容霄就不見了——他去了薑國，隱姓埋名十數年。
    淩霄不語，從侍從手中接過良弓，搭上箭。
    “阿魏，你走吧。”白念聽到弓箭射中魏無忌後背的聲音。
    “你不是想看海嗎？”魏無忌抱著白念站起，“我。。。我。。。帶你去。”
    又一支箭射中他的左腿。
    魏無忌踉蹌了一下，一步一步走到馬旁。
    他使勁把白念扶到馬上。
    咬牙拔去腿上的箭，縱身上馬。
    魏無忌扶好白念，策馬前行。
    淩霄射出第三箭，放下良弓，歎了口氣，“二哥，我。。。給你報仇了，這薑國，便是我送與你的陪葬。”
    那支箭射穿了魏無忌的心，也從白念的胸膛穿出。
    真好，這下他再也不會與魏無忌分開了，他們的心如今都連在一起了。
    “今日陽光真好，比屋子裏的夜明珠要亮。”白念虛弱地將頭往後倚在阿魏的肩窩裏。
    “是啊。”魏無忌的緊緊擁住白念，怕他墜下馬。
    

    作者閑話：

    終於結束悲慘的考試周了，我又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