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府門口密密麻麻站滿了圍觀人群，分辨不出看笑話的人和真心掛懷的人。馮世訪在人群最後，他拚命擠也擠不進去，周圍的喧囂聲吵得他頭疼，他看不見伯父伯母，看不見陳路尋，幾乎就要瘋了，嘴裏大喊著：“滾開，都給我滾開！讓我進去，你們都他媽給我滾蛋！”可惜沒有人理會他，隻有擠在他身邊的幾個人一臉厭惡的看著他，心裏大概想著這人八成是個瘋子在陳府門口亂喊亂叫。
    好不容易擠到前麵卻還是晚了一步，陳府門口大開著由日軍把守，槍口對著圍觀人群，馮世訪剛想不管不顧衝過去，沒成想卻被一人強硬的拽住，他恨恨的回過頭去看，竟然是趙立！
    趙立死死的架住他，“現在是他最不想讓你看見的時候，既然他已經決定要保護你，你就不要讓他前功盡棄！”
    馮世訪雙腳胡亂蹬踹，“趙立你是什麼意思，你在這胡說八道些什麼呢！”
    “你現在隻需要聽我的，你現在衝過去隻能送命沒有一點實際意義！陳路尋說過你不會拖他後腿的！”趙立警惕的看向周圍，又將馮世訪拉遠了一些。
    馮世訪聽到最後一句話瞬間安靜下來，這確實是自己對陳路尋說過的話，那麼趙立竟也是陳路尋的“夥伴”嗎？馮世訪隻能在門口不遠處看著。他看見陳太太的手輕撫著陳路尋的臉頰，往日清麗柔美的容顏都變得憔悴不堪，陳老爺眼角濕潤卻始終沒哭出來，筆直的站在自己兒子麵前想再多看幾眼。陳路尋目光堅定，還是一襲素色長衫，腰間被兩位日軍的槍口別著，片刻後他大氣的一掀長衫下擺筆直的跪在父母麵前！
    陳路尋望著父母，“兒子不孝，沒能繼承家業振興家族，反倒淪為階下囚令家族蒙羞。兒子此去怕是不能再侍奉父親母親，還望父親母親千萬保重身體，切莫為不孝之子傷心過度，”說完，陳路尋重重的對著父母磕了三個響頭，“兒子叩謝父親母親的養育之恩，自此兒子拜別二老！”而後稍一停頓，似是在強忍淚水，接著迅速起身就走，沒敢再回頭看一眼。
    等快走出大廳時，陳老爺突然叫住了他，“路尋！”
    陳路尋停住腳步卻沒回頭。
    陳老爺道：“兒子，你認為什麼是對的那就去做，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陳太太哽咽道：“小尋，爹娘等你回來。”
    陳路尋背對著父母狠狠的點點頭，淚水終於決堤。
    等陳路尋走到門口，目光與馮世訪交彙，視線模糊，馮世訪最終看不見陳路尋了。
    熱鬧看完人群盡散，馮世訪一把拽住正要走的趙立，“陳路尋究竟為什麼會被突然抓走，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趙立壓低聲音，“有人像日軍舉報了路尋，路尋的身份暴露了。我隻能告訴你這麼多，告辭。”
    趙立離開後，馮世訪第一時間就跑去陳府，可到了廳堂卻不見陳老爺和陳太太，馮世訪叫住張媽問道：“老爺和太太呢？”
    張媽還在小聲啜泣著，沒說出話隻用手指了指陳路尋臥房的方向。
    馮世訪跑過去時，陳老爺正站在陳路尋書桌前。而陳太太則坐在書桌後的椅子上滿眼悲傷。
    馮世訪的喉嚨一下子被堵住了，他沙啞的叫道：“伯父，伯母。”
    陳老爺先擦了擦眼角才轉過身來裝出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世訪來了。”
    陳太太則拿著厚厚一疊信紙朝他走過來，“小訪你來的正好，我正打算去找你過來呢。”
    馮世訪問：“伯母，您有什麼事嗎？”
    陳太太將厚厚的一疊信紙盡數交到馮世訪手中，“這是小尋讓我交給你的，你拿回去好好看吧。小尋他對你麵上冷漠說話不中聽，但其實心裏還是很在乎你很喜歡你的，你不要跟他計較。”
    馮世訪接過信紙，“伯母，我怎麼會跟他計較！你跟伯父放心，我一定想辦法救他出來，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陳老爺走過來拍拍馮世訪的肩膀，“我們又何嚐沒想過救他出來？隻是這些日軍早就盯上了路尋，怎會輕易放過他？”
    “若是路尋有個三長兩短，那我也不活了！”陳太太靠在陳老爺懷裏失聲痛哭。
    馮世訪也想哭，但他明白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我去找我爹，他認識的人多，他一定有辦法救路尋哥哥的！”馮世訪從陳府跑出去，跑到自己家裏，一進門就大喊：“爹，爹！”
    一位正在打掃的下人提醒道：“少爺，老爺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還沒回來。”
    馮世訪抓住下人問道：“那你知道我爹他去哪兒了嗎？”
