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藕香殘玉簟秋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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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能很清楚的記起,那是建元二年的冬天,臘月初三。秣陵城的夜晚,高閣樓台並次傍著兩旁街道立得宏而穩,城內紅色大燈籠盞盞迭去,燈火流溢。大片兒的白雪簌簌地落,地上有半厚的積雪,花葉葳蕤的臘梅樹窩在城牆角底,散出淡淡的香味。
花瓣是陳舊樣兒的暗紅,像是開了十多個年份兒一樣——經年不凋卻鏽斑斑暗沉沉的。
風吹得些些緊,串串的紅燈籠搖搖曳曳,左右蕩開,紅色燭火光遂變得忽明忽暗。夜市裏的秣陵城內行人稀少,厚厚盈盈的白雪層便純澈剔透毫無雜質。
凜冽風障子蓋麵來,大司馬家的一列錦車玉轎遙遙款款駛在秣陵長街中,隻瞧車前所坐仆人身裹厚棉緞、馬夫通身不凡的穿著,皆說明這從長安遠來的大司馬家家世不凡。
楚成玉將宋端的手從車轎的木窗戶上拿下來,然後順起自己身旁的一件棉質紅色刺繡風衣給宋端搭在身上,卻無一字言語。
宋端看著自己對麵十五歲的楚成玉——他微閉著眼,麵皮冷漠,雙臂環胸正襟危坐著。
心中撼歎,明明隻比自己大一歲,可這幾天相處下來,隻覺得眼前這個人留給自己的感覺淨是一派老成。
車內的蘇嬤嬤注意到宋端眼裏頭的神色,見他直直盯著二少爺,清了清嗓子,道:“二少爺雖麵子上總冷著,卻實在體貼下人”。
“下人”這二字一出,車內氣氛立時凝了一凝。
楚成玉眼皮動了動,宋端些些局促,微側頭凝視暗紅漆的木窗柩來掩飾自己的心緒。
蘇嬤嬤趕忙笑了一笑,緊接補了一嘴道:“還有身邊人”。
轎內二人各目轎內他方,蘇嬤嬤並著另一個貼身嬤嬤身旁侍候便再無話。
車轎最終進入一條長街寬巷,停穩在一府輝煌的府邸前頭。
宋端掀開車簾,彎腰走出暖轎內,迎麵蓋來的一陣砭骨風激得他一個哆嗦。他顫顫地把風衣緊了一緊,在轎頭立穩當,抬目正見到門楣上掛的方正匾額,匾額頂新。厚實的木板上雕出精致細巧的龍鳳來旁邊的細紋是些花草模樣,上頭書著四個大字——大司馬府。
“下來吧”,淡淡的三個字掐斷了宋端的思緒,他循聲望去,望到楚成玉正對著他伸出右手。楚成玉身著著件鵝黃色長衫,袖口處看到手腕突出的骨頭,凝脂膚皮,如切磋琢磨出的美玉。
後來宋端再讀到《淇奧》時,想到的隻有此時的楚成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長長的車隊,輛輛錦車上下來了一群群服飾華貴的人。
宋端跟在楚成玉的身後,目光掠過楚成玉的肩頭,去尋望走在最前方的楚謹,直到看到楚謹背影的那一瞬間他的心裏才略略踏實。
一行人漫完曲折長廊步至正廳前來,二夫人止住手中緩搖的團扇,從坐在門口的紅漆圓凳上站起身,滿麵春風地忙喜迎了出來。
她剛剛裙步逶迤地小跑到楚謹身旁,麵喜嬌羞正打算喚聲“老爺”時,王夫人從楚謹身後兩大步達了楚謹的身邊,麵無色地問楚謹:“老爺和各位哥兒姐兒的是先準備沐浴一番再用膳的好,還是如何兒個做法?”。
楚謹僅簡答了:“按你的意思甚好”,又道,“一會兒先遣位你身傍得力的嬤嬤並了府裏兩個小子丫頭的先領端兒去見了老太太的好,她老早早地寫信招呼過了,要端兒回府就徑直往她那院兒去。”。
王夫人聽如此,點了點頭,又側頭去看身邊跟著的二夫人,問了“家中可已收拾妥當?”“哥兒姐兒們的住處可已打點好?”“老太太身體如何?”等語,二太太皆一一應了。
偏偏在住處這個問題上閃爍其詞,語焉不詳的。王夫人被她支支吾吾弄得糊塗,麵皮上呈上一色不悅,正要側頭問個所以然,忽聽見門廳前楚謹斷喝了一聲:“你倆在那處作甚,還不派人帶端兒去見老太太?!”。
王夫人此時才注意到,剛剛一行的公子小姐都被各自貼身的嬤嬤領去沐浴更衣了,偌大的庭院登時分外的安靜。隻見那宋端低著頭站在幾根翠竹前,牽眼得很。
王夫人臉皮上一時青紅皆上,熱冷各半。
