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著茶杯的勞瑞斯·格雷有片刻沉靜。
    “如果您是指艾隆的目的的話……”他垂下眼睛，聲音放輕道：“是的。”
    傑納還記得艾隆就是那個被溫特妮絲用來演示被月鷲力量和血液汙染異化後下場的那個北境人，按格雷當時的說法，艾隆是在他父親戰死，家族丟失凝集之後唯有的沒有離開格雷家族的部下，他的目的？他能有什麼目的？自己當時有猜測他會留在格雷家族是為了迎娶那家的長女也就是格雷的姐姐，但這件事的後續是那位格雷小姐嫁給了一位同樣承襲著狼血的遠親，以便生下天生帶有凝集的孩子，結果卻因為孩子異化導致難產，年紀輕輕便死去……
    ……嗯，這麼說來確實啊，當時格雷並未否定這是艾隆最初的目的，而這個最有可能的目的隨著格雷小姐的身死化為泡影之後，艾隆也就失去了留在格雷家族的理由，即便格雷家族後續能再獲得一份凝集，在僅剩勞瑞斯這一個男性的情況下，也沒可能跟他生兒育女……可他仍舊留在了格雷的身邊，甚至以十分積極的姿態為他找尋渠道獲取凝集……傑納想著想著，忽地揚了下眉毛，半轉身去望向格雷的方向，隻可惜以他現在的角度沒法看到對方的表情。
    “艾隆·多雷及其父親亞德·多雷，從幾十年前至今一直以掮客身份活躍於阿洛瑪貝爾的西部邊境，”倫澤半是重複從達伊洛那裏獲知的消息，半是解釋給旁聽的傑納聽，“不僅是對魔物的調查和獵取，也包括異血家庭之間為傳承凝集進行的婚娶，譬如你的母親當年就是在亞德·多雷的牽線下嫁給了你父親。”
    格雷靜靜地捧著茶杯，長久地未做言語。
    還真是這樣啊……傑納一時間難以抑製地有些唏噓，所以艾隆在格雷家族丟掉凝集之後仍然留下的原因根本就不是為了什麼患難情誼，隻是商人攥著兩件依舊有可能推銷出去的貨品而已……什麼想要離開異血社群，什麼為了以後的生活忍痛將自己的戀人送去高門協議婚姻，怕都不過是格雷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已。雖然在格雷的敘述裏是那邊的遠親主動找上了門，但就現下的境況來看，更可能是艾隆主動聯係到了那位對此有需求的遠親那裏。
    “至於你的祖父，他很清楚這兩父子做的都是什麼生意，不過他沒有在死前驅逐他，甚至也沒提醒你們也正是因為他所做的就是這樣的生意，”倫澤輕輕歎了口氣，“比起你們兩人，他至少有分辨相關事務是否應當沾染的能力，而且較之那些隻想瓜分剩餘財產的親戚們，將你們視作商品的他，反而會更重視你們的性命。”
    格雷無聲地將茶杯握得更緊，算是默認了倫澤的話語。
    “不過直到這次的事件，你們，至少是你，對此應該不算知情。”
    “……是的，”格雷輕聲承應，“我們家族同蒼月會沒有交集，自加入追獵隊伍之後都是一直和他在一起……直至他遭受汙染重傷之後，營地內的那位醫者先生才在這件事上提點了幾句。”
    難道是他去送花毒粗液給那兩個醫者的時候？傑納略有恍然，難怪他回來之後，沒再那麼激動地要求自己一定要把艾隆治愈……不過當時他顯得還算冷靜，那就是之前就有過猜測了？嗯，更可能是從格雷小姐出嫁之後就心有疑慮……最後是由一個外人做出提醒，也就是說這件事在阿洛瑪貝爾那邊算不上什麼秘密……
    傑納開始稍微有點可憐格雷了。
    倫澤無聲地勾了勾唇角，把那遝紙頁重新丟回了桌麵。
