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懸壺濟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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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裏,輾轉反側,尉先生謎樣的身影在我眼前浮現,而他對於少羽的評論,令我心頭隱隱擔心。這些日子,通過言談,通過觀察,我對眼下的局勢也了解了幾分,少羽領導各諸侯起兵破秦,如今大秦被推翻,他們之間的利益分配成了最關鍵的問題。父皇之前,七國並存,戰爭卻從未結束,所以尉先生希望少羽能夠像父皇那樣再次實現大一統的局麵,以避免長期紛爭,蒼生受苦。不過先生的試探怕是讓他失望了,少羽雖然成就了大業,卻沒有父皇那樣的雄心,他隻想當他的西楚霸王,守衛他的故土。可是,他真的能如願嗎,其他人會讓他如願嗎?天下,到底幾時才能恢複平靜?而我,又能做些什麼呢?雲棲,我該怎樣,才不會讓你失望…
翌日,我收拾停當,找到少羽,讓他陪我去鹹陽城轉轉。
“那…好吧。”少羽有些猶豫。烏騅四蹄如飛,帶我們向鹹陽城奔去。
天哪,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的繁華喧囂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蕭條景致。街道淒涼,家家戶戶門戶緊閉,城市森冷陰霾,毫無生氣。
穿過大街小巷,不自覺的,我們往相思樓的方向行去。
相思樓仍在,隻是不見往日的華美風流。鍍金的牌匾已被人摘去,大廳裏桌椅翻倒,一片狼藉。“咕嚕,咕嚕,”角落裏傳來聲響,原來是一個士兵趴在酒壇邊貪飲殘餘的酒水。我看了少羽一眼,後者臉色難看。“滾!”一聲大吼,嚇的那小兵跌跌撞撞的去了。後院更是慘不忍睹,花木凋零,庭院荒廢,早己被人洗劫一空。我不忍再看。
回到前廳,我指了指坍塌的舞台,“還記得嗎,這裏是我們初見麵的地方,我在台上舞蹈,麵紗竟巧巧的落在你頭上。”
“是啊,如同上天的安排。”少羽回憶道。
“這裏昔日歌舞升平,有酒有琴有詩有畫,現在卻成了這般模樣…”我感歎,目光卻不離少羽。
他被我看的有些不自在,“我聽屬下說,芸娘早在大軍到鹹陽之前就遠走了,那些女子有的嫁了,有的隨她去了,這裏,隻是一些夥計在打點。”
“所以,被洗劫了也無妨,是嗎?”
“你若不舍得,我再照原樣給你修好,好不好!”
我淡淡笑了,“樓雖可修複,但逝去的人事,卻不能喚回了。何必多次一舉?”
出了相思樓,我漫無目的的四處遊走,少羽牽著馬默默跟在身後。經過一家醫館時,忽然傳來孩童的稚稚悲音:“爺爺,爺爺,您醒一醒,醒一醒啊,您不要小憶容了嗎?”
“憶容!”我的心頭一顫,我幾乎忘了那個孩子!我衝進門去。
家徒四壁,一個老人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他的身旁,一個小小的女孩正無助的搖晃著老人的胳膊,哭得極其傷心。驟然見到我,似是嚇了一跳,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我,長長的睫毛上猶自凝著淚花。我為老人診了診脈。
“告訴我,你爺爺多久沒有進食了?”
“三天了,爺爺一直說不餓,把僅有的米湯都留給了憶容。”小女孩咬字稚嫩,“今天起來,發現爺爺就一直躺在床上了。”
“你爺爺除了饑餓,還受了很重的內傷,是不是有人傷害過你們?”
小女孩歪頭想了想,“前幾天,幾個‘軍爺’來我家要東西,爺爺說能給的都給了,家裏什麼也不剩了,那些‘軍爺’很生氣,把爺爺重重的推到了,還踩了一腳,爺爺吐了一口血。憶容當時嚇壞了,一直哭一直哭,‘軍爺’們說我煩,轉身走了。”
“‘軍爺’,什麼‘軍爺’?”我問道。
“我也說不好,隻知道他們來到了鹹陽,殺了很多人,搶了很多東西,還燒掉了皇帝的宮殿,所有人都怕他們…”小女孩說著說著,忽然看到了我身後的少羽,“‘軍爺’來了,我好怕!”說著躲到了我的身後。
我冷冷的看著少羽,“能不能煩勞‘軍爺’去附近找點米湯來,這老人餓了太久。”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為小女孩擦幹了眼淚,柔聲問道。
“我叫憶容,回憶的憶,容顏的容。”小女孩朗朗答道。
“憶容真乖,你的爹娘呢?”
