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暗香浮動 第20章 蘿水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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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暝。鬆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樵人歸盡欲,煙鳥棲初定。之子期宿來,孤琴候蘿徑。
夜幕降臨,孤涼如水,蘿水之畔陶然亭。
“錦瑟”的音質柔轉、清醇如故,我輕撫琴弦,琴聲振蕩著漾開,高低錯落,餘韻綿長,然而,也許是心情太過於雜亂和焦躁,那旋律出來竟有些平板鬆散。
我略略停滯,抬首望了望陶然亭下淙淙潺潺的蘿河水流,深吸口氣,盡量努力讓自己的心境變得稍許平和靜緩些後,複又撫動琴弦,隻是此次則換了首曲子——是母親常常彈奏的曲子“思念”。
琴音仄平起伏,如泣如咽,似乎低聲言講著纏綿悱惻的癡情怨緒,轉而聲調則飛入天際,隱入雲霄,昂揚潤澤,又仿佛高聲吐訴著動蕩不安的戀懷悲恨……
彈到動情處,澎湃的淚水竟模糊了雙眼,霎時,我終於明白了母親那種複雜的心境——
欲盼不得,欲忘不斷,欲恨卻思,欲憎卻戀!
原來思念之情竟是如此的痛苦難耐,煎熬輾轉!
天色愈來愈為暗沉,酉時三刻亦已過去了許久時間,可是韓子湛的身影卻仍舊沒有出現,隨著時辰如流水般艱難地逝去,我的心也開始漸漸變得灰暗、蒼茫——
難道於此時此刻,我仍然是難以再得見韓子湛一麵?
韓子湛為何要失約於我?
韓子湛又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漠視我的等待和煎熬之心?
迷惘失神間,身後卻傳來了一陣陣軟靴踩過細草的窸窸窣窣聲,我一個機靈,手指頓時在琴弦上滑過一個長長的弧度,尾聲脆然生波,嫋嫋繞繞……
來人在我的身後站定,相隨地,一縷縷幹淨透徹的亳菊清香亦開始繚繚不斷地襲入鼻端——清冽、綿延、悠長。
我抬起頭來,正視著寥寥茫茫的夜景,竭力地克製著自己立馬就調轉過頭去看他的衝動,以一種看似“平靜”的聲調打破了空氣中的沉寂:“此曲名為‘思念’,乃家母生前最愛彈奏之曲,也許…你仍是記得的。”
壓抑著自己雜亂無章的心跳,我焦躁地等待著來人的答話,但是,身後卻是長時間的沉默無聲。
我不禁微微蹙眉,詫異地轉過頭去,然而,當我透過隱隱不明的夜色模糊地辨清來人的相貌之時,不由得睜大了不可置信的雙眼,一臉的吃驚之色——
來人並非我正期待、等候著的心係之人韓子湛,而是另有他人!
而且,這個“他人”居然還在我所認識人的範疇之列,竟是明汝山甫才相識的墨衣公子尹框!
陶然亭周遭的羽葉蔦蘿仍然保留著秋意闌珊前即將衰敗的芬芳秀麗景色,淙淙流水亦仿佛吟唱著清轉的樂曲,而我麵前這位莫名地、本不該於刻時出現於陶然亭裏的尹框則漸漸褪去了眼眸中那種迷離和探究的神色,微微眯起狹長的鳳眼,終於出乎意料地出聲,語調卻極盡平淡理智:“你果然…是女子!”
我怔愕地看了看身上穿著的淡藍色湘繡織就的女子長衫,雲褶繁複,裙長曳地,絹帶飛揚,不由得產生了濃濃的挫敗感,忽然之間,不甘、酸澀和疼痛之感俱一湧而至——
我稍施粉黛,並無佩帶多餘的環飾,將發髻用絲帶鬆鬆地綰起固定,再將其餘的發縷隨意地散披,裝扮成初次見到韓子湛之時那副飄逸自然的模樣,悅的卻並非是那心儀與思念之人,如此之景況,教我如何不失望,又教我如何不難過?
