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煞衝天七星鎖妖，惡昭彰銀剪除魔（下）
迦南垂著目光，沉吟不語。燕無情背脊挺直，垂首跪著。一時屋中靜極。過得許久，迦南走下竹塌，去到窗邊，抬手推開窗戶，溫風迎麵，將窗台上的花瓣吹散開來。
迦南拾起梨花花瓣，轉身道：“你是為了杜三少？”
燕無情微微一怔，不知如何回他。
迦南慢步走到他身後，伸指挑開他垂在耳後的一縷黑發，說道：“替鐵英拔毒不難，隻是太耗精力，為了不相幹之人虛耗精力，我迦南自問沒有這個心胸，除非……”
他手指點在燕無情耳後，許久不曾挪開，而這若有似無的碰觸，令對方背上的肌肉繃似弓弦。他彎下腰，在對方耳邊低聲道：“除非我勞累過後，有人在旁伺候，我饑餓時，這人要奉上食物；我困倦時，這人要鋪好枕席；我高興時與我同樂；我不悅時任憑打罵。你找這樣一個人來，我便答應替你救治鐵英。”
一股如蘭似麝的香氣噴在耳畔，燕無情耳根子迅速紅了。迦南暗笑，拍拍他肩膀，走回床榻，繼續打坐練功。
這股香氣壓過了梨花淡香，將燕無情的腦子熏成了漿糊。他怔怔然想：這是發香，還是他衣衫上的熏香？
回過神來，想起鐵英處境之難，再耽擱下去，恐怕性命堪憂，當日應下照顧鐵英的差事，若是有負囑托，不說那人多麼失望，自己又如何忍心那人臉上露出半點哀傷神色？
心中又道：仆役而已，做便做了，他先時被那人戲弄，還不是鞍前馬後的侍奉，到後來不以為苦，反以為樂，這位高昌國師，也沒多難相處。
主意一定，燕無情抬起頭道：“不必找了，你要仆役，我便當你的仆役，隻要你能治好鐵英。”
迦南掀了掀眼皮，嗬地一聲笑：“君子一言。”
燕無情道：“駟馬難追。”
迦南道：“這是你自願而為，非是我強迫於你。去替我燒一桶洗澡水來。”燕無情立即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迦南又道：“等等，將那位鐵英鐵少俠也洗洗幹淨，換一身衣裳。”
燕無情毫不質疑，立即照做。過不多時，抬進一隻刷洗幹淨的木桶。迦南自管自地調息練功。燕無情一桶桶往裏麵加著熱水，待有七分滿，試過水溫，向迦南道：“好了。”
迦南走了過來，開始寬衣解帶。燕無情轉過身去，說道：“你請用罷，稍後我來收拾。”
迦南眸光微閃，在他背後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來：“你這仆役可不稱職，哪有教主子自行搓背的道理？”
燕無情背脊一僵，半轉過身。迦南衣衫盡褪，坐在水中，半撩著眼皮打量過來。寬衣之後，他身上的檀香味更濃，一絲絲一縷縷地鑽進鼻腔。燕無情聞香怔然，站了半晌，這才慢騰騰取了汗巾皂莢過去侍奉。
繞到這人身後，隻見黑發如瀑，傾瀉而下，有一絡搭在桶緣，其餘散在後背。高昌國師皮膚細膩，肌理分明，此刻隨意舒展著身體，像一尊細細鏤刻的象牙雕塑。
燕無情不禁放輕動作，先打濕長發，再輕輕抹上皂莢。他見發間夾著幾片梨花花瓣，細心挑了出來，放在袖中。迦南輕笑一聲：“你喜歡梨花麼？”
燕無情唔了一聲。迦南道：“梨花潔白無瑕，是花中仙子，確實惹人憐愛。”燕無情聽到憐愛兩字，似乎想到甚麼，嘴角勾出一抹笑來。
迦南道：“你想起甚麼人，是杜三少麼？”
燕無情手一抖，浴湯潑在了自己身上。迦南在水中轉過身來，雙臂支在浴桶邊緣。燕無情道：“不是，你別胡說。”
迦南似笑非笑地道：“你喜歡杜三少？可知他身邊已有良人？”
燕無情朝後退了半步，垂目道：“同你無關。”
迦南一拂水麵，燕無情登時被撲麵而來的水幕淋得半透。他愕然半晌，道：“你……”
