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煙迷皇城  第44章: 拜月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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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日夜晚,小蘿突然失蹤。
    她去同春塢送兩小捆蘇貢五色繡花絲線,久久不歸。再遣宮人去尋,那邊回說:送完線早回了。
    同嬪本是性急心熱之人,又知我與小蘿一向姐妹情深,聞言忙胡亂披件杏黃雪褂,領著喜兒等宮人點了玻璃風燈趕來。至今我仍記得那個冬夜是怎樣的慌亂——聽雨軒與同春塢兩處派出所有能派出的人,悄悄擰著燈籠星星點點地滿宮海尋。同嬪心急如焚,恨不得拉上我親自出去遍搜皇宮。但又擔心風寒露重,我稟氣弱經受不住,隻有陪在暖屋之中——卻又坐立不安,蹙著眉頭不停走動。
    我腹中又開始微微疼痛,額上竟隱隱沁出細密汗珠。等至子時,宮人們紛紛回來——均不見人。心中更焦,麵上卻裝作若無其事,我強堆微笑勸同嬪道:請姐姐回罷。幹急也不是辦法,天又晚,總不能挨個到姐妹們宮裏尋去。也許小蘿貪玩,在哪處吃醉了酒,明日回來看妹妹可不好好罰她。
    全尋遍了麼?同嬪問:可有遺漏之處?
    春菱皺眉道:沒有。大夥連皇上的寢宮都悄悄去過,李總管也說並未見她。良主子與杜主子兩處全去過。此次咱們帶足打點宮人們的銀子——都說沒見。
    我對錢財素不上心,因聽雨軒財物放權全由春菱楊長安二人掌管。春菱是宮中老人,知道打點宮人分寸。聽她這麼一說,不禁又是皺眉。可人突然麵色大變,顫聲道:同嬪娘娘,主子,咱們還有一處未尋。
    何處?同嬪搶先問道。可人臉色白若死灰,低低道:回同嬪娘娘,宮中各處水井。
    我聞言胸口如雷轟電擎,雙腳站立不穩,軟軟坐於床上。同嬪忙扶住我,下令四處查看。等待,找至靜安門外枯井,果然發現小蘿。
    隻是,已是一具冰冷屍身。
    脖上淤紫,有被繩索勒過的痕跡。
    我心大慟,兩眼陡黑,腹中絞痛不已。眾人再度慌亂,有幸春菱早已暗中請來宋佩昭,忙拿金針封住我幾處穴位。可人趕著端過一碗熱氣騰騰兌了桂圓汁的貢參茶,同嬪硬逼著我分幾次吃下。當晚同嬪與我同被而眠,不住嘴地說了一晚寬心體己的話兒。便是如此,至五更時分我方才略收住淚水。
    第二日目赤嘴幹,頭疼欲裂。同嬪便獨去鳳至宮,回來時與萼兒同來。萼兒一身淡綠坐上床沿,輕挽我額前發絲,柔聲道:小蘿的事咱們已回了皇後娘娘,娘娘亦是震驚,下旨命嚴查。妹妹且放寬心,姐姐來前已命人在靜安門外買下幾畝地,咱們好好兒的安置小蘿罷。
    握住萼兒手,我淚水再如流泉,嘶聲道:多謝姐姐。小蘿之死並無人證物證,隻怕又是深宮的一縷冤魂。且如今……她實與皇後在共掌鳳權,小蘿隻怕更是沉冤難雪。
    萼兒眉心微皺,歎問道:好好的,她為何又要害死小蘿?
    我恨聲道:自然是想釜底抽薪,斷我臂膀。
    萼兒柔聲慰道:難道我與同嬪姐姐能讓她隨意斷不成?不如……我們這就結為姐妹,立誓日後相互扶持,福禍共享如何?