“憶容沒有爹也沒有娘,隻有爺爺奶奶。”
“那你的奶奶呢?”
“一年前奶奶去世了,家裏隻有爺爺和我。”
少頃,少羽端了米湯回來,還給憶容帶了幾個包子。
“快吃吧,”憶容舔了舔嘴唇,“我想留給爺爺吃。”
“好孩子,爺爺現在身體弱,隻能喝些稀的,你先吃吧。”憶容方拿起包子,大口吃了起來。
少羽幫我扶起了老人,我慢慢的給他喂了些米湯。老人漸漸有了些精神,“多謝姑娘!”
“老伯伯,該說謝謝的是我!您還記得嗎,三年前那個夜晚,您出診回來,老婆婆在門口撿到一個繈褓…”
老人震驚的看著我,顫顫巍巍的從枕頭下麵的小布包裏掏出一方綢絹,“家逢劇變,無力撫養,小女憶容,盼好心人收留,它日必有重謝”,幾個字赫然在目!
往事湧上心頭。我拜倒在地,“老伯伯,謝謝您了!謝謝您把憶容照顧的這麼好,她父母泉下有知,也會對您感激不盡的!”
老人看著我,熱淚盈眶,“這孩子很乖,給我們老兩口帶來了很多快樂,我那去世的老伴,不知道有多疼愛她…”老人的臉上現出一抹潮紅,伴著劇烈的咳嗽,我暗道不妙。
“老伯伯,您先歇歇,把病養好了,我們再慢慢聊,我是憶容的姑姑,我會和憶容一起好好照顧您,孝敬您的!”
“好姑娘,謝謝你,我也是大夫出身,你就不要再瞞我了。我唯一擔心的,就是這孩子,如今,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到了那邊見到我老伴也可以交待了。憶容,你過來,”老人把憶容叫到身畔,指了指我,“好孩子,這是你姑姑,快叫姑姑!”
“姑姑!”小憶容聲音清脆。
“從今往後,你就跟著姑姑,她會疼你,愛你,像爺爺奶奶一樣!”
“爺爺,您不要我了嗎?”
“傻孩子,爺爺怎麼會不要你!隻是爺爺太累了,要休息了…”
“我知道,爺爺要去找奶奶了!”憶容的眼中,湧出晶瑩的淚滴。
“憶容乖,爺爺奶奶會在一直想著你,保佑你的…”老人的聲息漸漸微弱,終於不聞。
“爺爺!爺爺!”憶容趴在床前哭喊著,我亦心中酸楚,掉下淚來。少羽伸出手迅捷的在憶容身上一拍,那孩子就沒了生息。
“你幹什麼?”我厲聲問道。
“這孩子哭得太累了,我點了她的睡穴,讓她好好睡一覺。”說著抱起憶容,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兒?”
當然是回楚軍的大帳了,那裏應有盡有,這孩子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顧。”
我一把奪過了憶容,緊緊抱在懷中,“我可以照顧她,不勞‘軍爺’費心!”
“虞姬,你在生氣?我承認,我治下不嚴,但他們跟了我那麼久,出生入死,如今得了勝利,難免會放縱一些,我回去嚴加管治就是了。”
“哼,因為他們跟你出生入死,你就可以放任他們在這裏燒殺搶掠,這些百姓有什麼錯,他們幾時得罪過你?試問,如果這是你楚國的百姓,你會不會也任由部下這樣為所欲為?”我越說越氣,“你起兵滅秦,不是因為胡亥昏庸,以致民不聊生嗎?如今,看看你所做的一切,和他有什麼分別?這些百姓,僅僅因為他們不是楚國的百姓,就要受你們的欺淩,僅僅因為這不是楚國的土地,就要遭受你們的踐踏!為君為王者,不是應該心懷天下嗎,你征戰的目的,難道不是為了讓所有人都能安居樂業?那麼為什麼,還要分秦楚!”
