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古早的時候開始，人類就有了一個習慣——獻祭。在感謝自然的同時也向自然祈求著來年的回報。
    或許，獻祭是人內心的回應，不論祈求的是豐收的糧食還是戰爭的勝利。
    翳羅葉記得，那迦族裏也有獻祭的時候，不過那完全屬於自娛自樂形的大型遊樂，據說其他自然力量的族群裏也有，大概是大家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太長了，總要找些有趣的事情來做。不過話說回來，在獻祭中祈求戰爭勝利的還是隻有人類一家別無分號啊。
    接近慶典尾聲，他們馬上可以回家的時候，翳羅葉很不合時宜地和蓮華吵了一架，現在想起來，他已經忘了自己爭吵的理由了，或許是因為被蓮華說煩了，也或許是因為覺得蓮華和蘇裏耶實在太過親近，反正這位鬱悶的龍王冷靜下來之後發現自己雖然已經有了成長後的外表，還是不斷地被蓮華說成是小孩子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從人類的都城裏一睹氣跑了出來，漫無目的地亂逛的龍王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越過了邊境線。在自然力量擁有者的族群裏，邊境是一個古怪的概念，人類自以為是的劃定界限，卻沒有辦法規定植物和動物的生存地點。
    對自然力量的擁有者來說，逛逛這個詞可能意味著從百裏之外一路走到千裏之外，知道蓮華會在首都等他回去的翳羅葉很放鬆地在不知名的郊外閑庭信步。周圍是人類尚未踏足的原始林區，植物們在連續的幹旱中感知了司水的力量，即時是在無意識中，翳羅葉身為龍族的一員，為了自身的舒適，仍會自覺地提高所在區域的水之力量。在這力量的滋潤之下，綠色的葉莖伸展開來，歡快地吸收著空氣中難得的水汽。
    黑色的鮫紗上流暢的水形紋路反射著看不見的水光。翳羅葉龍王簡單的服飾在林中色調鮮明，讓看見的人類一眼就能認出來。
    林木中響起了不自然的聲音，邁著自在步伐的自然之力擁有者停了下來。
    即便是感覺最遲鈍的人類，也能感受到此刻從前方傳遞過來的信息。更何況是同自然有著密切聯係的龍族之王。
    眼光可見的地方，黑色的氣勁伴著實體飛襲而來——
    平靜的水麵被微風帶起了漣漪，那迦族的至高王坐在王宮的湖邊望著湖水，讓宮廷的侍衛和宮女們好奇不已。
    身後的草地傳來了有人踏過的沙沙聲，能在他思考的時候靠近的，在這宮裏也沒幾個人了。
    “打擾到您了嗎？”
    “沒有，我隻是在……”
    “在想翳羅葉陛下的事？”
    蓮華對關心的伽闔多微笑起來，拍拍身邊的地麵示意他坐下來。
    已經長得和蓮華一樣高的伽闔多在那迦族之王的眼裏還是當年的那個孩子，要知道，那迦對人類的第一印象是很難被他們自己修改的。
    “記得那次見到舍濕陛下的第一麵，我可是著實嚇了一跳呢。”夜王在龍王身邊坐下，黑色的眼睛裏仿佛看到了昔日的影像。
    “啊？嚇了一跳？”蓮華的麵容上明顯地寫著我有這麼嚇人嗎？
    “是真的。”迦闔多忍不住笑起來，“我當時還以為，是我母親在那裏。”
    “？”
    “您知道嗎？”迦闔多放柔了語調，“我真從您那裏感覺到了母親的氣息。”
    身為前國王的妻子，現有兩名皇族成員的母親，那位尊貴的女性早在迦闔多還在繈褓中的時候已經逝去了。
    這評價是蓮華聽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一個了。
    他無奈地搖搖頭，“我就是愛操心，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吧。”
    “哈哈！”看到龍王的自嘲迦闔多笑出聲來，“那麼您知不知道您現在這個表情看到的人一定會懷疑您是不是龍族的至高王。”
    “……隨他們的便。”蓮華向後一仰頭，看看緩緩上升的太陽，銀亮的瞳漸漸變得狹長，“反正我是與不是和人類的關係也不大。”
    “和我的關係還是很大的。”
    “哦？”注視過來的目光還是從那狹長的瞳中發射出來的。
    迦闔多被他看得心驚，別開了視線，“那迦不是提倡模仿人類就要模仿得十成十嗎？”
    “啊？嚇到你了。”
    蓮華輕輕的笑聲在他耳邊響起，“是‘又’嚇到你了。”
    再抬頭，龍族之王已經恢複成了原先的樣子。
    “人類的眼睛能看到的東西太少了，要是完全變回原身的話又太麻煩，所以我們有需要的時候，會把身體的一部分稍微調整一下。”他回憶了一下，“不過你以前不是見過嗎？你到迦華城來的時候我也是這個樣子啊——”想到人類的記憶和他們的差別，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你覺得和你有很大的關係？”他回到剛才說著的話題。
