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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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睡了一覺之後,又開始了下午無聊而煩瑣的工作。
有時候真是不想幹了,每天日複一日的晃動著裂隙燈、擺弄著眼底鏡、揮舞著視力表指揮棒。每天總是重複著一樣的事情,任誰都會煩惱,這就是成年人的悲哀吧,我想。隻有年複一年不斷的重複你的工作,才會有人給你發工資,才會得到養老保險,才會有住房基金,才能晉級……小孩子真是快樂啊,每天都無憂無慮的,大不了為一根冰棍大哭一場,過後每天又是快樂的,從前怎麼沒有意識到做孩子的快樂呢?
和聶主任打了聲招呼,向室外走去。我們的科室在二樓,一樓大廳的後麵是個花園,種有各種植物,有樹陰涼亭,假山魚池供住院病人散心療養。大廳前麵是一大塊停車場和食堂小賣店。我穿過停車場走進小賣店:“李姐,來包煙。”
李姐從貨架上取出一包煙扔給我,我付完錢,打開香煙封口,抽出一支叼在嘴裏,打火機一閃,吸了一口:“真香啊。”
李姐問:“科裏不忙嗎?”
我點頭:“不忙,要忙聶姐也不會放我出來啊。對了,李姐你在這兒工作多長時間了?”
李姐若有所思掐指算來:“我中學畢業後在家玩了一年就過來了,大概有十三、四年了吧。”
我看看這間不過四十平米的小店,說:“就這樣一直在這個小屋子裏一幹十幾年?不會煩嗎?”
李姐笑了:“煩,能不煩嗎?可有什麼辦法呢,對一個普通人來說,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是最重要不過的了,人圖的不就是個安穩嗎!”
我搖搖頭不甚讚同李姐的看法,我認為人活著最主要的是快樂才對,如果因為自己的工作而整天悶悶不樂還不如不去做這份工作。正要說些什麼,見進來幾個病人家屬買東西,我向李姐說了聲“您忙著”出了小賣店。
穿過一樓大廳,走進後院的花園,幾個穿著印有各科室名字病服的老人正在涼亭下棋,七嘴八舌的地研究著棋藝,他們中有拄拐的,有坐著輪椅的,有打著石膏的,卻都很有精神。幾個病人家屬的孩子手持柳條在假山樹陰間追逐嬉鬧。我向魚池走去,池中心是條漢白玉雕成的鯉魚,從魚嘴裏射出一道清泉灑落池中,濺起水花四散。我趴在鐵管圍成的護欄上向池中望去,池中荷葉一片片連在一起,有些花兒已開,粉紅的顏色看上去那麼的透亮,而大多依然是花蕾,大有群起群落之勢。荷葉下不時有小魚遊出,時隱時現穿梭在葉莖之間。
“多麼歡快的小雨。”不知什麼時候我身邊已經多了個女孩。
我看看身邊穿著病服的女孩,輕聲說:“是啊,它們真自由。”我感覺自己被這所醫院束縛著,沒有了自由,一天天把青春負給醫院,換回來的隻有微薄的工資。
“唉——”女孩輕歎了一聲。
我再次觀看女孩,秀麗的麵龐,略帶蒼白,柳葉般的彎眉,一雙烏黑清澈的眼睛很是美麗,粉紅的雙唇,整齊潔白的牙齒,被染成米黃色的長發披散在肩,卻是稀少而幹枯,那應該是化療的結果吧。她的胸前豁然印有鮮紅的“內三”兩個字,內三是專門接收血液病人的科室。
女孩見我看著她,衝我笑笑:“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希望自己是條小魚,可以在廣闊的大海中遨遊。”
“你多大了?”我掏出煙盒,取出一支點燃。
“十九。”女孩說,“你們眼科的大夫生活得是不是都很細致。”
顯然她看到我白大衣左上角印著的“眼科”了,我笑笑說:“生活和工作是兩回事,工作中過於仔細了,生活中就很有可能相反,如果時時刻刻緊繃著神經,那麼生活也太無趣了。”
“生活?”女孩默默說道,“不知道還有多少天……”
見她神情黯然,我問:“你得了什麼病?”
