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煙迷皇城 第22章:二十二 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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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將是我與世長辭之時。我情緒紛亂如麻,也無心抄書,找出《媚行深宮》向黃色燈下細看。那書有整整一百頁,首頁上便是媚兒姑娘用娟秀字體寫著的兩行字——“深宮寒潭刀與冰,方知此事要媚行”。我翻至第二頁,看見紙上麵寫著一首百“花”小詩。
輕移蓮花步,獨上杏花樓。
融玉雪花脂,碎金桂花油。
顧影菱花鏡,妝罷雲花頭。
眉峰青山聚,眼波秋水流。
欲語澗底鶯,將行湖畔柳。
半曲音繞梁,一書香盈袖。
但歌但得道,且舞且忘憂。
得君常相見,無謂覓封侯。
這詩中描寫的女子風流婉轉儀態萬方。我仿佛看見她蓮步生花,雲髻堆翠地迎麵向我款款而來。她既媚眼生波,又能歌善舞……一心隻想與心上男子朝朝暮朝,無所謂世間功名利祿。
我心神往,不禁再往下麵翻去。想不到的後麵形式急轉直下——第二首詩卻寫著一首悲涼的數字詩。詩中寫道:
與君一別後,兩目雙淚流。
三生不得見,四時輪換情未換,將休意難休。
五心不定倚門樓。六月風狂,吹折殘花壽。
落花亦能隨水去,相思何日是盡頭?
七巧結成蛛絲網,八麵寒風,卻將網吹破。
九曲渠裏鴛鴦遊,幾隻人間到白頭?
再往下看時,卻又抄錄著一首江南琵琶曲:
幹荷葉,色蒼蒼。老柄風搖蕩。
減了清黃,越添黃。
都因昨夜一場霜,寂寞在秋江上。
我滿心狐疑,想起文浩的話。我想,果然林媚兒心中所愛另有他人。淒淒慘慘戚戚——想她不得與心上人相見,既使身處皇宮仙境天子旁,心中也隻如人間地獄魔王邊。
由人及己,想媚兒當年與我明日,一樣是終不能再見心裏的他。而她的生離相較我的死別,前者痛苦更甚。
我一頁頁翻過,看見書的前半部寫有幾十首詩,自第三頁開始,她寫的均是對一個男子苦苦思念。
我粗粗後翻,竟看見林媚兒寫的後宮爭寵心法。
並且,她為那心法取名叫做《狐媚惹主之三十六計》。
媚兒的三十六計又分《音容計》、《共趣計》、《奇香計》、《矛盾計》、《體態計》、《歌頌計》、《媚眼生波》、《風月共寢》……等等諸篇。每篇均有數百字。
她在《音容計》裏寫著,女子可否寵冠後宮,除過人容貌外,還須練就嬌婉聲音,以便侍寢君王之時,讓其迷戀黑暗中自己的輕輕嬌語鶯音;又於《共趣計》中說,視君王愛好,務必使自己更於精此道,隨後與君王產生共鳴乃打敗他人之不二法門;《奇香計》篇中提到,找出君王喜愛而他人沒有之香味,且終生隻用此一種味道;《矛盾計》篇中更說,喜愛與眾不同是人之天性,男子們喜愛兩種女人,一是外表正經高貴的煙花女子,二是外表放蕩嫵媚的正經女人……
她又為美人下了定義。
她說,所謂美人,以花為容,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肌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以才藝為香……天子不同常人,若想常得其心,除美人外,計策不可或缺。
自第六十頁開始至全書結束,她全是在教授嬪妃們如何討得君王歡心。她從如何裝扮容貌、如何修習體態、如何甜言蜜語……一直講到如何煙視媚行,如何撒嬌裝癡,如何……侍寢。我越往後看,越覺麵熱耳躁,直至再看不下。“啪”地一輕聲響,合上頁扉。
那天我心中又怕又疑。我想,似林媚兒那樣的女子,既有天仙化人的容貌,又有舉世無雙的媚功,文澤怕是日日將她捧於手心罷?為何她還會愛上別人,什麼樣的男子竟有如此魅力?
文澤那樣好,她又憑什麼不愛文澤?我有些憤然地想。但此念剛一閃過,便自覺好笑。我暗暗嘲笑自己,柳荷煙呀柳荷煙,你自己喜歡天子就以為天下女子都喜歡文澤——真不害臊。我臉一紅,再回想書中教授討君王歡心的辦法,果然是字字珠玉。若我是天子,遇美麗女子拿書中裏招數狐媚於我,隻怕也會被迷得心花怒放,不能自己罷?
如還有時間,我會學來討好文澤麼?