少羽看著大發脾氣的我,有些慌亂,“虞姬,你別生氣,你的身體還很虛弱,先隨我回去,有什麼問題我們一起解決。”
“哼,不瞞大王,我也是秦人,大王的關懷,小女子承受不起!你走吧,我不會再和你回去!”我說的決絕,懷中的憶容卻越來越重,額間滲出汗水。
少羽擔心的看著我,長歎一聲,緊接著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姑娘,你總算醒了!”睜開眼,迎上靈兒關切的目光。
“我怎麼會在這裏?”
“是主公帶你回來的,剛才郎中來瞧過,說你身體虛弱,要多休息,不能過於激動和勞累,你不知道,主公有多擔心…”
我四下張望,“憶容呢,憶容在哪裏?”
“你是指那個小女孩嗎?”靈兒抿嘴一笑,指著一張臨時搭建的小床,“她在上麵睡的正香,郎中也瞧過她了,囑咐我多做些好吃的給她補補,姑娘不用擔心。”
我點了點頭。
“那小床是主公親自做的,他說姑娘醒來,若看不見小憶容一定會著急…”靈兒笑著說。
我心不在焉的聽著,心裏卻另有盤算。
“靈兒,我想好好的睡一覺,需要安靜,從現在起到明天早上,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我,記住,任何人!”靈兒若有所懂的點了點頭,退了出去。
深夜裏,憶容猶自酣睡,我親了親她的小臉蛋,“憶容乖,在這裏好吃好睡,姑姑要去忙些事情,很快就來接你,我保證。”躡手躡腳的出了營帳,我帶著抱雪欺霜,向皇陵飛去。
地宮一切如舊,星河脈脈,玉人成雙。我撫摸著石人,溫熱著他的眉目,“雲棲,我想也許我能為你做些什麼了。”輕吻了他的唇,我來到了藥廬。
我整理了一些需要的醫學典籍和雲棲的筆記,將藥廬裏剩下的草藥一並包好,打成兩個大大的包袱。又回到自己的房間,收拾了些衣服用品,抬眼間,雲棲的笛子正靜靜躺在枕畔,那日走的匆忙,未曾帶走。觸手溫潤,我在手裏摩挲了一陣,愛惜的揣在懷中。地宮裏珍寶無數,卻過於珍稀和醒目,我隻取了些金子。一切就序,我讓抱雪和欺霜銜了包袱,飛回到了小憶容爺爺的醫館,開始著手打點一切。
次日清晨,我去了趟附近最大的米店。
鑼鼓聲響,本來平靜的街道忽然熱鬧了起來。“聽說有個大善人買下了李家鋪子所有的米,布施百姓,大家快去排隊領米吧!”老百姓們互相告知,很快就聚攏在了米店前。米店的夥計神采奕奕,為大家發米,人們枯黃的臉上泛起開心的笑容。
“小哥可知道這位善人是誰?”
“隻知道是位姑娘,聽說她還要開個醫館,免費為大家診病。”
“姑娘,難道是菩薩顯靈?不知這姑娘長什麼樣子?”
“那姑娘一直戴著麵紗,看不清相貌。不過她的聲音,我從沒聽過那麼好聽的聲音。”夥計感歎道。
大家七嘴八舌,猜測紛紛。
我遠遠看著,心中竊喜。腳步輕快的回到醫館,發現少羽一臉陰沉的站在那裏。
“來的好快,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早上靈兒給你送藥,發現你不見了,驚慌失措的來找我。你把憶容留在軍營,一定去不遠,所以我就到這裏來找,”少羽握住我的胳膊,“你想做什麼可以告訴我,我一定會幫你,為什麼要偷偷走掉?你明知道我在乎,怕你再次從我麵前消失!”