    “既然你對此事已經知情，我們也就不需要有什麼顧慮，直接跟你講後續的安排就行，”他慢條斯理地道：“首先是對艾隆·多雷的狀況評估，你應該也從營地的醫者那裏聽過了，即使用上所有的手段去降低異血侵蝕的影響，他也不可能恢複到遭受汙染之前的境地，最理想的情況是在經年累月的治療和清理之後，他的神智能間或恢複一定的清醒，具體來說就是大概能認人的程度，至於記憶是缺失或是存續，很遺憾，目前缺乏相關的實例。”
    格雷沉默地點了點頭。
    “不過你應該很清楚，無論是持續性的藥品供給，還是以十年甚至數十年計的照料護理，都是以你們家係如今的境地難以承擔的開支，也就是說即便你有繼續照料他的意願，也至多能支撐兩年不到的時間。”
    畢竟被異血侵蝕之後的存在可不是隻會安靜地躺在那裏，若有上位者掌控調遣還算簡單，隻要照做就行，若是沒有，那基本就是一個隨時會暴起傷人的瘋子——在神智不存的情況下，源於獸血的本能會進一步支配這具被嚴重侵蝕了的身體，並且被侵蝕後往往能得到一定的源於獸血的能力，所以照料者要麼人手充裕，要麼得是實力不俗的魔法師才行。
    這也是格雷在巡獵結束之後所要麵臨的最大的問題。
    “針對這一點，我們有一個提議，”倫澤安然望向垂著眼睛沉默的格雷：“將艾隆·多雷交給依達法拉家族照料管理。”
    啊？傑納錯愕扭頭去看倫澤的時候，格雷也多少震動地一道抬頭望去。
    倫澤隻是笑了笑，繼續道：
    “如果你同意這種處理方式，今天晚些時候就會有專人前往西恩特外的營地將那位接至城庭，嗯，你無需知道什麼是城庭，隻要知道絕大多數以依達法拉為姓的醫者都聚集在那裏就行，此外你應該知道也見識過了依達法拉家族和雪狼的聯係，雖然很難同自身就是異血家族凶獸後裔的涅林家族相比，但也要遠勝於賽瑟爾家族和其他的那些醫者團體。”
    格雷久久地望著那道雖然年輕但卻因瘦削而顯得單薄的身影，長久地沉凝之後，他無聲地吞咽了一下方才開口：
    “……需要我去做什麼事情？”
    雖然父親和祖父過世之後，他一直生活在艾隆和姐姐的庇護之下，但家道中落的現實情境讓他終究沒有那麼天真，他清楚將艾隆交由依達法拉家族治療等同於讓艾隆成為依達法拉家族在異血方麵的研究對象和實驗品，但如果依達法拉真的隻是需要這樣一個實驗品，他們完全可以直接以防止艾隆造成殺傷事件為由將他從營地內帶離，上到蒼月會下到他自己都沒有理由更沒有能力去阻攔質疑，他們之所以還這樣同自己麵對麵地征詢意見做出商議，必然是因為這樣做的話有望獲得比一個實驗品更具價值的事物，而那些事物必然無法由已經失去神智和自主能力的艾隆提供，那就隻剩下有意願妥善安置他的自己。
    倫澤又笑了笑，似乎對格雷的知覺還算滿意。
    “我們需要對你的狀態也做出評估，”他說，“不過這件事不是由依達法拉，而是由埃爾維斯家族負責，之後則會通過一係列已經證實過效用的藥劑和魔物之血，逐步賦予你一些異血的特異——這一點因為有過先例所以安全性可以放心，不過其間的皮肉之苦無法免去這點還請注意。在確定你能承受並掌控住這種可控的侵蝕之後，我們會給你重新製作一個身份，讓你成為一個生長於荒僻地區所以一直遊離於異血社群視線之外的異血家族後裔，之後會視情況將你安排到洛格萊特或者是普林賽斯去，畢竟這兩個國家有不少與異血相關的家族至今仍渴望著異血的能力。後續如果你展示出了足夠的價值，我們也不是不能提供給你對應的凝集。”他道，“也算是讓你用另一種方式達成了家族的振興。”
    旁聽的傑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而今的情景，他所見證的，正是達伊洛所擁有的“體係”的延伸和建立！