“為何…你會於此時此刻出現於此地?”我故作麵無表情地詢問道,聲音中卻飽含著漠然的苛責味道。
他薄薄一笑,研究性地看我一眼,複慢慢地踱到陶然亭的邊端,負手憑風而立,片刻後,他的聲音才清冷地飄來,滿是詭異:“你的琴音很美,跌宕起伏,情儂深長,餘音嫋嫋,‘思念’之名確實當之無愧!”
言畢,他卻突然扭轉過頭,熠熠含笑,深深地凝睇著我,眼神如同一汪幽潭,銳利而又極具穿透力:“不過,我竊以為,你回歸女裝的模樣較之於琴音則更為美妙飄然。秦姑娘,不知…你以為在下之所言是否有其道理?”
我從椅座處起身,對他略略頷首示禮:“尹公子過獎!聽聞公子適才言語中的意思,如若我判斷的不錯,公子似乎早已知曉了‘我是女子的身份’,公子的洞察力無可厚非,著實讓我佩服不已,不過在此還望公子能給以明示,我究竟是於何時何地就已經泄露了自己的女子身份?此外,我還尚有一事懵懂不解,公子又為何會於現下時分到至於陶然亭內?”
“你的舉止儒雅斯文、謙謙有禮,乍一看去,幾乎與平常人家的清俊貴公子相仿無二,的確,你女扮男裝的技巧已然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熟練自然,溫文爾雅,如若隻憑印象感觀,當是能夠迷惑萬千的眾人,這其中亦曾包括過初次見你之時的我。起始,我對你的男子身份並無生有絲毫的疑問,而最終令我對你產生懷疑的則是明汝山腰那墓碑上的文字題跋。彼時,兩座墳塚前除卻你們兄弟二人之外再無他人,觀著墓碑上的題跋,我即刻便有了一個模糊的猜測,是否…就是你們兄弟二人於墳塚前祭拜的?”
他稍作停頓,微揚起下顎,又平淡一笑,仿佛不食人間煙火般飄渺謫仙:“不成想,接下來的對話遂證實了我的斷定,你言你名為‘秦殤’,而墓誌銘上的題名則為‘秦羽裳’。‘羽裳’者,柔麗翩躚、華舞流轉、女質芊芊,旦凡男子,是絕對不會以此二字為自己命名的,況且,‘殤’字又與‘裳’字同音,此為一處極為明顯的身份破綻。後來,我複端詳且審視於你,總覺得你的相貌太過於陰柔絕美,給人一種言不明的怪異之感,而你的身材較之於普通男子,又顯得格外的瘦弱嬌小,所以於那時,我便對你男子的身份有了疑問,而今見了你女裝的扮相,亦正好…印證了我的猜測——你…果真是女子!”
他複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唇角的弧度則愈為飛舞上揚:“至於…在下刻時為何會在陶然亭裏出現,其實這個問題並不難作答,我隻是夜遊觀景,湊巧路過罷了。不知…秦姑娘對於在下的解惑,是否還生有其他的疑問?”
我看著他進退有度的坦然模樣,悄悄地壓抑下五味摻雜的失落心緒,歉然應道:“是我失禮僭越了,冒昧責言之處,還望公子能夠見諒!不過,蘿水景致婉約,喜愛者甚眾,尹公子乃情趣高雅之人,當然亦不例外!”
他突然朗聲大笑起來:“其實現下,秦姑娘的心裏定是責怪在下不合時宜地出現於此地,並且無趣地打斷了你候人的節奏吧?然而,秦姑娘乃知書達理的含蓄之人,況且心思縝密,又很會隱藏自己的情緒,所以處身於此種尷尬之境況,心中雖然很是不滿,但秦姑娘你卻仍然從容言笑,再不著痕跡地用一些場麵上的官腔來敷衍於在下。在下猜的可準,涵漪真正的東家——秦羽裳!?”
我怔愕地睜大了眼晴,不過很快,便斂去了臉上的吃驚之色:“尹公子仿佛…很明晰我的身份和行蹤?”