    略遲疑,我眼望同嬪不語。如果萼兒早幾日說出這話,她斷不會答應。但現時萼兒已明確與良妃斷交,位份又較我倆高出,如今說出此話很顯誠意。同嬪斷無拒絕理由。
    果然同意。
    同嬪笑道:古人有桃園三結義,今日我三人便趁著慧妹妹的梅花樹下,來個梅林三結義罷。
    我心頭一暖,揚聲道:好!拿酒來。今日你我姐妹不醉不歸。
    萼兒命人取來幾瓶暗紅色的瑪瑙石榴貢。這是南詔國年年必要進貢的果酒,冬日裏吃時須加入酸話梅兒,燙溫後方得其中真味。春菱忙接過出去,溫酒回來時回道:小姐,宋太醫叮囑,百花酒與果酒小姐一月以三小鍾為限,切勿貪杯。
    便知宋佩昭已驗過此酒。
    石榴貢吃時不覺什麼,後勁卻十分強悍,竟將萼兒與同嬪先後醉倒。我雖想買醉,可惜不能。命人抬來杏黃色暖轎將她們送走,獨傳可人問話。
    可人,我柔聲說:現隻有你我二人。告訴我,小蘿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可人搖頭道:回主子,奴婢確實不知。而且奴婢已想明白,奴婢不願此時出宮。
    我臉色一變,冷笑道:本淑儀看在琴姐姐麵上,對你一再容忍。聽雨軒裏,容不下對本淑儀不忠之人。你既不想出宮也由你,隻是你若不說實話,明日本淑儀自會出回皇後娘娘,讓你換去別處。
    可人大驚,跪下道:蒼天可鑒,奴婢對主子忠心不二。但請主子明查。再則小姐已將奴婢交給主子您。您現不要奴婢,又讓奴婢去向何處?
    是麼?我冷笑道:既是如此,本淑儀再問你最後一次。你怎麼知道會有人害小蘿?
    可人揚起細瓷般的臉,說:回主子,小蘿這幾日一直心事重重,神情恍惚。奴婢問過幾次,一回她見四下無人,曾說奴婢是立時要出宮的人,告訴奴婢卻也無妨——她是怕自己命不久矣。奴婢再問,卻又不肯細說。當時奴婢隻以為她身子不舒服,也沒太認真。不想……因此奴婢才想到要去水井瞧,不想小蘿真……
    講至此處,她含了一雙淚眼望著我說:主子,您現在身邊危機四伏。奴婢不想出宮,其意圖便是與您共同禦敵。否則主子一人在宮中孤軍作戰,奴婢實在不放心。
    我冷笑道:既然你不肯說實話,那麼本淑儀也不逼你。現去收拾好自己衣物罷。
    說完背過頭去,不再理她。
    可人見我絕決,跪在青花地毯上久久不肯起身。燈光下,眼中一片晶瑩。想到琴貴妃,我心又陡的一軟。歎口氣道:可人,你聽我說。你必須出——這是葉老前輩交換為皇上出診的條件。
    可人聞言長舒口氣,微微展顏道:這卻無妨,奴婢自會勸說外祖無條件進宮為皇上診病。
    是麼?我有些奇怪。沉吟,思想混亂莫明。一時間琴貴妃之淚、小蘿之傷、良妃之笑,素金之諷從四麵飛湧而來,擠至腦中反複交替。腹中微微一動,忙拿手輕輕撫上淡青色襖裙……念想輪輪更不停息,及至想到萼兒那幅圖畫,心中雪亮……
    終於暗下狠心。
    輕歎口氣,我柔聲道:可人起罷。我暫且信你。你悄悄地去請李總管過來一趟。
    李福過來時,與其閉門密談,我正色道:李總管,本淑儀成敗在此一舉,事成後當重謝公公。
    李福道:慧主子言重。這原是老奴應為淑儀娘娘做的。
    之後接連幾日,聽雨軒中宮人們忙碌不停——隻待東風。
    我每夜備好案幾與小黃玉香爐,帶上“燕語”琴至太液池畔撫彈。反複奏響《明月春深》與《梅雪驚鴻》這兩首文浩在世時留給我,琴貴妃悉心教授的曲譜。將一切懷念與美好回憶,盡寄於琴音。
    幾日後的一個睛朗月之夜。那晚月明星稀,“燕語”細細。突聞身後傳來一路輕碎腳步。可人小跑至麵前,睜大鳳眼,急切切對我點頭。
    春菱點燃三支香。白色輕煙嫋嫋,升上夜空。
    我緩緩跪地對月而拜,口中朗聲道:信女柳荷煙今日誠意祈求上天。願上天保佑今上龍體康健,我隆泰皇朝國泰民安。保佑邊關永無戰事,百姓不受烽火荼毒。
    說完,雙手合什,對月拜了三拜。我再度朗聲道:小女一界草根,得入聖目——實是幾生修來之福。惜荷煙生性愚笨,雖有幸服侍天子,卻不懂如何為皇上分憂。因此月夜拜乞上蒼保佑我主,事事順心。肯請垂憐小女癡心,讓荷煙得償此願,既使既刻粉身碎骨亦萬死不辭。
    卻不聞身後有任何動靜。
    再次對天而拜。又悲又氣,心一橫,故意重重將額頭叩在冰冷白玉磚石上,一下又一下悶聲作響。文澤,我絕望地想,你若真不愛我,便親眼看著柳荷煙一屍兩命撞死在你麵前罷。
    煙兒!隨著一聲叫喚,我雙肩被人從旁緊緊捉住,抬頭時,終於觸見文澤一雙深瞳。春菱與可人忙跪下接駕。而我,眼中有薄霧升上,望著他隻不言語。
    他慢慢扶起我,迎麵拂開額前一縷青絲。眼神陡凜,倒吸口冷氣。目中竟似點起騰騰火焰般,低低吼道:你在做什麼?!簡直是胡鬧!