    下人沒見過自家少爺這麼失控的樣子，嚇得聲音都哆嗦起來，“不……不清楚。”
    馮世訪一下子鬆開他，“那我去廳堂等他回來。”
    牢房內，陳路尋坐在潮濕發黴的稻草上對著那方小小的窗口發著呆，曾經總是曬太陽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麼特殊的，如今連光都看不到的時候才覺得太陽曬起來暖洋洋的。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陳路尋聞聲看過去，一位戴著黑帽子和墨鏡，身著黑色長風衣的站在牢房前，等這人卸下裝扮後，陳路尋認出他的模樣脫口而出，“趙兄，他們怎麼肯放你進來？”
    不錯，來人正是趙立，他說：“我說我要來看你笑話羞辱你，他們都識相的出去候著了，整個山城的人都知道我與你陳路尋素來不和，他們自然不會懷疑。再加上我早都打點過了，來看看你自然不是什麼難事。你放心，我會跟上頭商量對策救你出去。不過舉報你的人目前還沒有任何線索。”
    陳路尋笑著站起來，“無妨，這才剛進來，該受的待遇還沒來得及受，你來的太早了，看不到我最精彩的時候。”
    “這油嘴滑舌的腔調準是跟馮家那位小兄弟學的吧。”趙立搖著頭。
    陳路尋對著趙立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趙兄，大恩不言謝。多謝你和令秋為我送信。”
    趙立雙手穿過鐵欄杆的縫隙扶起陳路尋，“我才應該謝謝你，若不是你掩護我吸引了日軍的注意力，恐怕我這個殺了大佐的真正凶手怕是插翅難逃。”
    陳路尋擺擺手，“這是上頭的命令，我隻是照辦罷了。不過那些人是真蠢，看著我們將這鍋甩來甩去就繞昏了頭，那夜斷電之人是令秋吧？”
    “是啊，想不到這小子看著一副女相，做起事來倒是利索得很。”趙立少有的在旁人麵前誇讚了那位小公子。
    陳路尋撣撣身上的塵土，“你同令秋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合作夥伴罷了。”趙立立馬否決，“不過，你果真是喜歡馮家那位小兄弟嗎，若是你那晚不開那一槍……今日也不會落得如此地步。”
    “不可能，那副官擺明了是想要我性命，派來的槍手是朝著心口方向開槍的，若是我當時不反擊，那傷到的人就是他。”
    趙立歎息一聲，“上頭的命令是讓你任務完成後迅速撤離，你這一槍算是違抗命令，不聽指揮，你可知這是在我們工作中最忌諱的。”
    陳路尋低下頭，“路尋知錯自會領罰，但路尋不悔。我愚笨，不解風情，時常惹哭他，他本就是愛哭的性子，自遇到我後便再也沒好過。我自知無能，不能許他相濡以沫，隻敢盼他一世安康。”
    趙立重新戴好帽子和墨鏡，“嗬，在下告辭，此次出去我得去看看郎中，不知為何牙根有點酸痛。”
    陳路尋笑笑不再看趙立，後退幾步又坐回剛才的位置上，“趙兄快去吧，記得出去的時候要表現出心情愉悅，大仇得報的樣子。論起演戲啊，你最擅長了，尤其是表演小人得誌，那可是你的絕活。”
    趙立氣的一甩手，走之前甩下一句：“我就不該來看你。”
    趙立走後，陳路尋漸漸收斂住笑意，也不知爹娘如何了，世訪還好嗎？若能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選擇開那一槍，哪怕最終暴露自己的身份，他還是毫不猶豫，因為這是他欠世訪的。
    兜兜轉轉，輪回往複，人與人之間最難填補完整的就是虧欠，這是種遺憾，也是種聯係。古人雲：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那麼這“恩”究竟是什麼呢？陳路尋認為自己虧欠過的恩情有兩種，先是父母的養育之恩，後是馮世訪的傾心之恩。養育之恩他尚且用孝道彌補過，可傾心之恩他卻是從未回應過，雖沒有視之如草芥，但到底是棄之如敝屣。從馮世訪對自己表明心意後被他推出門的那刻起，陳路尋就意識到他已經在心中將馮世訪列為萬人萬事中的最後一位了，論起虧欠，他八成是這輩子都還不清了。這一世過完後還會有來生嗎？陳路尋不禁問自己。要是這次自己出不去了，那麼來生就做個甘於平庸的人吧，然後去找他，把落滿虧欠的人放在心裏的首位。
    監牢外又有腳步聲傳來，“陳路尋，出來！”
    陳路尋的雙手和雙腳用鐵鎖鏈拷住，他知道，要麵對的終於到來了。陳路尋被押著走出去的那刻他又想，若是真的有來生，還是不要去打擾他了吧。至於那些還不清的虧欠就隻讓自己一個人記得就好，好讓自己永生永世都不會忘記他，好讓自己永生永世都記著這份恩情。
    

    作者閑話：

    明天應該會是這個故事的最後一章，哇，我真的絞盡腦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