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四月初的天氣，空裏尚殘存著些許冬日裏未褪盡的涼意。偌大的庭院空曠而閑逸，簡單地種植了幾株蒼青色的梧桐，風息拂過，帶有些微的枝葉清香。不比別家大戶滿院的牡丹，姚黃魏紫，目不暇接，眼下閑庭院落中的清雅別致，很難聯想到這竟是金陵最大商賈章元清的府邸。
    視線上移，停留在某一株梧桐上，交錯的杈椏間，忽見一個粉乎乎的身影，定睛細瞧，儼然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隻她所處的位置實在叫人擔憂，不算高的身子嵌在十來米高的梧桐樹枝間，兩隻小手緊緊地攀著樹幹和主枝，皺著眉，苦喪著臉，像是在糾結自己的處境。
    女孩兒小心地低下頭，下麵是淺綠的草地，或許，摔下去也不會很疼吧。
    這樣的設想並沒有讓她對眼下的情況樂觀一點，反倒是開始埋怨那個把她困在此處的少年來。
    小半個時辰前，那個圓臉的俊朗少年笑著對她說：
    “你既是要學輕功，便在這院子裏好好練習罷。”
    說完一把摟住她的腰，不知怎地輕輕一提，兩人便騰空而起，待女孩兒反應過來，自己已然坐在梧桐樹幹的頂端。
    而那少年卻又回到了地麵，仰起一張好看的臉，露出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笑容：
    “怎麼樣，夠高了吧。”
    “我……”女孩兒的聲音有些顫抖，“你，你不陪我麼？”
    少年眨了眨眼：“我得去見師父。更何況，練功這件事，還得靠你自己嘛。”
    他一邊說著一邊抬手朝女孩兒揮了揮，即而腳下生風，飛快地離開了庭院。
    他的腰上佩著一把長劍，與他少年的身形比起來不無累贅。劍鞘樸實無華，沒有多餘的紋飾，劍柄上卻是雕鏤著一些女孩兒讀不懂的符文。
    她知曉，這把長劍名叫風煙。
    女孩兒五歲開始習文，認識這少年時也不過六七歲。那個時候，他們在昭城的宗塾裏碰麵，母親牽著她的手，溫和地對她說：
    “這是母妃姊姊的孩子，你的表兄，知陽。”
    女孩兒仰起臉，盯著男孩圓潤中可見俊逸的臉龐，望了幾秒，突然粲然一笑，甜甜地喚了一聲：
    “知陽哥哥~~”
    男孩莞爾，不覺伸出手來在女孩兒臉上揉了兩下，旋即“哈哈”笑道：“哎，往後，哥罩著你。”
    男兒自當言出必行，女孩兒也逐漸同他熟絡起來。
    她知曉他是章家的公子，亦是西淏著名劍客莫義的弟子。
    她知曉，他的佩劍名叫風煙。
    她最初知道這個名字的時候，先生正在教習一首詩，她將那句詩文背得流利順暢：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她仰著頭自信滿滿地問他：“知陽哥哥，那個‘風煙’，就是這個‘風煙’對吧。”
    少年俯身揉了揉她的頭發：“那麼婉兒可曾聽過另一句詩？”
    “嗯？”她望著他，一臉木訥。
    “不管風煙家萬裏，五更懷裏囀歌喉。”
    思緒從過往中收回，女孩兒坐在枝丫間，望了一眼少年離去的方向，苦惱地咬了咬下唇。雖然表哥不過比她大四五歲，可有的時候，莫名有種隔了一代人的錯覺。
    不過，現在顯然不是糾結這一點的最佳時機，當務之急，是思考如何從這裏下去。
    若是早知如今的窘境，便不求他學功夫了。
    女孩兒再次看了一眼地麵，那一層嫩綠色的溫軟草墊幾乎是在呼喚她：
    別害怕呀，盡管跳吧。
    於是女孩兒在樹幹上調整了一下位置，一點一點地往後挪動，終於，後背探出枝幹以外，她將雙眼一閉，整個身體向後仰倒，“撲簌”地就往樹下躍去。
    嗯，屁股著地，應該不會很疼。
    一秒，兩秒，撲通——
    咦，到底了嗎？
    女孩兒驚奇地感覺後背的觸感不似庭院地草地，倒有點兒像是……胸膛？