一邊的楚成玉候著幾個老嬤嬤本已移步要去,彼時聞聽他父親一喝甚恭敬立住,遂被一群嬤嬤丫頭小子簇著,穩站在門廳前的石階上。他微微擺頭,看到了局促在翠竹前立著的宋端。
宋端身旁是個犖大的褐色陶缸,缸沿上堆了一圈白雪,風把雪渣子拂到垂在缸沿前的手腕上,激靈得一個冷。
王夫人自覺羞愧,她氣憤憤地瞪了二夫人一眼,然後看了眼立在石階上的楚成玉,遂轉上幾分樂然,道:“玉兒,你領著你端弟弟去,順便給你祖母請安,這也是該有的情理。”。
楚成玉聞言,向著王夫人拱手俯身作揖,道了聲“諾”,又轉向楚謹,揖了一揖。
王夫人彼時又想起剛剛楚謹提過的讓她派個她身傍得力的嬤嬤帶了宋端去了,這分明是讓老太太看人的。
王夫人回過味兒來時,楚成玉早已帶著宋端折過抱廈回廊,她一時也沒了法子,心裏揣著一股愧疚,竟也不敢去看楚謹的臉色。
麵皮沉沉的,冷著聲兒叱問二夫人:“到底是哪個事沒給我拾弄好?!你以為言語含糊就能應付過了去了?!把事推到我身上?想得忒美了!”。
二夫人低眉順眼,觀到王夫人冷眼薄色,隻得老實緩敘:“小姐哥兒的屋子倒是置好,偏巧忘了宋哥兒了。”。
王夫人聞言,不屑一嗤,冷笑道:“柔姐兒芷姐兒的屋呢?莫不是也沒置好?!”。
二夫人被噎住,正不知說什麼好,王夫人道了句“罷了,先吃飯再商量這個。”,二夫人心下才暫時卸下石頭。
且說這楚府老太太,原係長安榮王府的嫡長女,其父為前朝親王,母係開封太史之嫡女,胞弟亦是為前朝左將軍,家世甚榮。
唯一的憾事怕隻是,同夫君成婚不過九載,便從邊境傳來親夫屍骨已寒之事。
幸而膝下兩兒一女,教養得也好,兒女乖巧懂事,沒讓她如何操心,外加亡夫通房無所出也沒什麼姨娘太太的,出了幾個子錢就把通房丫頭打發了。
這送老太太膽大心細,雖為巾幗,卻經年投身造船業上,加上父兄母族那邊的一些關係,家業也算被她經手得越發的好。
兩個兒子在立業成家這事上倒沒讓她費心,偏偏小女兒是個極癡心的,愛慕上兄長的同窗,蜀地的一個小門小戶的秀才。這也倒不算什麼,周濟幫襯後來也過得倒好。
可誰想日子剛剛有了起色,女兒偏生是個短命的人,撒手人寰了,單留下一幼子。
這宋秀才也是個清廉的縣太爺,日子越過越清貧,又有另幾房姨娘太太。
榮老太太怕自己外孫孤零零一個人在那兒沒有母親庇護會受欺,又遇上竇太後幹預新帝倡儒的事,楚謹也因倡儒被左遷到秣陵城,榮老太太便飛鴿傳書,讓楚謹順道將宋端接到自己身邊養幾年。
又說,這榮老太太聽到外頭奴仆通報,說“二少爺並著宋少爺已至門外”時,一時心下且喜且哀,臉上乍作成清淚花兒混著歡心笑,竟同時幾種滋味混在胸腔。
宋端跟在楚成玉的身後,遙遙望見大廳內紅漆高椅上坐著個雙鬢雪白、白髻上簪著素色的步搖和幾個寶釵的老婦人,遠遠見著那婦人的臉型同自己母親的臉型竟一模一樣。
宋端便曉得,那正是自己的外祖母,思母之情也一時湧上心頭,鼻頭一頓的酸,眼眶熱紅。
楚成玉見了自己祖母淚眼婆娑,簡單的問了安,便立到一旁去了,又抬目去看一旁站著的宋端,見他木愣愣的站著,遂緩聲清咳了一嗓子。
宋端是才回過神來,淚珠子終未止住,大顆兒的滾落下來。
榮老太太見狀,越發心疼,老淚橫流。一旁侍立的秋嬤嬤眼明手快地攙扶住忽然起身傾向宋端的榮老太太,臉上端著苦笑,叨了幾句“老太太見了外孫,倒是稀罕的傷經動骨起來了。”。
外祖孫兩終是一個滿懷相擁,一時間隻聞嗚嗚泣噎。
其實宋端談不上和外祖母有多深多深的感情,他之於外祖母也是這般吧,不過是因為他們之間有著楚三小姐這個交織聯係,情感共通,血濃如水。
一頓嗚咽過後,宋端恭敬的給外祖母行了磕頭禮,抬麵時,又成了一雙淚目。
秋嬤嬤忙不迭的上前扶了宋端起來,眉目哀愁,牽著宋端的手拉至榮老太太身前來,道:“多可愛的孩子,和當年繈褓裏當真是翻了個樣兒,倒是長得和你母親一個模兒的像,”說著,目光移向榮老太太,“老夫人可也這麼覺得?”。
榮老太太像個小孩子模樣的隻一個勁兒的點頭,麵展笑容,端詳自個兒麵前的外孫,“眉目倒像得很,都隨我……”說著說著,目光落在另一旁立著的楚成玉身上,“和玉兒的眉眼可也是一個模兒啊。”。
宋端聞言,些許好奇地向楚成玉別過頭去,求證似的瞧了一瞧,偏巧,楚成玉也來看他,兩人四目相對了片刻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