“自仁德四年以來,一家名為‘涵漪’的茶業商號采犬品質、類別、信用、服務、獨特、新穎、聯合、共享’的‘十六字經營策略’,以潞城浚縣為中心,一步一步並購薄弱茶商,成立分號,僅用短短的五年時間,便幾乎在整個天闕王朝的茶市中占據了壟斷地位,以此看來,涵漪東家的魄力與聰慧,確實非常人所能趕及!因此,似我等愛茶珍茶之人,怎能壓抑住自己的好奇探索之心,以至於忽略了如此不凡之人的存在?”他徐徐而談,眸芒的犀利、穿透卻讓我如坐針氈。
聽聞他概略地道講著涵漪的發展曆程,隻覺得有一股寒氣自腦門處直湧上來,終於,我忍不住冷冷地打斷了他:“你…究竟是何人?居然肯下如此的功夫來調查涵漪並調查於我?”
他卻是不答,隻見他隱隱含笑,慢踱兩步後灑脫站定,接著不羈地撩起了藏青色錦服的袍角,便徑直坐在了陶然亭廡廊的平台上,卻罷,他這才將玩味的目光鎖定在我的身上,迷離卻又清明:“秦姑娘不僅是商業奇才,禮樂方麵則更是造詣甚深,姑娘所奏之曲精湛悅耳,柔轉清醇,甫才,在下能有幸得聞,真是如曆天籟!但不知…秦姑娘你可否賞臉,能再為在下彈奏一曲?”
聞言,我不禁蹙緊了眉頭,忿忿地瞪視著他,但沒過多久,他灼灼而又鎮定的目光則漸漸讓我恍惚不實起來——
他慵懶而隨意地坐在廡廊的平台上,姿勢卻顯得格外的優雅淡然,我的心中沒來由地赫然一動,為何此人的坐姿竟讓我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熟悉之感,是否曾於何時何地見到過?
想到這裏,我不禁失笑,並自否自覺地搖了搖頭,此亦乃和他的第二次照麵,自己怎會莫名地對他生就熟悉之感呢?
然而於此時,陶然亭亭周的防風燈籠卻於頃刻間點燃了,迎著特製燭蠟的炙亮光芒,我奇異地發現尹框那白日呈現淡淡茶色的瞳眸竟漸漸幻變成了瀲灩的冰藍色……
嗅著空氣中的那股若隱若現的繚繚菊香,我盡力地克製著自己雜亂的心緒,很是漠然地拒絕道:“心非靜純無境,曲亦難至頂峰,所以,現下…我無法奏曲!”
回畢,我望了望沉寂如水的夜空,複看了看通向陶然亭的空曠寥落的小徑,心中的失落酸澀感則更甚——
轉眼間,戌時就要逝去了,然而韓子湛的身影卻仍是沒有出現,難道今日…他真的要失約於我嗎?
我定了定神思,蕭瑟地彎腰抱起“錦瑟”,同時向對麵安閑靜坐且一直在默默地打量著我的尹框欠了欠身:“尹公子,夜已經深了,還請恕我不能久滯,告退!”
腳步還沒有邁開,衣袖卻被他及時伸出的修長手指緊緊地撚住:“秦姑娘,請等一等!難道,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會耗費幾乎五年的時光來調查涵漪並調查於你?”
聞言,我生生地止住了步伐。
我轉過身來,冷冷地凝睇於他,努力地想從他的臉上尋覓到一些微妙且可以解惑的痕跡,可是他卻迅速地鬆開了扯住我衣袖的手指,未幾,神色便恢複了一貫的平靜無華,讓人無可琢磨。
我清了清嗓音,蹙眉肅顏問道:“公子調查涵漪並調查於我,卻是為何?”
他那冰藍色的眼眸深邃似潭,灼灼地緊盯著我,頓時,一股異樣的熟悉感又翩然而至,我惶惑地錯開了眼,不敢再與他對視。
“我定然…是在哪裏見過你!”待長時間的沉寂後,他突然呢喃出聲。
聞言,我的臉上不禁湧現出了嘲弄之色。
看到我如此的神情,他卻渾然未覺地輕笑起來:“秦姑娘,在下指的可並非是…尞城初遇和明汝山再逢!”
