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滿目山河空念遠 第15章 緣是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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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也下雪了,雖然秀秀氣氣的,到了夜裏,寒冷還是侵入骨髓。等了這麼幾日,沈府還是沒有傳出什麼動靜。我坐立難安,神思恍惚,針灸時幾次險些弄錯穴位,嚇得爹爹再也不敢叫我拿針了,想當初這個權利還是我非常主動爭取來的……
“盈兒,你最近有何心事?”
我本來打算瞞著的,可轉而一想,水家和沈家淵源頗深,況且,我們能否置身事外也還說不準……可爹爹平日隻醉心醫術,是不管事的,跟我一樣沒什麼主意。對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來說,官非是惹不起,也斷不能惹。
“你是不是擔心……”
“爹!現在的情況,我們更應該與沈家劃清界限,對不對?”我望著他,祈望得到肯定的答複,這樣,或許就不會終日心亂如麻。
爹爹歎了口氣:“你真若作此想法……就不會這麼反常……”
我突然開始恨自己的無能,成為水盈後,我都幹了些什麼?把她變得比21世紀的張越更自私冷漠,像個烏龜般縮在殼裏不敢出來。就算是這個陌生的時代讓我極度缺乏安全感吧……可也總不能一輩子這樣,那還好長好長……
父女二人正默然,寂靜裏突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當時未覺有任何異常,我們都以為是遇上了急診。拉開門閂,雪夜裏佇立的三道黑影險些將我的心嚇得跳出來。
“是哪位?”爹爹舉著燈籠,另一隻手卻把我往他身後拉去。
中間那個身形較為瘦削的人微微動了動,解下鬥笠,抬眉苦笑:“親家,竟不認得我了麼?”
“啪!”的一聲,燈籠落地,冷風瞬間撲滅了燭火。
會喊爹爹“親家”的隻有沈家人,我意外地在這個晚上見到了神秘的沈老爺。天意弄人嗎?又或許,我注定跟姓沈的……輕易脫不了關係。沈老爺是被押著回來的,可跟著他的並非官府之人,而是兩名契丹武士!沈家父子果然是落入了遼人手中,我早就懷疑了,不然大宋這邊也不會懷疑他們通敵叛國。但是,我萬沒想到,扣押他們的人會是肖寄遠!幾乎已經忘了這個名字,當日在水家後院,我甩了他一巴掌……我以為他不會再出現了……
木然接過武士遞過來的發簪,緊緊握著,也不管掌心被紮得發疼。這是我以前常戴的飾物,有一天早上醒來忽然就發現它不見了。我對那個早上還有些印象,因為當時還懷疑過自己是否患有夢遊症。原來是他……他依舊可惡!
“我家主人說了,隻是想請姑娘去作客,並無惡意。這裏還有一千兩黃金,是主人的小小心意,以報當日救命之恩。”
我轉過身,望向沈老爺:“他是這麼說的嗎?”
“不……”他幾乎不敢看我,“你不去,風兒活不了。”
“這就是他報恩的方式?”
爹爹上前勸道:“盈兒,因為你被休的事情……寄遠說不準是誤會了。你可以寫封信讓這兩位壯士帶回去——”他的話還沒說完,那武士即刻打斷:“恩公請恕罪!主人的意思是一定要請到水盈姑娘,屬下們不敢有違。不過主人教屬下轉告,決不會傷害姑娘半分,恩公大可放心!”
“放心?如何放心?北方戰亂,盈兒隻是一名女兒家……”
“屬下們有命到達揚州,自然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姑娘的安全!”
在武士們鏗鏘堅定的回聲中,我們相看無言,一時茫然。
一天的時間!那兩名契丹武士會在城北十裏亭等到明天日落。商議之下,沈老爺決定立刻上汴京,隻有朝廷那邊的誤會解決了,局麵才會有轉機。過家門而不入,為了避人耳目,他喬裝妥當搭了最早的渡船離開。我堅持一路相送,其實有很多話想說,到了分別的時候,卻隻有“抱歉“二字。如果不是因為我,也許……
“盈兒……你無須介懷,若不是你,我父子二人可能早已魂斷他鄉。風兒的事……就算你不去,我也不會怨怪,相信他亦不願你如此涉險。”
“可是,我不去,他會死的……”
沈老爺冷靜地分析:“你去了,他也未必活得成……沒那麼簡單!生死之事,沈家人早已看淡。我是他父親,說沒有私心是騙人的,可你要想清楚,你爹爹膝下也隻有你一個女兒!”