可惜時無多日,不用再想。
感謝媚兒。我感謝她讓我明白,原來世上沒有什麼可以毀滅愛情——即使死亡,也不能夠。
我輕歎口氣,仍將那書放回書架。又鋪開一張宣紙,憑記憶於桔黃燈下細細描畫文澤肖像。筆筆深情,盡入畫中。
有淚落下,滴入紙上綻開一朵白色薔薇。我忙用筆將那淚痕改成背景蓮花,再於蓮花旁添上一對紅毛交頸鴛鴦,幾株綠色霧柳……及至畫好,東方已透魚肚白色。我微紅著雙眼望一望遠處天空,最後題寫兩排字下“楊柳煙裏承聖意,藕花深處共白頭。”
畫作完成。
我覺得十分滿意,將畫夾入一堆書中。又找出一小盒唇蜜,淡淡抹於嘴唇。再挑些許唇蜜放進手心慢慢化開,輕輕揉在雙頰之上。
這唇蜜名字叫做梅花露,淡紅淡香的那種。其香素清,而色澤勝在上妝時若有若無。妝後隻覺人更嬌豔,卻看不出化妝痕跡。我素不化妝,但今日……突然想起今日自己並不當值,一時呆住。
天意弄人。我心暗歎道,天意!文澤,我柳荷煙存於這世上的最後一日竟不能與你相見!我心中又酸又苦,慢慢還書回去,交給一藍衣小太監手中接了。
那時我與文澤僅僅隻有一扇木門之隔,那感覺卻比隔了比萬水千山更遠。良妃送甜湯來時,我眼睜睜看著她微笑著走進門中……裏麵傳出她與他輕快的笑聲。
別了,文澤。別了,日後……你多保重罷。我默默掛念,狠心轉身一路往永泰宮而去。
秋日陽光溫暖,一路綠樹紅花。有微風拂麵。我看一會錦鯉,看一會花。迎麵遇見幾名相熟宮人,各自甜甜微笑。遠處有嬪妃正高高蕩起秋千,呼叫聲聲,快樂不絕於耳……
一切都很美好。這讓我覺得略有些愉快。至少,我是死在一個美好的日子裏。
永泰宮靜寂幽寧。趙嬤嬤攔在門口,她說:太後娘娘命老奴對你講,還有幾個時辰才算過今日。你仍有機會向皇上求情。
謝娘娘好意。我輕歎道:荷煙認輸。
趙嬤嬤扼腕歎息。她悄悄朝朱紅木門裏麵看一眼,低聲道:荷煙……你,怎麼不再爭取?
我搖頭。我想起文澤那晚與良妃在帳內說的言語,心如刀割。
是我太過高估自己。我說:現在,肯請太後娘娘處罰。
春菱正在門口,聞言大驚。她又不敢多問,隻拿眼睛瞧我。待趙嬤嬤出來,身後跟一手托黑漆木托盤的藍衣小太監。
那托盤上放著白色的酒壺與一個小小酒杯。
太後有旨,趙嬤嬤道:宮女柳荷煙即刻賜死。念其曾救駕有功,特留全屍。
謝太後。我說。我跪在青石上,朝紅門裏麵行禮。
春菱眼圈通紅又不敢哭。她低聲求趙嬤嬤,說要送我最後一程。
我與春菱手拉手,往聽雨軒旁的水邊走去。一路上,她心神不寧,四下張望。
荷煙,趙嬤嬤向我歎道:你怎麼就不聽話呢?
這時,我聽見身後傳來文浩的聲音。趙嬤嬤,他問:你們要去哪裏?
我看見春菱眼睛陡然一亮。浩王爺……她正想說話,趙嬤嬤突緊捉她手。不許出聲。趙嬤嬤輕喝道。趙嬤嬤回頭對文浩笑著說:回王爺,太後娘娘念一幹宮人勞累,特賜酒水食物犒賞。
文浩不信。他皺起眉頭說道:這不年不節的,母後怎會有如此雅興?他一麵說,一麵看春菱與我。他目光落上酒壺,徑直接朝我們走過來。
這是什麼酒?文浩問。趙嬤嬤麵不改色地說:回王爺,這是貢酒。
貢酒?文浩疑道。他尤不信,揭開壺蓋拿去鼻下一聞,皺眉道:這酒的氣味怎麼這樣奇怪?
王爺,我微笑道:這是奴才們吃的酒,氣味當然差些。您現攔在這兒,莫非竟想以王爺之尊,半路打劫奴才們的酒吃不成?
文浩聞言一笑,蓋上壺蓋。然而,當他抬頭看見春菱表情,臉色又是一變。我見狀也朝春菱望去。我看見她滿臉焦急,正悄悄朝文浩使著眼色。我心念一動,煞有其事地朝著他身後行禮,低頭道:太後娘娘!眾人聞言均是一怔,都朝我行禮的方向望去。而就他們扭頭那一刹那,我搶過酒壺,一飲而盡。
毒酒勁猛。這酒剛一入肚,我便覺頭暈目眩,腹中絞痛。
妹妹!春菱低叫。她在人前不敢稱我小姐,隻撕心裂肺道:妹妹,你明知浩王爺會向太後娘娘求情,為何還要喝下毒酒?!
文浩撥開眾人,抱我進懷中。什麼?!他嘶聲道:什麼毒酒?!
春菱!我聽見文浩對著春菱低吼,他質問她,說:春菱,你是怎樣辦的差事?!快,快去叫宋佩昭來!快去!
宋佩昭?對了,是那個看過我病的太醫。為什麼要找他?
那時我依在文浩懷中,我能感受到他絲綢衣料很滑,很柔軟。這使我想起文澤溫柔的手和柔軟的唇。浩王爺,我聽見自己聲音輕輕說:王爺,請您一定記得答過答應荷煙的事情……
別說話!文浩說。他聲音嘶啞,說道:本王記得……
王爺,趙嬤嬤勸道:您可千萬別著急……
周遭七嘴八舌,一片混亂。我頭愈暈,身子愈冷。漸漸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