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煙迷皇城  第1章:一 宮女柳荷煙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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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遇刺了。
    是的。那年五月的某天夜裏,在隆泰皇朝皇家避暑勝地浣月山莊,是我柳荷煙用自己的左肩,替當朝德仁太後擋下刺客那必殺一劍,而後沉沉倒下。
    刺客的目標當然不是我。
    被他刺中的我,隻是一名剛剛入宮一月、年僅十五歲的小小宮女。
    當我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宮內高而空的灰紅色木頭屋頂。以及幾隻蝙蝠,在屋頂上盤旋。又燥又幹的空氣之中,飄浮著一股藥味。那味道,間或夾雜或濃或淡魚蝦腥味。
    什麼中藥會這樣難聞?我吸一吸鼻子,微微皺眉。
    我從小味覺十分敏感,因而聞見這味道,不禁胃中作湧。
    便於床上翻身幹嘔。
    立時從門外刺眼的白色陽光中,跑進一名綠衣少女。這少女形容尚小,身穿一件窄袖緊口湖綠長裙,一應飾物全無。小小的圓臉,大大的杏仁眼。兩片薄唇紅潤如朝霞出浴,雙頰淡紅微透。她三步並作兩步跑至我床前,兩粒眼珠盯住我,滴溜溜亂轉。見我正睜著雙眼,拍手低聲笑道:醒了!醒了!荷煙姐姐醒了!
    我亦不由自主微笑。
    小蘿!我輕嗔道:看你歡喜的樣兒,今日可是撿著什麼活寶貝了麼?
    小蘿眼中笑意更濃。
    這個自然。她笑著說:今日是我何小蘿撿著大大寶貝的好日子。小蘿可把姐姐性命從閻王爺手裏給撿回來了!我輕笑道:不過讓刺客的劍輕輕淺劃一下罷了,哪裏有要了性命那麼嚴重?
    姐姐倒說不嚴重?小蘿瞪我一眼說道:也不知是誰遇刺後足足在床上睡了六夜七天,昨日晚上剛剛的退燒?!
    昏迷了這多麼天麼?我聞言微詫。繼而臉一紅,朝她微微笑。又想起德仁太後,關切地問:太後娘娘與莊裏其它人可都安好?刺客捉住了麼?
    不想這理所當然的問話卻引來小蘿一陣慌張。
    輕點聲兒!她說。
    她左顧右盼道:宮裏可不許議論刺客之事!太後娘娘有旨,此事不追查,不議論。任何人不得說與皇上知道,違者重罰。
    我微微一怔,略感驚訝。
    那小蘿又說:太後娘娘隻是略受驚嚇,太醫們已開過安神的藥方吃下。別人也無大礙。你擋住那劍,正好何統領趕至太後身前救駕。
    隻可惜仍讓刺客逃走!她恨恨道:刺客凶狠,其劍淬有劇毒。太醫們確認那毒是種寒地極毒,無方可解——末了,倒是太後娘娘自己想起浩王爺府上有天山雪蛤。趕緊的派人去要,昨夜方才拿回。
    找浩王爺要天山雪蛤?我聞言又是微微一怔。
    小蘿口中的浩王爺名叫龍文浩,是先皇五子。他與當今天子一母所生,深得太後喜愛。我未入宮時,便對此人有所耳聞。據說文浩王爺英俊明朗、才華出眾、素愛遊曆,玩遍名山大川。其皇子身份加上年少風流,京城待嫁女子,無不心向往之。其實按封號,我們應該稱他作“康王爺”。但宮中老一輩的宮人,都親切地按他名字中最後一字稱他。我們新進宮人見大家對他愛戴如斯,便也跟著一起叫他浩王爺。
    這事透著奇怪,我想。
    宮中有明文規定——宮人們生病,一般不與就醫。直接將患者拖往安樂門夾道之中,任其自生自滅。雖說我救駕有功……但天山雪蛤又何其珍貴!太後怎麼肯為一個小小宮女,索要浩王爺的心頭之好?
    我這裏狐疑十分,近在咫尺的小蘿卻全然沒有發現我神情有異。姐姐,她仍然笑道:你可真大膽!一個嬌滴滴的美人,竟敢去擋刺客的毒劍!
    我回過神來,看她滿臉嬌憨,不禁又是一笑。輕拍她手微微莞爾道:姐姐畢竟是太後貼身服待的奴婢,眼見得刺客刺殺主子,挺身救駕不過是本能。
    其實,我並不怕死。
    容貌父母賜,肝膽磨亂造。任何一個被流放過的人——哪怕隻是短時間的經曆——其中非人的痛苦與折磨,足以鑄造一顆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心。
    而我曾被流放。
    那是五年前事情。那時我十歲,還是個小小女孩。那年春天,我那身為太子太傅的祖父柳哲夫,無故犯下足以滅我柳氏九族的滔天罪行——助前太子定懷太子“謀逆逼宮”。事敗後,我祖父被關進天牢,月餘後重病而死。柳氏一族自我大伯父定遠侯柳東直起,全部被朝廷流放漠北苦寒之地充軍為奴。
    雖然後因機緣巧合,行得月餘,我父母及幼弟一家四口人竟幸遇當今皇四叔成親王。成親王索性收我一家,重回京師為其王府家奴——那又是後話。
    其實,我並不能相信一生與孔孟為伍、滿腹經綸又剛直不阿的祖父會做出這等事來。當年不信,現在過去五年,疑惑更深。隻是,我一人不信又有何用?祖父已死,本該繼承大統的定懷太子當年就被貶為庶民。皇三子龍文澤登極兩年有餘……早已是天下太平。
    一切不會以柳荷煙的置疑而有任何改變。
    柳氏一案,蓋棺定論。
    我這裏隻顧自己怔怔出神,小蘿卻在一旁拿眼直直地看住我。她不過十四歲,卻定要學著成人般長長一歎,歪頭笑道:姐姐,她你長得可真美!我臉一紅,並不接話。那小蘿看左右無人,又湊近我耳邊小聲道:依我說,姐姐可比這宮裏所有的主子娘娘都美!