    她訝異地睜開雙眼，下意識地仰起頭，恰對上一雙溫柔的目眸，天色近暮，那人的瞳仁隱約現出一抹極淺的緋紅。
    “你……”女孩一時語塞，她知道這不是因為自己對於陌生人的恐慌，而是……那張白皙清美的麵容，驀地就叫她聯想起畫本裏的狐妖，抑或是攝人心魄的美男鬼。
    “……你真好看。”
    女孩兒仰著頭，不知羞怯而又無比真誠地說道。
    男子微笑，小心地將她放在地麵上，眉宇間盡是她讀不懂的神思。她頭一次覺得，這樣溫和的笑容也能如此高深莫測。
    “你叫什麼名字？”男子蹲下身來，輕柔地問，聲音很好聽，很親切。
    “婉兒……不不，翕，我叫翕。”女孩兒頓了頓，有些驕傲地說出自己的大名，“你知道翕字嗎？上麵一個合，下麵一個羽。”
    似乎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想要炫耀或者證明什麼。
    “嗯。”男子頷首。他穿著一身淡紫色長衫，有些卷曲的長發並未束起，輕盈地飄散在身後，有兩縷發絲繞過肩膀輕垂在他胸前，發縷間，似有淺淡的香味。
    像是酒香，又宛若清竹。
    “你呢？”小小的女孩兒迫不及待地追問，她很想知道這個狐妖一般俊美的男子會有怎樣的名字。
    男子頓了兩秒，溫聲回答：“你可以喚我為，清。”
    女孩兒愣了，原來這個“狐妖”，連名字都這麼好聽。
    “那麼，你是章伯伯請來的客人嗎？”女孩兒又問道。
    男子遂從她的麵前輕輕站起，偏過頭來望了一眼那株梧桐，像是不經意地轉移了話題：“梧桐樹高，登頂實在危險。翕兒下次可別這麼做了。”
    “嗯嗯！”女孩兒拚命點頭，另一邊忍不住心裏吐槽那個把她丟在樹頂上不管不顧的混蛋表哥。
    “對了。”男子從梧桐樹上收回目光，轉而重又投射在女孩兒臉上，“我這有個玩意兒送給你。”
    “誒？”
    “這個。”他又傾下身來，攤開手掌遞到女孩兒的麵前，“給你留作紀念吧。”
    女孩兒興奮地接過，仔細端詳，發現這是一塊瑩白色的玉佩，比她的手掌還要小一圈，正麵刻著她不認識的建築圖案，反麵卻是空空蕩蕩，無甚紋理。不過，單純當作一件玉器來看確實質地純淨，圖案精美，即便是在西淏的市麵上，也絕對算得上乘之物。
    “當真送給我了？”她有點兒難以置信。
    “這東西在我手上終歸毫無用處，不如給你作為裝飾。”男子又從女孩的手上拿起玉佩，解開紅繩，將它小心綁在女孩的脖頸上，不免多看了幾眼，滿意地頷首，道，“很好看。”
    “可是……”女孩兒還想再問一句什麼，忽地又止住，頓了頓，旋即眉眼彎起，“謝謝你了。”
    男子望著他，淺緋色的瞳仁仿佛能夠看到她心裏。他揚起一抹淺笑，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立在唇前，溫聲說道：
    “那麼，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哦。你會保守這個秘密的，對吧。”
    傍晚微涼的風，加上男子溫柔得帶有幾分蠱惑意味的語調，持續地廝摩著女孩兒的耳鼓，令她似乎沒有片刻的猶豫，便抬起頭，鄭重地說道：
    “嗯，我絕對不會告訴外人的。”
    她將尾音巧妙地一收，戛然而止間，透露出幾許稚嫩的狡黠。
    而男子卻像是刻意忽略了她的這份狡黠，抬手在她的頭上輕撫兩下，算是同她道了別。
    “再見！”女孩兒在他的身後大聲喊道，“歡迎你下回再來玩！”
    男子身形一頓，涼風吹散了他唇齒間最後一個字的音節。
    “好。”
    

    作者閑話：

    滄漠誌是小微構思的一個大坑，既有言情亦有耽美，是一個不依附於現實世界的全新世界觀。對古風感興趣的小夥伴萌多多支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