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五百七十一章:惑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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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眼見阿德琳娜說完就要動手,還在上方撕扯出來的通道出口處的傑納趕忙叫停。
站在下方台階上的阿德琳娜聞言莫名其妙地回看了一眼。
“……讓我試試,”傑納語塞片刻後迸出一句,“行不通的話,你再繼續。”
阿德琳娜並無異議,隻是攤了下手,意思是“你隨意”。
傑納歎了口氣退回通道裏。
“你要怎麼試?”阿多爾斯多少好奇。
傑納沒有回答,隻是伸手將最外層的那件淺色的毛皮鬥篷摘了下去,先前摔下來的時候落地的那片地方有層不深的水,好在這件鬥篷用的是能夠隔水的魔物的毛皮,所以鬥篷裏麵的衣服沒出什麼問題,他抖了抖鬥篷略作折疊,而後把鬥篷跟一直提著的裝著喬勒安之劍的黃金匣子都塞到了先前問話的阿多爾斯手裏。
對方發出了不滿的“喂”的一聲,不過傑納沒理,他伸出雙手製造出環繞火苗的流風,將長發末梢殘存的水跡蒸發殆盡。
頭發倒是難以避免地遭了殃……他熄去火焰和風,伸手摸到原本為了方便行動而綁在腦後的發帶,伸了根手指進去扯鬆了一點,而後向下輕輕一拉,讓鬆脫了一些的發帶順著長發下滑到接近發尾的三分之一處,捋過肩頭,最後停留的位置與心髒相近,至於額前因此散亂下來的那些,則繞上手指,微微用力後一捋到底,恢複到能以規整的弧度彎曲。
條件有限,不過,隻要不是太不能看就行。
做完這些後,傑納深吸了口氣閉上了眼。
如果不是沒有其他的辦法,他絕對不會想要依靠這種東西,然而在切實確認過製造那棵樹的兩個小異血依然還躲在裏麵,他便莫名預感到最後可能還真的隻有這麼做才能解決問題。
剩下的麻煩就在於今晚發生了太多事,令他處於一種非常糟糕的狀態和情緒,他已經耗費掉了太多的魔力和體力,凶獸的存在感更如同一團時時籠罩眼前甚至還在往鼻子和耳朵裏鑽的煙塵烏雲,即便通過鎮靜藥劑和長時間的強行暴露勉強脫敏,也依然會讓他煩躁,讓他的靈覺在危險預感下難以受控地收集過多反饋,也讓他的精神如同弓弦般被緊繃。
阿多爾斯抱著傑納的毛皮鬥篷跟兩件拍品,在旁邊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他先前的問話沒得到回應,對方脫掉鬥篷之後就開始專心整理自己的外形,他眼見著對方把頭發從特意便於行動的束法換回了那種更加常見也更加礙事的束型,就連因此散落的那些邊邊角角也仔細地打理整齊,加上那身原本被鬥篷遮蓋住的今夜觀賞歌劇時候穿的正裝,整個人都久違地顯出種與當前環境下發瘋的凶獸坍塌的劇院以及異血的敵意完全不在一個世界般的精致整齊。
這讓他很難不想起他們在西恩特第一次見麵的那天,因一隻偷走了昂貴項鏈的竊狼而產生的、本以為不會再有後續的交集。
那個時候也是這樣,夏季晝時濕氣蒸騰混亂泥濘的森林裏,盡管因為還在休學期間隻穿著外出的常服,卻依然格格不入得像是即將去赴宴席。
因為對方完成整理後不知為何閉上眼睛陷入靜寂,所以阿多爾斯便也以一種放鬆的心態無所顧忌地打量著,隻覺得這半年的舍友做下來對方也多多少少有了一點變化,可能就是變化在如非這樣刻意,就不會這樣顯眼地脫離環境——
“咳、咳咳!”阿多爾斯一時間沒能調整好呼吸,被自己的口水猛地嗆了一下,而傑納已經收回目光,向著通道之外,向著下方那一角殘存的廳殿走去。
很難形容那連一次呼吸都不到的時間裏發生了什麼,但如果真的一定要形容的話,卻也非常輕易。
隻是先前一直因不明原因閉著眼睛的傑納微微睜眼後偏了下頭,回望了他望來的他一眼而已。
就隻是這樣平平無奇的一眼回望——阿多爾斯知道他的靈覺非常之強,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止他感知到別人的目光,所以他從不會意外於有人注視著他,甚至都沒有因此變動表情。
但就是那樣平平無奇的一眼回望,阿多爾斯就立刻感覺到了,那雙一如既往如同晚霞也如同火歐泊似的華美的眼睛之後,有什麼東西,和先前大不一樣。
具體不一樣在什麼地方?是側臉過來的角度還是目光流轉的時機?是瞳孔的焦距還是還是呼吸的節律?或許都是,也或許都不是,但那一切的一切組合起來之後,便在一張他以為他已經習慣了的臉上,重新描摹出了一種前所未見的神情。
一種非常……維奇洛拉的神情。
並非調笑,也不帶蔑意,而是真的在看到那種神情對上那雙眼睛的瞬間,腦海裏還能回蕩的,就有且僅有這一個詞語。
帶著一點疏離,隔著一層霧氣,莫名像含著一點笑意,眉梢眼角裏卻又看不出半分可能的欣喜。
近在眼前,猶隔海盡。
那是一種不認真的神情,也是一種有距離的神情,像是隔著一層玻璃欣賞動物穿上人類的衣裝做著人類的事情扮演人類的戲劇。那帶著嘲意,因為隻是一眼就看穿了所有的**,隻是一眼,就看盡了所有深埋心底難以見光的陰影;卻也帶著親昵,因為從很早之前就已經習慣,因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眼前看到的這些就是他們最常看見的東西。
被注視的人在那一刻會強烈地感受到自己被看見也被剖析,苦痛和歡愉,不凡與沉寂、亢奮與頹靡……這一切都被毫無保留地看到,也被毫無保留地接納,不論願不願意。
可那之後呢?