    不等格雷回應，倫澤便起身從書桌最下層的抽屜裏抽出了一張烙印著精美紋飾的厚紙，上麵的詞句傑納無法看清，他隻看到倫澤將那張紙遞到了格雷的麵前，點了點其上提前寫就的條例：
    “從你同意的那一刻開始，勞瑞斯·格雷就將死去，艾隆·多雷自此也將交由依達法拉家族管理。哦對了，還有一件事沒有提，對無關人員來說，城庭許進不許出，也就是說你餘生都不會再見到艾隆·多雷，不過如果你有需要，我們會每年為你提供一些他的血液，讓你能通過血液中的變化確認他的存活和近況，為此無需擔心我們用時間魔法作弊。如果多年後你依舊有那個意願，可以在他死後要求我們將其遺骸——大概率會是骨灰，送出城庭由你安葬，這是正當合理的請求，我們不會違背你在這方麵的意願。”
    格雷攥著已經空掉的茶杯望向那張契書，長久未作言語。
    倫澤見狀，依舊微笑著將那份契書往回拉了拉。
    “當然，這件事的決定權終究在你，如果你無法接受與他終生不見，以及之後提到的種種事情，我們完全理解，請當做今天就隻是單純來喝杯熱茶而已，我們也不會對還在營地內的艾隆·多雷出手，在這件事情上，世家應該有足以承諾的信譽。三階評定結束的那天，安排在營地周遭的監管者就會撤離，隻要在此之前他未造成影響惡劣的大規模殺傷性事件，學院和世家就都不會在意更不會出麵。”他說，“隻看你的意願。”
    又是長久的沉默不言。
    伴隨著“咯”地一聲輕響，格雷將一直攥在掌中的茶杯和茶碟放回了桌麵，然後他抬手將拇指湊到了唇邊，按住右下方那顆較為尖銳的犬齒後猛地一拉，血液的氣味當即蔓延。
    格雷沉默地將染血的拇指捺在契書的最下麵，血液與紙張接觸的瞬間，便自那一點倏忽燃起了堇青色的魔焰，那火焰燃盡了紙張卻沒有分毫損傷桌麵，注視著這一切的倫澤的麵上，笑意未增也未減。
    直至桌上火焰熄滅，連紙灰都未剩下一星半點，格雷才重新抬頭望向這位其實沒比自己大幾歲的白院負責人，苦笑出言：
    “你們從一開始就預料到了，根本就不會出現拒絕的局麵。”
    哪怕世家承諾了不會帶走艾隆，也終究有個他未造成惡劣影響和殺傷的前提條件，他們既然提出這點，便必然能造成這樣的事件，隻要他們有意願。
    就算他們並沒有這麼強烈的意願，可之後呢？在蒼月會名存實亡的當下，僅是把失去神智的艾隆帶回阿洛瑪貝爾這一件事，對他而言就已經難以實現，畢竟艾隆在被侵蝕前就已是二階，而他至今不過是個三階。
    所以這對他而言也是唯有的機會，不僅是讓照顧過他的艾隆能在照管下平安終老，更是他在如此境況之下，唯有的複起的機緣。
    倫澤未對格雷的觀點置評，隻抬手在桌麵上叩了叩，休息室的大門被從外麵打開，有一行三人靜靜立在外邊。
    後麵那兩個身材高大的成年男性傑納並未見過，為首那個相較之下矮了一截的少年倒是常常看見，一頭黯色金發整齊後梳，一身深藍的青院製服邊角處有金線繡出的蜷曲的草葉，同樣的紋飾傑納的製服上也有，隻不過是用銀線。
    萊汀·埃爾維斯，青院主位監督生。
    房門打開的同時，格雷就意識到自己該走了，他順從卻也未作回顧地走去門邊，在萊汀身後兩人頗為客氣的示意之下，跟著他們沿來時的長廊走遠。
    而萊汀本人則在向房間內的白院負責人行禮之後，一並對在旁的傑納點了點頭，神情上並不見什麼意外神色，待他隨手關上房門離去之後，休息室內便又是一片無人停留般的寂靜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