“現在幫也不晚啊,”我故作輕鬆,“我要在這裏重開醫館,需要人手,藥品,還有…”我滔滔不絕的說了下去,“你既然要幫我,這些事情都交給你了,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定不能擾民。”少羽凝視著笑吟吟的我,無奈的歎了口氣。
就這樣,三日後,我的醫館開張了,棲雲居,我這樣命名。
接下來是一連串的忙碌,我在地宮裏學到的醫理藥理,全部派上了用場。我按照雲棲教我的,望、聞、問、切,遇到拿不準的地方,就翻看醫書或向城裏的老大夫求教。大家知道我是義診,都熱心的幫忙,甚至有人自薦加入醫館。我索性聘請了更多的大夫,很快,醫館在鹹陽小有了名氣,越來越多的人登門求診。偶爾聽見人們議論,揣測著我的來曆和麵紗下的容貌。
少羽每天都來看我,見我忙碌,就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裏,靜靜的呆上一段時間。因為他的緣故,從沒有人滋擾生事,他又安排了靈兒和其他幾個丫頭留在醫館照顧我的飲食起居。還有憶容,看到爺爺的醫館重新開張,最高興的莫過於她,在靈兒的精心照顧下,她恢複了健康活力,小臉兒粉嫩飽滿,似要沁出水來。
春意漸濃,和風輕暖,鶯燕芳菲,山穀裏的梨花也該開了吧,想到此,思念便蓬蓬勃勃不可抑製。我讓靈兒找了匹馬,交代了幾句,帶著抱雪欺霜離開了醫館。
縱馬揚鞭,行至人跡稀少處,將馬兒係好,我和鳥兒向幽穀飛去。風恣意的拂過身體,期待的心微微顫抖。近了近了,怡人的花香繚繞在鼻端,大片大片的梨花鋪展,如雲如雪,我叫著笑著,投身其中。
穿梭在花樹間,如同回到了昔日歲月,心事無邪,我是自在的飛花,輾轉一棵又一棵花樹,向夢的彼端探溯。耳畔仿佛聽到了那悠揚的笛聲,人影依約,卻怎麼也追不到。
曾幾何時,他就在我麵前,謙謙含笑,我的心花瓣瓣,從此印上他的模樣。相見處,是敘不盡的蜜意柔情,別離時,思念如春江漫溢,寂寞似空山落花。
林深處,雲棲的竹屋仍在,隻是幾上榻邊,積起了厚厚的塵土,我用木桶接來山泉,細細打掃了一番。倦了,便坐在台階上,落日銜山,一道迤邐金光斜穿過山穀,如玉的梨花絢美的令人瞠目。
“醉花蔭,”耳畔響起雲棲的聲音,他一定也曾坐在這裏,有些怔忡,有些惆悵,還有朦朧的期待…
“雲棲,雲棲…”我放聲呼喊,寂寂空穀,隻有我的聲音回蕩。鳥兒今已成雙,人卻煢煢孑立。不知何時,淚流了滿麵。
夜幕悄然降臨,山巒靜默,層林如墨染,隻有月下的梨花,皎白如霜雪。夢中人已不在,隻留下這一地溶溶梨花月,和懷間那隻清夜的笛。而我,日複一日在如水深夜裏幽寂獨眠,回想著一寸寸過隙的流光,回憶,該如何飽滿,才能經得起無窮無盡的消磨…
“隻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明月不諳離恨苦,相思一夜梨花發…”
我輕輕的哼唱,一聲一柔心,一字一斷腸,雲棲,雲棲,千遍呼喊,萬縷相思,願你歸來,與我同在!
回去的時候已是次日午時,靈兒已體貼的為我備好了飯菜。少羽坐在一旁,仔細望著眼睛有幾分紅腫的我,重瞳中有探尋,有猜測,還有柔柔的疼惜,卻什麼也沒有問。
“姑姑,姑姑,”憶容小鹿般撲到我懷中,我抱起她,“有沒有想姑姑?”憶容使勁兒點了點頭,大家都笑了。
“這是什麼?”少羽忽然指著憶容腰間的東西問道。
憶容腰間懸著的,正是小治送我的玉佩。那日一並將它從地宮帶了出來,後來被憶容瞧見,竟說不出的喜歡,我便給她係在身上,成為她的心頭至寶。
“是一個朋友送的禮物,一個很親很好的朋友…”
“我能看看嗎?”
“憶容,去讓項叔叔看看。”憶容有些不情願的從我懷裏下來,來到少羽跟前,也許是因為那些往事,她總是有點害怕少羽。
少羽仔細端詳著那枚玉佩,思索了片刻,驀地站起身,拉起我向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