注視著這一切的那一位收回了視線,這世上唯一看到過你全部你也認為會繼續看到此後全部的那個人就這麼收回了視線,毫不在意,隻留給那個可憐的被注視的對象一種從難以置信到驚慌逃避到小心翼翼再到滿心狂喜而後一瞬抽離的巨大落差感,不,那甚至已經不是單純的落差感,而是一種切實地具現於軀體的被撕裂的痛苦,視線挪開的同時,被注視者也被撕走了身體的一部分,連帶著原本篤定的未來也層層碎裂,難辨痕跡。
而那個人在挪開目光的前一瞬間,臉上還帶著那種似笑非笑的漫不經心的神情。
像是在說,不過如此而已。
黃金劍匣上細碎的寶石隔著手套硌進皮膚進而刺入血肉,阿多爾斯背靠岩壁,長長地、長長地吸了口氣。
那一眼過後,阿多爾斯完全、徹底地理解了為什麼維奇洛拉在嚴格意義上而言並不算是異血,卻依然被歸為最知名也最強大的特殊血脈之一。
他也明白了為什麼這樣有名、血脈也未被嚴格限製外流也不嚴苛要求魔力的維奇洛拉卻依然如此地難以存活,而存活下來的那些極小部分,無不像傑納這樣有世家或一個國家最頂層的貴族托底。
他完全可以想像有多少人在那甚至連本人都不在意甚至沒印象的一瞥之後會拋棄一切擁有的和沒擁有的東西,動用所有可能的手段隻為限製住那道身影,同樣也會用上所有能夠想象到的殘酷方式,隻為摧毀那種雲淡風輕漫不經心,隻為讓那雙眼睛再度投向自己,隻為讓那雙眼睛流露出隻因自己存在和持續的神情。
哪怕是痛苦,哪怕是恐懼。
他低笑一聲。
那真是一種極致的、毫無道理可言的、對注意力和心髒甚至是靈魂的攫取。
而在那一瞥之前,他們還具備那種任何人看到都要為之一瞬心驚的美麗,而在那一瞥之後,他們還擁有一種沒人會拿出來明說,但人人都知道他們有、甚至是大多數人提起維奇洛拉之後第一時間就會想到並為之心照不宣地笑笑的能力。
非常完整的一套連招。
實在令人不得不懷疑這種血脈存在以及被保留的目的……不,這根本就用不著懷疑。
阿多爾斯把先前吸進去的氣長長地吐了出來,單手挾住毛皮鬥篷跟兩隻盒子,用受傷的那隻手摸出一小瓶淡紅的藥液在掌心扼碎權作治愈。
盡管傑納已經能想到拿這個去應對那兩個小異血,但阿多爾斯依然懷疑他根本就不實際清楚維奇洛拉的真實效力。
惑世之顏,災厄之欲。
——很久之前他的那位“室友”剛開始為他講解世上現存的那些異血的時候,對維奇洛拉的描述,僅此一句。
通道下方,傑納已經輕盈地在延伸向下的台階的最高層上落了地。
阿德琳娜並未回顧,她皺著眉頭死死盯著隔過積水的另一邊那棵灰色的巨樹,較之她剛剛回撤的時候,其上的花與葉,明顯更為密集。
而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身後的傑納被風馱負著落地的聲音。
出於防備阿德琳娜並未將視線從那棵巨樹上挪開,但同樣出於這種明顯已經顯露出來的更為激烈了的敵意,她稍稍往他即將走來的方向傾過身去,同時壓低聲音問詢:
“你到底想要用什麼方法?你難道就不擔心他們趁你過去的時候把上麵的枝條——”
“為我搭橋,阿德琳娜。”伴隨著輕輕拂過的一股熱氣,這樣的話語從極近處直抵耳際,聲音與往常有微妙的不同,要更加的柔和、溫緩、輕細,似乎還間雜著那麼一點點似是而非的、親昵的、玩鬧一般的笑意。
阿德琳娜隻覺得整個人全身都麻了一下,不僅是因為那種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就過了線的距離,也是因為那種讓人腦海都要空白一瞬的語氣。