    見他竟然怒至雙手微顫,怔愣間我心陡沉。偷眼看李福,也是蠟白著臉,一幅不明所以的模樣。心中悲愴再起。文澤果然已不再愛我!我想,他明明聽見我說什麼,看見我做什麼,可我這樣的處心積慮卻仍不能從杜素金身上挽回他心。他不再愛我,所以我做什麼都錯,越做越錯。可我偏偏在這種時候有了他的孩子!偏偏對他仍存幻想,期待他的垂憐……天可憐見,原來我才是世上最笨的癡人!
    李福畢竟老道,忙躬身移過我杏黃色團型拜墊,輕輕放至文澤腳下。見他暗示明顯,我心中暗歎。好吧,文澤,好吧。雖然我不知做錯什麼,但你是天子,惹你生氣,我沒有選擇,隻有給你賠罪。但從此之後……從此後……
    從此後要如何?隻覺腦中白雪茫茫天地混沌一片。心中大慟,直如刀剜一般。雙膝軟軟下屈,心亦隨腿一直向下,墜下……剛觸團墊,被文澤伸手緊緊架住拉起來。
    不許跪!他皺眉低喝道:回答朕,你究竟在做什麼?!沒有得到朕的允許,又怎麼敢將自己傷成這樣?
    一麵說,他一麵皺起眉頭命人去傳太醫。我心一鬆,繼而一暖。眼淚如斷珠般落下,偏一句話也說不出。
    一旁跪在地上的春菱忙道:回皇上,慧主子在拜月祭天為皇上祈福。
    拜月祭天?!文澤眼中怒氣更甚。他胸口微微起伏,轉頭低喝道春可二人道:你們是怎麼當的差,憑慧主子傷成這樣也不從旁勸勸?!一個兩個的,都跪著不許起來。
    還有你!他轉身盯著我狠狠地說:朕一刻沒瞧住你,便大著膽子橫行胡鬧!看朕怎麼罰你?!
    不等應聲,他緊緊將我抱入懷中,俯身深深地、狠狠地向嘴唇壓下。刹那間,血飛速地從心流到心。我四肢全無力,渾身又酥麻。心底冰層輕響,繼而破裂浮沉、分崩離析……心如春花經風,片片萼紅蝶起,輕舞飛揚,漫山遍野……
    許久之後,文澤才離開我唇。雙手依然緊抱,全身沐浴在月光中下,他墨青
    色貂裘鬥篷藍成夏夜星空。雙眼亦若星空深邃,他凝視著,輕歎著,喘息著陡然再度俯身朝著我唇上柔柔一吻……複再一吻……
    你嚇著朕了。他說。他深深地看我,柔柔地歎說道:小傻子……小傻子……知罪麼?
    我思想全無,隻知不停地點頭。
    終於長歎一聲,他再看一眼我額頭,望著我雙眼低聲而霸道地說:要向上天求什麼?記住,你是朕的女人,朕就是你的天!日後不許再背著朕胡鬧,有什麼事求朕便了。知道麼?
    我仍說不話,淚流得更凶。見狀文澤長長歎口氣,柔聲道:好了,你適才說的話朕已全部聽見。煙兒,朕的嬪妃之中也隻有你如此憂國憂民——朕很欣慰……亦很感動。隻是,這大冬天的地上可不涼麼?進宮時日也不短了,怎麼還與從前一般的傻?若凍著傷著,讓朕心疼——再看朕再怎麼收拾你!
    我隻會癡癡地頷首。雖有千言萬語,此刻偏又不爭氣地無語凝咽。
    言語被奪。
    思想被奪。
    呼吸被奪。
    ……
    見我呆立他懷,地上春菱與可人亦是呆若木雞。
    無人說話,隻有風聲微微。
    湖心被月光點亮,水中星燈盞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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