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花落無心水 第十三章 那些舊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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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城之戰?”我和田將軍異口同聲道,那場魏楚之戰,是龐涓贏得最漂亮的一場戰爭。就在幾個月前,龐涓率大軍進攻楚國,卻在方城與楚軍相持不下。楚軍既不迎戰也不出軍,魏軍屢次進攻不得,糧草很快就要用盡。就在那時,龐涓卻不知用了個什麼法子,引得楚軍出城,大敗楚軍。現在忽聽先生這麼提起,我心中不禁一凜。田將軍也醒悟過來,道:“方城之戰的那條計謀,是你獻的?”
先生微微一笑算是回答,麵色卻跟著漸漸黯淡了下來:“他怕是那時候就起了心吧。隻是他掩藏的太好太好,我根本無從知道他內心,隻當他仍是鬼穀裏的那個龐涓。方城一戰之後,我毫無保留地將我熟悉兵法的事告訴了他。那以後他並沒有任何表示,和往常一樣與我交好,如兄長般關心我的一切。直到那天,一個自稱是我在齊國的堂兄的男人的到來,一切都變了。”
先生垂了眼,不讓我們看見他眼中那一閃而過的痛,淡淡的口吻仿佛在說一件和自己毫無關聯的事:“那日,龐涓帶了一個男人來看我,說他已替我尋到我自小失散的堂兄。堂兄的事本隻是我偶爾的一句無心之語,沒曾想他竟記在了心上,特意派人去了齊國,我自然感動得無以複加,並無他疑。雖然我與家人失散時年紀尚小,麵貌也記得不甚清楚,但此人的年齡和口音卻沒使我產生懷疑。此人乍一見到我,頓時痛哭流涕,待我甚是熱絡,對幼時的事情也了如指掌。我與他同住了幾日,總覺得回到了童年,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這時,堂兄卻說要回齊國,問我是否一起回去。我雖是齊國人,但自十二歲起便在鬼穀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對故國的情感並不深,何況我在魏國出仕未久,並不想這麼快就易主。苦惱之下,堂兄建議我既無法回去,不如修書一封告知尚在齊國的其他親人。我心中十分愧疚,便依言修書一封,托他帶回齊國。沒曾想,正是這封書信,成了龐涓算計我的開始。”
田將軍沉默地聽著,這時忽然忿忿開口:“那堂兄怕是假的吧?”
先生怔忡了一下,艱難地點頭,似是不忍承認,幽幽道:“鬼穀先生說得沒錯,我就是太容易輕信於他人。現在想來,他的騙術滿是破綻,自詡精通兵法的我竟一分也未看出。當龐涓帶著一群人冷酷地闖進我的屋子,又冷酷地命人將我綁起來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就這樣,我甚至還來不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就已親自命人剜去了我的膝蓋骨,還將我鎖在那日不見光的監牢裏,罪由竟是裏通外國。驕傲如我,如何能忍受這般的冤屈。那幾日,我可是真的瘋了。”講到這裏,先生忽然笑了,“現在想來,可真是好笑!”我輕扯了下嘴角,卻怎麼也笑不出,田將軍則是重重歎了口氣。
“就這樣,我在那牢裏待了三日,幾乎到了萬念俱灰的關頭。想到鬼穀先生臨走時為我占的卦,摧殘之後是福至,可那福呢?第三日上,龐涓終於來了,不同於前日的冷然,那日的他竟是滿麵的悲戚,急急命人打開牢門後便撲在了我的腳邊,抬頭時臉上竟有淚。然後,他當著獄卒的麵,直直跪在了我的麵前。見他這個樣子,我怎能忍心怪他。他說,我托堂兄帶回的那封信,竟被魏王懷疑有他,本想問我個斬首之罪,多虧他極力在大王麵前為我美言,甚至自降一級,才保了我的命,但卻不能抱住我的完整之身。我隻是苦笑,一封再普通不過的家書竟被看作是通敵的傳信,說到底還是我的齊國人身份不能使魏王釋懷。隻是我沒有想到這裏的破綻:一封家書而已,魏王是怎看出我有通敵之意?那時並沒想那麼多,身體都已殘缺,再多想也無益。接下來的幾日,龐涓除了上朝,幾乎整日不離我左右,執意要親自為我端茶送水,夜裏甚至讓人搬來被褥,睡在冰冷的地上。我本就不是一個冷情之人,他做的這一切,怎不叫我動容?”說著,先生自嘲地一笑,“所以,那兵法,是我自願寫與他的。”
話音一落,我便清楚地聽到田將軍重重“哎呀”了一聲,回頭隻見他倏然站起,濃眉緊皺,痛心道:“鬼穀先生說你心太軟,我想你前幾日整治軍紀時的果斷,卻倒覺得他說得有些言過其實。現在聽你的話,倒覺得他說得一點沒錯!”
“是啊,”先生長歎一聲,“現在想起來,我若不心軟,怎會落得這般下場。可是我卻遲遲沒有醒悟,還白白為他寫了三卷兵法。若不是那日公孫閱夜半前來將這騙局連底揭開,我怕我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隻是這真相來得太突然,像利刃一般狠狠紮在了我心內最深處。我坐在屋內流了一夜的淚,終於將龐涓一切的親善影像從腦裏抹去了;我隻後悔當時沒將鬼穀先生的話放在心上,現在落到這番境地隻能怪自己活該。於是我便開始裝瘋。這也算是一個下下之策了,當時並沒想這麼多,隻想誑過龐涓便了,日後再作打算。能有現在這樣安穩的出境,對我來說已是天大的造化了,什麼高官厚爵、重名廣譽,再不願奢求一分。”說著,眼光悠長,嘴角露出一絲坦淡的笑意。
原來那日把他從元帥府救出來時,那副超然的神態,就已經將一切都看淡了。我看著他,心裏五味呈雜。因為我知道,好友的背叛,一定已成了他心中永遠的傷疤。今日在這樣的境地又見龐涓,是又將那傷疤生生扯開。所以在看到龐涓時,先生的臉上會露出那麼複雜的神色。隻是在他的心裏,過去兩人那親和的影像仍還在他心底吧。畢竟兩人層度過那難忘的求學歲月。這也許是先生最終心軟放了龐涓的原因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