迦南卻已轉回身去，低聲道：“是，杜三少俠骨柔腸，人人愛羨，我這麼個脾性，誰會喜歡？我知道，不必你說。”說著靠向浴桶，閉目假寐。
燕無情本就不善言辭，見他閉目不理，再多的話也吞回肚中，專心替他搓發擦背。過得半晌，沐浴畢了，迦南看也未看他一眼，披上外衫，趿著軟綢鞋，坐在床沿擦拭長發。
燕無情將窗戶開了一小道，令水氣散去，收拾了瑣碎，取了汗巾和皂莢，到後院水井旁洗漱一番。待回來房中，迦南竟而不在。想了想，便往鐵英那屋走去。
兩間屋子隻隔幾十步遠，中間是天井，種著幾株梨樹，如今梨花正繁，從東屋往南屋看，隻影影綽綽看見幾片青瓦。燕無情走到門口，見燕蒼山和燕蒼樓一左一右守著，問道：“你們幹甚麼站在這裏？”
燕蒼山道：“那直娘賊說要給鐵英拔毒，教咱們替他護法。”
燕無情喝止道：“甚麼直娘賊，那位是……”知道兩個弟弟口沒遮攔，容易被人套話，說道：“是我請回來的貴客，你們客氣些。”
燕蒼山沒好氣道：“他將咱們兄弟趕出來，可半點沒客氣。”燕蒼樓也道：“當日他闖進屋中，將咱們打暈，下手也沒輕啊。”
燕無情道：“你們技不如人，還怪別人下手沒分寸，傳去江湖上，飄渺劍客顏麵何存？！”
兩人相視一眼，均感慚愧。燕無情也不是專程來教訓弟弟的，歎一聲道：“去睡罷，這裏由我守著。”
燕蒼山和燕蒼樓被兄長一頓好訓，不敢違逆，淹頭搭腦地走了。燕無情在門口盤坐下來。時至淩晨，屋門才開。他守了整夜，落花在肩頭積了厚厚一層，一站起來，便飄進屋中。
迦南踩著花瓣走出來，斜睨他一眼道：“我踩了你的花，你可更恨我了。”也不說鐵英境況，背身走了。
燕無情抿了抿唇，走進屋中。
鐵英睡在榻上，氣息尚算安穩，隻衣上和地下有些嘔吐的穢物。一探脈象，比起前兩日穩健有力，額上青黑也淡了，燕無情心中微舒，替他擦淨身子，灑掃時見床腳有團沾血的帕子，他瞧著眼熟，拿在手中一看，便即塞進懷中。
隨後叫醒鐵英，喂了些粥水。鐵英已有力氣說話，隻是精神不濟，說了兩句，又睡過去。燕無情叫來兩個弟弟，吩咐他們打點行裝，隨時準備出發。
過得半個時辰，鐵林軍拔營北上。迦南由親衛伺候洗漱，半句話也未同燕無情說。燕無情控轡與他並行，低聲道：“多謝你治好鐵英。”
迦南正眼未瞧，隻道：“他身上餘毒須得幾味奇藥，那些藥高昌才有。”
燕無情點頭道：“我會同他說，問他願不願去高昌。”
迦南冷睇他道：“這些藥價值不菲，他願去，我也不願給，要治病，行啊，拿銀子來。”
燕無情知他心頭有氣，低聲道：“國師要多少銀子，燕某散盡家財也將奉上。”
迦南冷笑一聲：“你這麼大方，杜三少知不知曉？”一抽馬鞭，往前奔去。
燕無情打馬跟上，將洗得幹幹淨淨的兩塊帕子向他遞去。迦南掃上兩眼，說道：“這是我的帕子，怎麼在你這裏？”
燕無情道：“一塊是你擦手的，一塊是你扔在鐵英床下。”
迦南不接，嫌棄道：“那是我扔了不要的。”
燕無情道：“好，那歸我了。”
迦南一陣錯愕，眼睜睜見他將帕子收進懷中。
燕無情麵色不改，說道：“反正你不要，扔了可惜，不如送我。”
此時再討回帕子，未免顯得自己小氣，相處這兩日，迦南還未吃過這等暗虧，正自懊惱，便聽對方話鋒一轉，問道：“用銀剪鉗殺繭人，你是如何想出這個法子的？”
迦南沒好氣道：“怎麼，這法子不好？”
燕無情道：“自然不是，隻是覺得這法子真是巧妙，也十分匪夷所思。”
迦南垂眸道：“繭人為禍高昌，皇帝又不濟事，我再不想法子整治，國中便要大亂。”燕無情一怔，心想這高昌國師也是個苦差事。
就繭人之事，兩人倒也說上了話。軍隊行了半日，終於到達鐵門關。一入關中，蕭殺之氣便撲麵而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