她“嘶”了一聲,猛地搓了搓耳朵,轉而怒視剛剛從身邊走過的傑納的背影:
“你——”
隻來得及吐出一個音節,之後她便沒了聲息。
不僅因為傑納已經一路向前不做分毫回避地踩進水裏,也因為轉頭的瞬間瞥見的東西。
其實她什麼也沒看到,隻是看到了順滑垂曳下來的白金色發絲,以及被其掩蓋住的小半張側臉和一點點眼睫的弧度而已。
但就是那樣一眼,阿德琳娜就仿佛感覺到了自己沉寂多年、以致她一度懷疑過自己根本就沒有的靈覺的預警。
剛剛那一句話並非是有意捉弄,而她也最好不要真的看到他現在的神情。
一瞬的沉默之後她隻得“嘖”了一聲,雙手張開掌心向地,而後十指彎曲同時上提,如同隔空從地上抓起什麼東西,而傑納即將走過的地方便隨之升起一道土石堆砌的長橋,與水麵高度堪堪持平。
傑納沒有絲毫動搖地向那棵灰鐵般的巨樹走去,每一步都踩在長橋之上,卻又好像不是真的在意。
伴隨著咯吱咯吱的聲音,樹木的根部、上方托舉著的枝條的末端,樹根新催生出來的枝蔓迅速抽長,有些從上指下,有些從水底升起,無不如利劍又像長矛一般,直直迎向那沿長橋行來的人影。
而在近到某個距離之後,原本隻是蓄勢的枝蔓猛然如同離弦之箭般朝著既定的目標疾刺過去。
伴隨著燒灼的噝噝以及咕咚咕咚落水的聲音,伸來的枝條還未真正觸及那道人影,便被燃著的炎刃斜斜斬落出去,末端被燒焦之後的枝條無法迅速從原位再生,隻能從更靠近基部的節點或者繼續從根部以及承托著上方碎石與建築殘骸的枝葉間調集。
然而每一根刺來的枝條都在重複它們先行者的命運。
行於長橋之上的人在行走之餘動也未動就釋出了那些炎刃,因此卷起的熾風將釋出的花粉推開又或者卷進另一片炎刃而後燒灼幹淨,而那個人僅有的動作過的部分可能就是紋飾精美的衣擺輕輕在身後搖擺,如同垂曳的羽翼,而因為衣擺的搖動被牽動著的還有那束被焰色絲帶綁在胸口的白金色長卷發,以及同樣被牽動著的,從額前垂落下來的微末彎曲。
在那樣的牽動之後,曝露於視野的,是一雙在火光映襯下,如同燒灼著的晚霞般的眼睛,夾帶著那種乍看在笑實際又沒有在笑,乍看注視著實際又沒有注視著的、讓人挪不開視線的神情。
第三輪刺向他的枝條驟然止息。
傑納就這麼沿著長橋走到了樹下,那些瞄準他的枝條微微顫動著,但終究沒再真的刺下去。
他平靜地注視著那棵巨樹的莖幹部分,那裏是看起來唯一能夠藏人的區域。
不過他也不是真的在意——【罪心】正以比普通細劍還要纖細一號的形態,被他反握在右手掌心。
枝條花葉簌簌顫抖的聲響中,被無數重新催生並蓄勢著的枝蔓瞄準著的準心裏,他就那麼安靜地等在那裏。
“……你難道是……維奇洛拉嗎?”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從巨樹內部,傳來女孩輕細且顫抖著的聲音,悶悶地,隔著一層莖幹以及最外麵的樹皮。
傑納垂了垂眼睛,微末地歎了口氣,掌中的【罪心】隨之在看不到的地方化作光點散去。
“我是。”他未作遲疑地承應。
他知道這會有效的。
維奇洛拉並非是與他們相同的異血,但卻是一種與他們相同、甚至猶有甚之的處境。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聲。
——克萊伊家族會擁有直接由克羅西斯家族遞出的請柬,乃至於從不入流的商人一路做到三大海商之一並獲封洛斯羅蒂公爵,就是再鮮明不過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