“白血病。”女孩回答的很平靜,“化療了一段時間,可是並沒有多少效果。”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雖然從她所在的科室就已經把她的病情猜了個大概,可當她親自說出口時,還是有了很大的感觸。她才十九歲,一個十九歲的女孩麵對自己的病情竟然可以如此的從容,這從容的背後不知有過多少淚水。
像小魚一樣自由。這個世界真的很不公平,有些人作惡終生卻安靜的死去,善良的人們未必會有善終。我從眼前這女孩平靜的眼睛裏看到了生的渴望,那種渴望卻伴隨著無奈。
“小鈺,查房了,回來吧。”遠處一個中年婦女衝身邊的女孩招手。
“來了。”女孩應了一聲,向我告別,“大夫,媽媽叫我回去了,有機會再聊吧。我叫紀小鈺。”
我向她點點頭:“眼科大夫,微生米奇。”
待女孩走後,我呆呆望著池中自由歡快遊動的小魚,想著自己所謂的醫院束縛感比起紀小鈺來不知強了多少倍,她被病魔所束縛著,最終將以生命作為代價得以解脫。
做人真是痛苦,我想。
“叔叔,吃糖。”一個拖著長長鼻涕的小男孩伸出黑乎乎的小手遞糖給我。
我拍拍小孩的腦袋:“叔叔不吃。”
那段日子我一直生活在浮躁之中,每天都很煩躁,隻有和林燕在一起的時候才會暫時忘記生活的苦惱。林燕與我則完全不同,她的生活很充實,每天都在努力的學習。她是那種特別上勁,自強不息的女孩,有種很強的韌勁從骨子裏向外散發著。記得有一次,她因一個非正式考試沒能通過而沮喪,最後竟將背包甩給我,在400米的操場上跑了十圈。當然我是硬著頭皮陪著跑的,林燕說是為了懲罰她的粗心大意,實則連我也一並懲罰了。我亦驚歎在她嬌小的身體裏竟然蘊含著如此強大的能量,4000米可不是一個短距離!平時比較文弱的林燕卻咬著牙把它跑了下來,之後我們兩個躺在操場中央大口喘著氣,望著已經完全黑了的夜空,星星一閃一閃。林燕長出一口氣:“舒服多了。”
我也向林燕透露過我的空虛與壓抑,她勸我把心平和下來,並打算為我補習英語。而我的英文糟糕到令人難以接受的程度,林燕準備從音標開始教,被我拒絕了。
在工作之餘,隻要眼科沒事了我就會跑到內三科看紀小鈺,翻開她的病曆,在初步診斷一欄豁然寫著ALL(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三個字母。每次與她聊天時她都表現得平靜而樂觀,她說她是在大二剛開學的時候檢查出病情的,她喜歡大學校園的生活,在學校的文學社做了編輯,參加過許多次學校主辦的晚會,她說喜歡做主持的感覺,她說以後的理想就是做個節目主持人,主持什麼節目呢?就正大宗藝吧,說完笑了笑,這個笑給我的感覺有些蒼白。我曾笑稱她為小鯽魚,她笑著說大學的同學都叫她“鯽魚小姐”,說是同班的一個男同學給取的,那個男生很優秀,高高的個子,長著一張討人喜歡的臉。然而在得知了自己的病情後她再也沒有回去過學校,完全斷絕了和同學、老師的聯係,她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紀小鈺也並不總是堅強的,記得一次護士叫她去做穿刺複查,她像個小孩子一樣蜷縮在床角,恐懼的雙眼含著淚水,嘴裏嘟囔著“我不去,我不去……”。穿刺檢查是紀小鈺最害怕的治療項目之一,她說被穿刺的痛苦是常人無法理解的。
有次周末我和林燕找紀小鈺打撲克,打著打著,紀小鈺鼻血流個不止,化驗單下來一看,白細胞數量已經高出正常數值5倍了。我們安慰紀小鈺並叫她安心休息後離開了醫院。路上,林燕突然問我,如果有一天她得了白血病,我會不會一樣的守在她身邊。我緊拉著她清涼的小手堅定的點了點頭。