    我聞言臉色微變。
    進宮之初,管教姑姑教導過我們的首件事情,便是要求我們宮女太監做到不苟言笑。她教導我們說,宮人們行事說話須力求有禮有節,好似溫玉一般。而這小蘿——她年紀小,與我一樣不過入宮月餘,人又天真爛漫,加之從未經過任何波折變故——因此言出無忌。
    當然不能坐視不理。
    我輕拉她手,正色道:妹妹,萬不可這麼說,此話若被旁人聽去,隻恐你我大禍臨頭。
    不想小蘿卻滿不在乎,笑著說:不過背地裏說說,難不成敲著大鑼滿處去嚷?況且人人都說得,偏我就說不得麼?
    我一怔,強笑道:人人都說得麼?你們這起子人背地裏說我些什麼?
    聽見我問,她卻偏不回答,將頭一歪,賣個關子笑道:倒也沒什麼。
    又說笑一會兒。估摸著太後午睡也該起來,小蘿服侍我吃完藥,便準備去太後宮中稟奏我醒來一事。我也忙掙紮起身,卻不想左肩傷口猛的一陣撕裂般巨痛。隻得輕輕“啊”了一聲,複又躺下。
    於是仍托小蘿代自己向太後娘娘請安。
    小蘿答應著一徑走至朱紅木門門前,突然又停下來。她輕笑一聲,返身回至我床前,伏向我耳邊輕輕道:大夥都說,姐姐很有些太後娘娘年青時的模樣。見我一怔,又笑道:大夥兒還說,姐姐這是入宮時日短,偏皇上又禦駕親征去了北邊沒見著麵。不然,皇上可不知要多歡喜姐姐呢。
    小蘿說完抿嘴一笑,丟下瞠目結舌的我,頭也不回地去了。
    而我這心中,卻如打翻五味瓶一般,惴惴不安。
    早知自己生得不差。一個女子,若生得太美,不是應泣謝蒼天厚愛,心中幸福無比麼?可偏偏不是。被送進宮前,我早已深深體會紅顏禍水之意。
    未禍人,先禍己。如果不是因這容貌,我並不見得就會被成親王妃強送進宮當作宮女。不當宮女,便不會隻至人老珠黃之時,方得與家人見麵。
    想當年,我家流放途中突遇流寇,與大伯父、三叔兩家衝散。成親王正好路過,救下我一家四口,收為家奴。他夫婦五年來待我們極好,從未將我們做下人待——這本來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可這時偏偏發現成王府裏,兩位小王子愛上我。我雖能自製著不對他二人用心,但成王妃看在眼裏,心裏怎會願意?
    因那成王妃本是當今太後胞姐——於是尋個理由,送我進宮。
    我十日前隨太後來這處避暑山莊。宮中人還未盡數認清,那位少年天子,更是從未見過。我五月初入宮,而四月中旬目布爾寧國大舉入侵,天子已率三十萬大軍禦駕親征北疆。
    也許大伯父定遠侯在朝,這仗完全不必打的。
    大伯父在朝之時,早與同屬契丹一係的目布爾寧國老汗王簽下兩國和睦相處,永不為敵之條約。邊界商貿互通,人民和平安寧,豐衣足食。但老汗王這年年初去逝,新漢王西托年青好戰,一心建功擴疆。他不知從何處得知定遠侯已獲罪流放,欺我朝中無人,因此來襲。
    我們隆泰皇朝自是不會輸了這氣勢。
    天子親臨,兵將人人奮勇,保家衛國,一時前線捷報不斷。龍文澤與其部屬愈戰愈勇,趁勝追擊,這一去已月餘,竟仍沒有班師回朝之意……
    其實對於天子親征一事,我總覺得他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他是想以政績來彌補隆泰皇朝建國三代一直未得到傳國玉璽的遺憾。
    傳國玉璽又名“傳國望”,相傳為和氏璧製成。曆代帝王皆以它為天下傳承的重寶。他們相信,得到它,象征自已是受天命。一旦失去,則可能象征自已的王朝氣數已盡。可如今,隆泰皇朝一直沒有傳國玉璽。朝泰開國皇帝——當今天子龍文澤的祖父當年從前人手中奪取皇權、占領皇宮之時,傳國玉璽便隨著那個皇朝的消失而神秘失蹤。自此隆泰三代君主,無不以尋回玉璽為己任。
    不想曆經多年,傳國璽仍然杳如黃鶴。
    世人議論紛紛。雖無人敢公開說明,但心中卻不那麼踏實。皇族內部多年來不斷有皇子們借此起兵造反,說自己才是真命天子……
    當然,這一切都是男人們的政治。
    而我這名小小宮女現在最該關心的,是我肩上的傷何時能好,會不會留下難看的疤痕。再往遠處想,我應該擔心天子回宮後會看上自己。
    暗暗祈禱上蒼,不要天子看上。不要讓我也加入天子龍袍之後,深宮女子慘烈的爭鬥。因我柳荷煙雖外貌嬌柔沉靜,卻是素喜闊朗之人。萬萬不如那些以勾心鬥角為已任的嬪妃。
    是的。我不會,不敢,亦不願。
    我願做十年平安宮女,隻求凡人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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