    “嗯。”迦闔多按壓著漸快的心跳，“那迦掌管水之力量，和人類有很大的關係。”
    “而你，是這個國家的掌權者之一，是吧。”蓮華的話並不用回答，“坦白說，你們需要的是一個對人類保持善意的自然之力族群之王。”
    “不！”迦闔多同蓮華預想的立刻否認。
    在那迦至高王未明意義的目光裏，夜王自己都聽出自己的結巴了。
    “因為……因為是你……因為是舍濕……所以……”
    蓮華擺擺手讓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你覺得我像你母親大概是因為人類本身對我們的感知吧。”
    不明白他突然提到這個問題，迦闔多看著他，沒有說話。
    “萬物由無而始，人類自始至終都是自然的孩子。孩子依戀母親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感覺敏銳，先天帶著靈氣的人會自覺地親近帶著自然之力的他們。
    “母親……不該在孩子需要的時候拋棄孩子……”
    迦闔多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兩人的談話中一直鬆弛的弦開始繃緊。
    “母親不離開的話孩子是不會學會獨立的。”
    “可是孩子還沒有能力獨自麵對這個世界！”
    蓮華龍王微微低下了頭，銀色的長發蓋在他的前額上，淡淡的陰影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時間到底到了沒有……”
    迦闔多腦中的心思飛轉，或許他可以——
    眼前突然變亮了，一恍神，淡金色的身影笑盈盈地出現在身前。
    “原來你在這兒呢。”日之神蘇裏耶的到來讓原本似有似無的雲彩都躲了起來，隻剩一個大大的太陽光照大地，“聊什麼呢，這麼高興。”
    “沒、沒什麼。”迦闔多自然是說不出開了，“我剛剛想到了我母親，就和舍濕陛下說說。”
    “這樣啊。”蘇裏耶露出了個原來如此的表情，“能把蓮華借我一會兒嗎？”
    “日神陛下太愛開玩笑了。”迦闔多笑著做了個請隨意的動作。
    “有事？”蓮華站了起來，蘇裏耶的事向來沒什麼正經事。
    “有、有、有。”提婆族的日之神拉著那迦之王就走，“帶你去看一些有趣的東西。”跑得遠了，他好像想起來自己是“借”了人，遠遠地聲音傳過來，“迦闔多，等會兒我就把蓮華送回來，你別走開啊——”
    對這位現實中比起傳聞來更不正經的日之神，夜王除了目送他們離開也想不出什麼形容詞來了。
    盯著湖麵的雙眼能在水中勾畫出那迦們真實的形體。分不出是嘲弄還是冰冷的笑容在夜王不再是孩子的麵容上展開。
    “有了供上的祭品就是希望得到相同的回報。就不知道這次你們會不會接受我的獻祭呢……”
    祈求，有的時候是得不到回應的。
    蓮華對著宮殿空曠處堆放的東西比和夜王討論問題還要無奈。
    他實在很難理解日神的興奮，這些，不過是這裏的人類每年固定在祈神會上的獻祭，因為沒有自然之力的擁有者們來收取，皇宮內就特地辟了一個地方來存放。
    “我問過迦秘耶了，他說我可以自己看，要是有喜歡的帶走也沒有關係。”
    這些本來就是給神靈的貢品，日之神喜歡了帶走倒也沒什麼不對的，不過——
    蓮華翻翻因為年代久遠的關係而變色的布料，“這裏有你喜歡的東西？”
    “可能會有也說不定。”日神興趣昂然地東淘西找，“有很多我都不知道幹什麼用的有趣東西呢。”他隨手拿起一個研究。
    覺得自己至少在某些方麵比不正經的日之神懂得多的龍族王者平靜地提醒他，“我想須彌山上不需要你去開荒種地。”
    “噢。”放下手中的鋤頭，蘇裏耶的好奇又轉向了一邊的織布機，“這個好像還挺新的。”
    “太大了吧。”
    “那看看有沒有小一點的。”他是鐵了心要找件趁手的帶回去。
    蓮華看他不顧自己淺色的外袍被灰塵弄髒了也要挑出樣東西來就知道他的決心有多強了。不想摻和的他就站到了能不被蘇裏耶動作揚起的塵土碰到的角落裏。
    這麼多亂七八糟的祭品，各種各樣的人們是想把自己有的，最好的或是最喜愛的東西奉獻給神靈吧。漂亮的珠寶，美麗的布料，到日常工作中的生活用品，來祈神會上獻祭的人們一定是來自人類社會的各個地方。
    即便來源不同，同樣是人類，獻祭的心思都是相同的。祈求一個希望。
    這麼多的希望，能有多少被聽到，又有多少能實現呢？
    人類的獻，說到底，也是為了求吧。
    蓮華很懷念那個獻祭單純為了獻的時候。
    那個時候，人類同他們的距離很近。
    “找到了！”
    一大團灰塵包圍的地方響起了日之神愉快的聲音。
    蓮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現在走過去。
    他實在是不想和看起來和灰老鼠差不多的蘇裏耶近距離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