我呆在原地,無法回答。如果去了會怎麼樣?眾人心底雪亮。肖寄遠在大遼的身份……尊貴異常,蕭太後的親外甥,主管北府南院,征宋前鋒將軍……如此大費周章請一個無名女子,有腦子的人都會懷疑他的動機。這個蕭寄遠已經不是當日在水家醫館做學徒的肖寄遠了,他若真懷了什麼心思,我有可能全身而退嗎?
望著沈老爺的背影在江麵漸行漸遠,腦中浮現出了重疊的場景。我想起上次,也是在這裏,那抹朦朧的紫色竟是最後的回憶。我還一直等著他回來呢,我們之間有好多話沒說明白……沈擎風一點都不像他的父親。沈擎風心裏隻裝得下自己在乎的人,一意孤行,他也不管別的,就認定自己的方式對我而言便是最好。而沈老爺不同,他是一名睿智慈祥的長者,他會考慮旁人的悲歡。這對父子,怎麼看都是兩個極端的人物,甚至連外型都差了許多。沈父相貌平平,沈家姊弟卻宛若天人。沈擎風自不必說,至於沈鳳華……據說是十年前揚州第一美人,想必定有傾國傾城之貌——
這個名字讓心結驀地揪緊。
“……生死之事,沈家人早已看淡……”我聽得懂這話裏的滄桑,若真是看淡生死,需要怎樣的心境?總之,我做不到……
前方忽然一亮,思緒乍斷,我定下眼,胸中狂潮翻湧。那對迎麵走來的璧人,不正是楚浩然和沉煙麼?此時,日已初升,昨晚那點小雪,對揚州來說根本不算什麼。恰逢墟期,街上一大早就開始熱鬧起來了。可我卻錯覺天地間隻剩我們三人,熙攘的背景被處理成黑白。
深吸一口氣,慢慢走近。
“水姑娘……”楚浩然輕輕頷首。
淡淡的聲音,我和沉煙的視線在驚愕中不期然地撞上,彼此了然,楚浩然的稱呼裏有多少疏離的意味。他不會再喚我“小越”了,這個名字將在時空裏徹底湮滅。
“兩位這是準備遠行?”注意到千墨手裏的包袱,我不禁開口問了一句。
“是這樣的,我無意間打聽到南方有位名醫,此人似乎對醫治楚公子的舊疾頗有把握……”
原來如此……
“公子應多加保重才是。醫者自可救一時之病,身子畢竟是自己的,平日的調養也不能掉以輕心。可惜水盈入門尚淺,幫不了公子,望你尋得名醫,早日康複。”這些話,我是不是多說了?有沉煙在身邊,她對他自是無微不至的。
“謝過姑娘,楚某定當謹記。”
沉煙望著我,眼裏似乎有些為難,正想開口,卻被楚浩然的眼神製止了。
的確,他們何必對我多說什麼?如此矯情的客套,我沒有法繼續下去。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我想,我和楚浩然不適合再見麵。在彼此麵前,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坦然。簡單道別後,我們隨著人流擦肩而過,一如電影裏不斷重複的鏡頭。我總算明白,為何導演們總會對這一幕加重強調,或許不是最傷最痛的時刻,卻定能銘心刻骨,終生難忘。
回到家裏,我一刻也沒停,闖進房間開始翻箱倒櫃,收拾北上的行李。與沈家有關的物件,應該統統處理掉。
“拿來!”我伸手向綺蘭索要。
“小姐……”她捏緊了手裏的書籍和信件,就是不肯放鬆。
我沒什麼耐性,一把搶過扔進了火爐:“你這丫頭犯什麼傻?為這些死物賠上性命值得麼?要是被官府搜到了,大家都脫不了關係。”回頭見她滿臉黯然,我又寬慰了幾句:“我不會讓你們少爺死的。留在家裏替我照顧爹爹,好嗎?”
