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含淚望著母親不語。
    接下來的日子，母親安靜的像個幽靈，我常常見她獨自一人憑欄而立，眉峰翠減，立盡深更。我知道，她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中。雖然，長久以來，母親一直深愛著荊軻叔叔，但是，父皇的深情，父皇的珍惜，父皇的執著，卻在不知不覺中打動了她的心。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母親的心縱然是石頭，這漫長的歲月裏，也漸漸柔軟，漸漸鬆動了。何況還有一個我。我是父皇和她的骨血，我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著她，她和父皇有不可解的緣分。所以，我不相信她對父皇的感情那麼麻木，隻是，她心裏有結，無法同時麵對兩個男人，即使一個已成過往。
    我幾度想開口安慰她都忍了回去，情之所鍾，糾纏入骨，旁人愛莫能助，隻有她自己慢慢想明，慢慢理清了。父皇對母親大發雷霆之事慢慢傳遍了深宮，一些平素嫉妒她的女人便開始閑言碎語，說母親裝高潔，吊著父皇的胃口，終於玩過了頭，惹得父皇拂袖而去，榮寵不再。有些人見風使舵，投向了尹姬，我們的凝翠園，一時寂寥了很多。得勢與失勢，這樣的反複我見過很多，倒也樂得清閑自在。
    夏無且派人送來了幾味滋補的藥，我吃了效果很好，臉色也紅潤了起來，他知道母親心情不好，還特別送了幾副藥膳，由我勸母親服了。大家看到父皇身邊的紅人對我們母女仍然如此照顧，又覺得母親失寵隻是謠傳，園子裏漸漸恢複了人氣。我看了暗暗好笑。
    又是一個明月夜，我稟明了母親，帶著抱雪飛離了皇宮，來到了久違的下河村。村裏還是老樣子，悲涼而岑寂。我在村子的一角選了棵大樹，坐在了一枝長長的枝丫上，歌聲起，彌漫四野。村民們忘卻了悲傷，歡喜的入了夢…
    我忘情的唱著，如同戀月的夜鶯，用月光取暖，治療傷口，長出新羽。
    一直偎在我肩頭的抱雪忽然發出了聲響，我止住歌聲，警覺的四下張望，一雙明亮如星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著我。
    借著明亮的月光，我發現眼睛的主人是一個清秀的大男孩，看到我停止了歌唱，他開口問道：“你是仙女姐姐嗎？”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一定是的，不然你怎麼會飛，還能唱這麼好聽的歌。”男孩繼續說。
    “那你是誰？”
    “我叫小治，這裏是我家。”他用手指了指離大樹最近的茅屋。
    “這麼晚了，小治為什麼還不睡覺？”
    “我在看月亮，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圓。”我飄落在他的身邊，細細打量他。雖然滿臉稚氣，但身量卻是個成人了。
    “小治多大了？”
    “師父說過些日子我就滿十一了！”他一臉自豪的樣子。
    “師父？你和師父住在一塊兒嗎？”
    “對，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和師父一起生活，師父待我很好，教我手藝，隻是一個月前，師父去世了。”小治的眼圈有點紅。
    我安慰的拉了拉他的手，“那你現在就一個人嗎？”
    “恩，師父的手藝我都會了，師父說我一個人也能夠生活了。”
    “小治真勇敢！”我誇讚，他露出孩子氣的靦腆。
    “你是仙女姐姐嗎！是從月亮上來的？”這孩子心地單純的緊。
    “對，你能為我保密嗎，不要告訴別人看見過我。”
    小治想了想，問道：“那仙女姐姐可以常來和我玩兒嗎？”
    “恩，隻要小治聽話。”
    “好，一言為定！”小治的眸中泛著喜悅的光。我打心眼裏喜歡他。
    抱雪不甘寂寞的嘰咕了幾聲，小治好奇的盯著它看了半天：“這是鳥兒好威風！”
    “它叫抱雪，它還有個朋友叫欺霜，我下次帶給你看。”小治開心的把我領進了他的院子。
    院子裏站了不少人，我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發現他們竟是一尊尊的陶俑，穿著軍服，和真人般大小，眉目非常傳神。見我看的認真，小治得意的告訴我：“這是師父做的，他是個很有名的匠人，他做的俑幾可亂真。”
    “那麼你呢，你也會做嗎？”
    “師父說，我心地單純，學東西很快，已經繼承了他的衣缽。你瞧，那邊的幾個就是我做的！”說到製俑，小治的臉上流露出無比的自信。
    他點亮了火折子，我湊過去凝神細看，果然，這幾個俑威武剛毅，神氣十足，頭發梳的一絲不苟。身上的衣服色彩豔麗，綠色的上衣壓著朱紅色的邊，紫色的長褲配著黑色的靴，乍看和真人無二。我不由對這個孩子氣的大男孩生出一絲敬佩。