林燕的身體是冰涼的,即使在炎熱的夏季。她的性格便猶如她的體溫,總是保持著一定的冷靜。她的冷靜有時會讓人感到恐懼,有次考試之前,為了不要我找她而耽誤了學習,發過這樣一條短信來: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把學業和事業放在第一位的,希望你能理解。我呆呆看著短信很長時間,若從麵相絕對看不出林燕會是事業心如此強烈的一個人。許久之後我回了一條信息: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把你放在我的第一位,因為我愛你。
那段時間我一直往返於眼科與內三之間,以至於到後來聶主任一個勁兒的朝我嚷嚷不務正業。直到有一天,那是個周一,天氣有些陰沉,潮濕的空氣給人悶熱難耐的感覺。進了科室連忙把空調打開,以緩解天氣的悶熱。那一天是我少有起的早的一天,大概是被這已經進入十月份異常的悶熱擾醒的,到科室的時候時間還早,收拾了一下就向內三科走去。剛一跨入內三病區,便看到醫生護士不停的忙碌,心想內科的大夫就是比眼科賺的多,瞧瞧人家總是這麼忙。我推開醫辦室的門,見值夜班的小王大夫正低頭寫著病曆。我丟給他一支煙,問:“這麼忙,該歇歇了,昨晚又收了幾個病人呀?”小王抬頭看看我,伸手拾起桌上的煙點燃,麵帶苦澀的說:“收什麼了收,昨晚有個病人,對,就是你常來看那21床的女孩,昨天晚上3點半從窗戶跳下去了,當場死亡,也沒留下遺書,真是難辦啊,這不到現在死亡記錄還沒寫完呢嗎。”說完深深吸了口煙。聽了他的話我驚呆了,一個生命就這樣結束了,多麼年輕啊。我想說些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小王見我發呆,不住叫著:“米奇,米奇,你沒事吧?你不是說她不是你親戚嗎?米奇……”“你忙。”我茫然的向前走去,耳後傳來小王一陣陣的歎息聲。當時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不知所謂的向前走著。我的周圍變得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東南西北,好像被一團霧籠罩著,隻是不停向前走著,在鼻子底下傳來時隱時現的陣陣清香時,我隱約看見一條小魚,一條紅色的小鯽魚在白茫茫的空中遊來遊去,遊得很快樂,很自由,無拘無束的,突然向下紮入一潭清水,激起一片漣漪,濺起的水花很美。隨著水花的飛舞,眼前世界慢慢清晰起來,先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映入眼簾,然後白霧從中央慢慢向四周散開。當我清楚看到周圍環境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稀裏糊塗來到了住院部後院的魚池邊。
池中的魚兒似乎並沒有因為天氣的悶熱或我心情的悲痛而呆滯下來,依舊三五成群的遊走於荷葉之間。魚群當中有條紅色小魚看上去格外快樂。一滴滴雨水落入池中激起一圈圈的水波打破了水麵原有的平靜。雨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我離開了水池。
紀小鈺的自殺或許正是一種解脫吧,我心中雖然這樣想,卻總覺得是種遺憾,當我們身邊有人真的去世了,無論曾經是否有過過截,都會為他的死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之後也會感歎生命的脆弱吧。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當林燕聽到紀小鈺自殺的消息後,竟然哭了,沒有說一句話,默默流下兩行淚水,久而不止。林燕喜歡這個原本開朗樂觀的女孩,喜歡她的眼睛烏黑而明亮。
也許我們再也不會看到那樣明亮而堅定的眼睛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