“是,奴婢一定好好侍奉老爺。”
爹……他自然不願意獨生女兒冒這樣的危險。可是,對沈家,我們都有虧欠之心。畢竟有過半年的相處,蕭寄遠不會殺我。他若要別的東西……低眉尋思著,我哪有什麼值得他要?他耿耿於懷的應該就是那個熏醉的晚上,隻要解了氣,放人也不至於太難吧。
別過家人,未到日落,我已經趕到十裏亭。一行三人,片刻也沒有耽擱,馬上驅車奔往雲州。
馬蹄翻飛,我曾經夢想過無數次,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遠行,遍遊全國。卻沒料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糟糕得一塌糊塗。為了趕路,我們幾乎可以說是日夜兼程。那兩名武士是習武之人,沒什麼大礙。可我的狀況卻狼狽極了,暈車,吃什麼吐什麼。十幾天下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臉色蒼白,蜷縮在名貴的白裘錦衾裏,仍是冷得瑟瑟發抖。
“不行……”這樣下去,沒到雲州我已經先行一步了。最後,我的意識已經接近昏迷狀態,隻能感覺到隔段時間便有人灌湯藥入口。沒力氣拒絕,隻得吞下去,在那苦味的刺激下,這才稍稍緩過來些。
“我們……到哪裏了?”
“回姑娘的話,還有半日的腳程便可抵達將軍府。”
“那還耽擱什麼,怎麼不繼續走……”
“屬下們擔心姑娘的身體,剛剛找了大夫來看過。您先稍作休息,過一會兒再走。”
這兩人也真奇怪,我們先前趕得那麼急,待到隻差臨門一腳了,卻停在這個不知名的小客棧裏。次日午後,我在店主婆的幫助下難得地洗了個澡,總算舒暢些。老聞著原來那股子味道,想不吐也難……
“我就沒見過那麼嬌弱的姑娘,都歇下一天了,還吃不下東西……這麼折騰法身子可怎麼受得了?”店主婆一邊擦著我的濕發,一邊在嘴上嘮叨著。
我微微笑著,並未答話。進入契丹人的統治區,發現這邊漢人也不少。他們或耕種,或從事手工業、商業……日子倒也算安穩,不過皇帝換成了外族人。
“老板娘,你們有想過回大宋嗎?”我聽說遼政府嚴格禁止統治區內的漢人回國。大遼的繁榮絕大部分原因在於漢人帶來的先進生產技術和國家管理技術。高中的曆史教科書上說這是先進文化的力量……不過,塞北再繁華,畢竟不如中原。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我是個典型的南方人,連日來的身體不適更多是由於水土不服,我害怕,日後要永遠留在這裏……
“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在哪兒還不是求個安穩?時日一久,什麼都能習慣。”
的確,我都能從二十一世紀回來了,還想這些幹什麼?沉默裏靜靜梳著長發,突然,外頭傳來一陣巨響,漸行漸近,好多馬……
木梳落地,店主婆哆嗦著說出去瞧瞧,莫不是要打仗了吧?我隨便在發間別了根簪子,欲起身出門看個究竟,這個時候……兩個武士哪去了?房門毫無預警地被推開,驚愕地抬眉望去,身子頓時僵在原地。來人竟是一身戎裝的蕭寄遠。閃亮冰冷的鎧甲,威武的佩刀……無不透露著迫人的氣勢,此刻的他跟我印象中差了何止千萬裏!
我驚惶失措,不禁後退了兩步,他立刻上前握住我的手腕:“盈師妹,是我……”
終於明白為何要停在此地了,是專程等著凱旋而歸的蕭寄遠。他撇下兩萬大軍專程繞道來接我。給足了我麵子,也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轟動。大概雲州城的人都已風聞這位馭鷹將軍的驚人之舉。而我隻是一名平凡的漢女,何德何能得他如此抬愛?
回將軍府的路上,我的臉色都不大好看。剛下馬車,逮著房裏隻有我和蕭寄遠二人的時候,我便開始不客氣地追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蕭寄遠一怔,旋即回道:“憑師妹的悟性,怎會不知道我的用意呢?你收到了那枚發簪而決定來大遼,自然應該知道,我以什麼心態在等你。”他有個不好的習慣,說話的時候總喜歡向人逼近。
“別再過來了!”情急之下,我不由得出聲低喝。
他停下腳步,臉上有些沮喪:“師妹!我是蕭寄遠,不會傷害你的。”
我自然清楚他不會傷害我,可他卻在利用我!在那個小客棧裏,他溫柔地替我攏上披風,領著我出門、上馬車,眾目睽睽,有圍觀的百姓,有幾十名他帶來的士兵……高調得似是在演繹傳說。這絕對不是蕭寄遠平時的作風!我敏感地察覺到了他的刻意。為什麼?