“如此!不過,尹公子,我尚記得,登徒子們為籠絡人心,是常會以此類言語起頭來遮掩他們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的。”我譏諷道。
他先是一怔,接而臉上的笑意則更為濃深:“真…還真是新鮮,我居然被一個女子當成了登徒子,哈哈,不過此番經曆,還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意外,的確…很值得回味!”
他的輕佻行徑讓我既氣惱又羞赧:“尹公子,請不要岔開話題,你尚未回答我的問題!”
“琴裏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窮通行止長相伴,誰道吾今無往還?”他作勢俯下身來,幹淨圓潤的指尖在“錦瑟”的弦線上閑閑地撩過,頓時,琴聲四化,餘音嫋嫋,如夢如幻。
待他幽幽地吟罷詩文,複抬頭正視於我,目光清澈,笑容深邃:“秦姑娘,其實在下調查涵漪並調查於你,無有別樣的深意,隻乃‘茶’故使然!”
聞言,我眼中的譏諷更甚,他卻恍若未知。
“秦姑娘神思慧敏,悉心經營,僅用五載的時光,便已使‘涵漪’的名號響徹天闕南北,呈現獨領壟斷的局麵,以致於其他茶商的生存和經營舉步維艱。在商言商,利益為首,似我等一介庸俗之茶商,怎能夠坐視涵漪逐步地獨霸天闕的茶市,贏盡萬千之利潤,而不去關心並計較自己的生計和未來?”
言及於此,他頓了頓,似是自嘲一笑,繼而接續道:“當涵漪的生意逐漸壯大之後,在下感到危機重重,曾一再地遣人去浚縣調查,但是涵漪的東家總是居所無定,而且替身奇多,麵貌及聲音竟無有一日相同重複,因此,幾次三番的調查下來,在下遣去的線人都沒有一絲的頭緒,以致於幾乎五載的時光竟收獲甚微,但是直到一月之前,秦姑娘你不再隱匿自己的真實身份,來到京畿宛城。”
我容色漸平,了然於心,他著實並未撒謊——
的確,自韓子湛有了音訊之後,自我下定決心來到宛城尋求韓子湛的回應之後,為了能讓韓子湛盡早地找到我並認出我,我早已吩咐蕊欣不必再覓尋不同的替身造成識別混亂,來隱藏我們的行蹤,也不必再將涵漪的經營和操持程序神秘化。
然而,即便如此,要是還有人能在短短的一月時光裏,清楚地了然我真實的身份,這還需要頗費一番功夫和思量。
可是,眼前的尹框卻做到了,在如此短暫的時日內,竟然將我的來龍去脈如此地深透明晰,這確實讓我感到十分意外——
其顯赫的身份、其背後的身家以及強大的信息網絡途徑由此可見一斑!
尹框此人,不可小覷!
突然念及一事,我遂問道:“那麼,尹公子去尞城做甚?難道…彼時便已明曉了我的真實身份?”
“秦姑娘宛然多慮了,在下當時隻是路過尞城,那時還尚不知曉你的女子身份。”
我心頭的疑雲未消:“巧合未免過多,無怪乎令我疑心於你!?既然尹公子擔心自己的茶號受挫,利益受損,為何不及時地采取有利的應對措施,反而還要花費如此諸多的時間和精力來調查於我?刻下,公子已然知曉我的身份,那麼接下來,你又會有如何的打算呢?”
“曾有古訓言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姑娘乃聰敏之人,應該不難理解在下的舉止。”
我一怔,轉而恍然大悟——
此人竟能運用兵法規章,慮及長遠,可見其心思之周全深邃,真可謂一不凡之人矣!
長籲口氣,我不禁由衷地讚歎道:“竟是如此!事無繁簡,物不巨小,尹公子皆能深思遠慮,親身親曆,真可謂讓人…欽佩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