    “為什麼要製作這麼多的兵俑呢？”
    “這是皇帝要求的，他要在墓裏建造一個龐大的軍團，和他的秦兵一樣驍勇，所以征集了全國所有的匠人為他製俑。我的師父就是其中之一，可惜他年邁，一個月前去世了，現在就由我接替。”小治談吐清晰，氣韻天然，全然不像一個鄉野孩子。
    “小治念過書嗎？”
    “沒去過學堂，不過師父教我識了字，念過些書。村子裏的人想要寫信，還經常找我代筆呢。可惜，家裏太窮，買不起書看。”
    “沒關係，下次姐姐給你帶些書來，你若喜歡寫字，筆墨紙硯也一並帶來。”
    “真的嗎？”小治的眼裏閃著光。“你是說，你會常來看我？”
    “當然，姐姐怎麼會騙你。”我和小治又聊了些時候，他告訴我很多製俑的知識，它們是由下而上逐步疊塑成型。先製作方形的踏板，再在上麵堆泥塑造雙足和腿，然後是軀幹，再在軀幹的兩側粘貼雙臂。頭和手單獨製作，過程極其複雜，然後與身體裝成一體，一個俑就大致完成了。
    “重要的是認真，如果在心中默念一個人的樣子，意隨心動，就可以刻畫出他的神采和風貌了。這是師父告訴我的。”
    我心中一動，他的師父，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匠人。“那麼小治都在想誰？”
    “我是憑著以前在書畫上見過的將軍的容貌再加上想象來刻畫的。”我暗暗佩服這孩子的聰穎。
    告別了依依不舍的小治，我和抱雪飛向皇宮。夜色如水，凝碧園的屋宇上靜靜站了一個人，長衫飄飄，人間燈火在他腳下，如同一個仙人。他身畔的欺霜看到抱雪，歡呼著飛來，兩隻鳥兒翩翩而去，剩我獨自麵對著這個莫測的神醫-夏無且。
    “公主喜歡夜遊，深夜方歸，不怕彩妃擔心嗎？”他的語氣尖銳。
    “夏太醫這麼晚了還不休息，是來這兒賞月嗎？”我也毫不示弱。
    “我經過這裏，發現公主夜遊未歸，便在此等候。”他的雙眸有些閃爍。
    “夏太醫真是關心本公主，數度救我性命，現在幹脆問起了我的行蹤。”想起上次他那樣阻止我，又擺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心中有些不悅。
    “公主愛上哪兒，臣是無權幹涉的，隻是希望公主自珍自重，不要傷及玉體，下次墜湖，不見得有那樣的好運了。”他嘲諷的看著我，我的臉一下紅了起來。
    “你深更半夜不睡，就是為了來這裏打趣我嗎？既然我是一個如此討厭的人，你幹嘛要來管我，任我自生自滅好了！”心中一陣委屈，猛一跺腳，腳下的瓦片一滑，身體向前倒去。
    夏無且及時扶住了我，一副好氣又好笑的樣子，“原來，公主發起脾氣來與尋常女孩兒無異。”
    “什麼公主女孩兒，難道本公主不是女孩子？”我氣鼓鼓的瞪著他，夏無且卻笑得更開心了。我實在忍不住，猛地向他腳上跺去，讓你嚐嚐我的厲害…看著他痛苦的樣子，輪到我笑了。
    “這下，我們扯平了。說，你等我有什麼事？”
    他忽然隱去了笑意，一臉的認真的看著我：“我是擔心你，這麼晚了，怕你遭到什麼不測。”
    “你怎麼知道我出宮了呢？”“今天送藥給彩妃的太監說沒見到你，我猜你可能飛出去玩了。晚上來為你母親診脈，發現你還沒有回來，又不好明著問她，所以…”
    “所以你就在屋簷上等我。”他點了點頭，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
    “為什麼這麼關心我，因為雲棲嗎？”我衝口而出，然後就有些後悔了。
    夏無且的眸中閃過一絲黯然，“其實，我們都很關心你。”
    我的心中一震。抬眼望去，同樣的眉目，同樣清波湛湛的眼神，同樣的專注，同樣的真情流露，我忘情的看著他，不管他是誰，我隻要此刻的深情凝睇。
    屋裏傳來母親的弦歌，看來，這深夜不寐的，並不隻有我們兩個。我們像上次那樣坐在屋宇上，隻是這次更加親近。
    “想不想知道我去哪裏了？”他點了點頭，示意我說下去。
    於是，我把因好奇飛去皇陵而後在下河村發現飽受苦痛的村民，為他們唱歌的經過詳細的說了一遍，還有今天結識小治的過程。
    夏無且動容的握住了我的手：“你總是能給我新的感動和震撼，你是一個奇跡。”我把頭靠近他的臂彎，覺得像在做夢，曾幾何時，有人對我說我是一個奇跡，而今，我又聽到了那句話，我仿佛聞到了淡淡的梨花香，熟悉的迷醉，弦語悠揚……
    不，這不是真的！我猛然間醒悟，他不是雲棲！
    我迅速的跳開，驚慌失措的看著他：“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不管你是誰，請不要再來傷害我！”然後，無視於那個淒涼的身影，頭也不回的逃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