“師兄……我還當你是師兄……”濃重的無力感襲上心頭,突然有了強烈的認知,眼前這個男人是我無法捉摸的,我甚至不敢亮出底牌,不敢告訴他我隻是為了沈擎風而來。
當晚,遼軍的士兵們在雲州城郊辦起了熱鬧的慶功宴。這些人平日征戰辛苦,一旦放鬆便玩得毫無節製,簡直糜爛得可以!將軍和戰士一起看美人帳下歌舞……娛賓的美人裏,有契丹女子,也有被俘的漢女,隻要座上誰看上哪位,當即便可以下場將姑娘拖到自己身邊,放肆地親吻、灌酒、狎玩。蕭寄遠高坐在中間主位,對此視而不見,泰然接受將領們一杯一杯的敬酒。
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闖進這個圈子,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從未想象過的場麵,拳頭在袖裏越握越緊。居然是慶功宴,慶的什麼功?不就是因為剛剛贏了大宋得了好處嗎?我知道華夏民族的概念,也知道契丹族最後在民族融合中會消失,可此刻,我的心裏卻依舊壓抑著滿滿的憤懣。說是狹隘的民族情緒也好吧,我活生生地感覺到自尊被踐踏!蕭寄遠帶我來營地幹嗎?他們愛徹夜狂歡就自己狂歡去啊,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麼難堪的一幕?
混亂的歡歌笑語中,我起身悄然離開。出來後卻發現自己不記得主帥營的方向,想問守夜的士兵,他們又不懂漢語。我繞來繞去還是沒找著,也回不去方才那個地方。走得累了,索性就地坐下歇息,雖然冷些,也總比看著那些人亂七八糟要好,還能賞賞月色中的雪景。剛剛過完年,是月初,天邊掛著一枚潔白的彎月,和雪上清冷的光輝交相影映,煞是美麗可愛。而他們……在如此聖潔的美景中都做著什麼?文人的家國之感似乎天生就比別人強烈些,可惜我沒有安邦定國之才,隻求遠遠躲開,在平靜的小巷人家安度餘生。沈擎風……看來不得不說了,冒險也要試一次,畢竟我是為了救他而來。
正在冥想間,身後忽然傳來異樣的聲響。我驚懼地回過頭,下一秒即被一雙鐵臂牢牢鎖住。酒氣熏人,是一個喝醉的壯漢!滿臉的大胡子,眼睛盯著我,嘴角掛著猥瑣的笑意……此刻,他口中正念念有詞,說著我聽不懂的話。自然,他也聽不懂我的呼救和解釋。看他的裝扮,似乎是遼軍中的將領。可軍隊裏的人都見過我,知道我是蕭寄遠的客人,怎麼敢亂來?又急又怒,想起方才酒席間的那些女子,恐懼就像漲潮的海水,心中一片荒涼。推不開,我低頭向他的手臂狠狠咬下……
壯漢發出狼嚎似的叫聲,揮手將我甩了出去。所幸地上有積雪,並不如所預期的疼痛,我爬起來,跌撞著狂奔,也不管方向。
意識紛亂,感覺有人攬住了我的腰,我馬上尖叫起來,拚命掙紮……
“盈兒,是我!看清楚點兒!”
“師兄……”
我驚魂未定,幾乎是癱軟在他懷裏。蕭寄遠伸手理好我淩亂的衣物,臉色繃得嚇人,而後,抬起眉,目光淩厲地望向我身後。
追上來的醉漢見到蕭寄遠,酒意馬上醒了三分,跪在地上似是請求著什麼。我直覺與我有關,因為說話間,他仍不時抬眼望向我。
纏在腰間的力道越來越緊,我可以明顯感到蕭寄遠的怒氣。驀地,他單手掩住我的眼睛,黑暗裏,隻聽到利器劃過肉體的聲音,幹脆利落,又快又狠。心跳在那一刻險些停止,擋開眼前的障礙,潔白的雪地上,殷紅的血跡和仍在滾動的頭顱嚇得我魂飛魄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