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還攥著半截銀鏡殘片的溫特妮絲沉默地望著驟然空蕩寂靜下來的車廂角落，片刻之後才擠出了一聲：
    “靈祈……”
    說著她丟開掌中碎裂的銀鏡猛地轉身，就要向另一個方向的車門處衝去，為盡早離開危險的西恩特邊境，自把那兩個抓回來後她們就下了令讓馬車直接向北行去，那六頭鹿的力量不容小覷，多行一瞬，能抓回他們的可能性就少一分。
    但她最終還是沒能衝出去，因為就在她即將邁出車廂的時候，衣擺就被蜷縮在車門旁邊的少女扯住並拉了回去。
    溫特妮絲步伐一滯，並未生氣而是順勢放棄，她半跪下來扶起已經無法自行坐起的妹妹，她的麵上唇間俱是一片慘白，鼻端還有零星已然幹涸的紅跡，微卷的淡銀色長發跟遍身的鬥篷衣袍也讓剛才爆發開來的那一團風刃絞斷了不少。
    溫特妮絲半轉身體，伸手從一旁破爛的矮櫃裏掏出一隻銀質的圓肚小瓶，掂了一下確定裏麵還有東西後，拔開塞子將裏麵的液體灌進了她嘴裏，並用袖口抹去了那些破碎的紅跡，待她勉強吞下臉色漸霽後又伸手到她頸間試脈搏，同時為她治愈各處被風刃割出的傷口痕跡：
    “你怎麼樣？”
    少女隻是搖頭。
    “魔力的流動被斬斷了，”她聲音虛弱，“不確定……會持續多久，但短時間內肯定無法再用魔力，而且天已經亮了……如果我們在這時候為了抓他們返回中庭附近並因此被世家追尋，之後就危險了……”
    溫特妮絲吐了口氣，但似乎並不同意。
    “隻要我們還在河川之外，德蘭的那個就沒法親自追尋，剩下的人類於我們不足為懼，短時間內就是他也沒可能調集整個世家來搜尋。”
    少女還是搖頭。
    “就不提……我們並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不能脫離……單是那些已經重臨的王族們，就不是現在的我們所能抵禦……”
    溫特妮絲眉頭皺起：
    “所以更是要趁著現在，趁至尊還未即位，趁他身邊還沒有王族聚集。”
    “我們並不知道實際情形，”少女虛弱地喘息，“水之王至今下落不明，夢境之王雖然聲稱長居達坦納，可一年到底，也難說能有幾條確定她現身的消息……”她無力地伸手握住溫特妮絲的手腕，“姐姐……你別去，我害怕才救回了母親，又失去了你。”
    溫特妮絲緊緊地抿著嘴唇，最終也隻是撫了撫妹妹淩亂的發鬢，無聲地歎了口氣。
    “但這樣一來，我們將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供交易，”溫特妮絲聲音很輕，“那位對當時的事情很感興趣，這段曾祖母留給母親的記憶是我們唯有的可能觸及的機遇。”
    少女虛弱地笑了笑。
    “曾祖母活著的時候都沒吐露半點情形，留下的記憶也是這樣的結局，隻能說明沒留下任何一點的記載，終究有著原因。”她停了下來歇了口氣，然後才如喃喃自語般道：
    “可是那個人類真的能強到那個地步嗎？隻是因為施術對象是作為我們血脈源頭的曾祖母，就能隔著將近八千年和一麵鏡，斬斷我的魔力？”
    “那不是人類，”溫特妮絲的聲音染上些許冷硬：
    “那是秩序，也是命運。”
    
    少女沒去爭辯，而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想要休息。溫特妮絲見狀也不再打擾，而是將她抱去了馬車一邊的座椅，並將她的鬥篷摘下蓋住她的身體。就在她重新起身的時候，忽聽得馬車的車頂“咚”地響了一聲，溫特妮絲動作一滯，眼睛一眯，一把冰鑄的長槍便在掌中成型。
    然而不及她悄無聲息地挪步去到門前，車門之外忽地響起了不間斷的敲門聲音。溫特妮絲怔愣一下，一方麵多少放鬆——至少來人沒有刺殺和偷襲一類的打算，另一方麵卻更加警惕——她們現在是在由六頭鹿拉著全速向北行去的車上！來人是怎麼知道她們要途徑這裏，又是怎麼追得及？
    她略微思量一下，再度伸手碰觸車廂牆壁，層層疊疊的淺銀色禁製蕩起漣漪再度亮起，隻是比起先前經過事先準備了的那些，無疑稀疏簡陋些許。
    做完這一切後她打開了車門，就見起霧清晨不甚明朗的天光下，一個從頭到腳都罩在深藍色舊鬥篷裏的人就那麼站在車架上，那人甚至不是空手，他手裏正提著一個明顯被扭斷了脖子的遍身蒼白的仆役。
    給她們駕車的仆役。
    溫特妮絲一瞬驚怒：
    “你——”
    “我來取報酬了。”那人聲音低平，同時就像扔了塊石頭一般，將那個折了脖子的仆役從車上隨手扔了下去。
    溫特妮絲在原地定了定。
    “什麼報酬？”
    鬥篷裏的人聞言嗤笑一聲。
    “看來你們為了布這個局允諾出去了太多東西，那我就直說好了，幫助你們逃過世家審查的報酬。”見溫特妮絲眉頭漸皺，那人便從鬥篷下掏出了一個信封，還是個質地相當不錯的信封，信封上並無拆解過的痕跡，因此封口處的白色火漆和盤蛇紋章還完好地停留在原地，他彈了彈那信封的火漆，然後將之遞進了溫特妮絲手裏。
    溫特妮絲看過那個特殊的火漆顏色和其上紋章，半信半疑地接過信封，凝出一片堅冰裁開，從裏麵抽出信紙來看，看著看著，她的眉頭雖然平複，但臉色卻沉了下去。
    “如果沒從我這條路過，你們想要招募追獵的人員便要直接在托夫裏斯的各家酒館進行，這樣高規格的麵對學生的招募，必定會引起世家注意，核查雇傭方背景，”說著他低笑一聲，“你們的背景嘛……在安塔西隕落不足一年的當下，必然會被特別注意。”
    溫特妮絲因那個被直白叫出的名字抬了下眼睛，但終是沒做出什麼過激反應，她隨即轉身，一手拿信，一手伸向那個屢遭摧殘的矮櫃，摸過幾件東西後用兩指拎出了一隻手掌大的銀質圓肚長頸小壺，遞到了仍舊站在門外沒踏足禁製範圍的來人手裏。
    來人揭開蓋子往裏麵看了一眼，似乎滿意，而溫特妮絲則將信封和信紙當著對方的麵就著蠟燭的藍焰燎著，讓它們燒成一團粘稠的蠟塊和灰燼，並在外麵裹了層冰，然後兩指一甩，將這團東西擦著車門和來人的脖子丟了出去。
    深藍鬥篷中的造訪者動也未動，再度意義不明地笑了一聲。
    “省著些用，”溫特妮絲眯了眯眼睛，語氣卻平靜，“這東西從現世的那日，便能換來遠超自身重量的黃金，到了那位絕跡數千年的如今，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也是我們最後的存量了，之後不再會有任何機會流到人類的世界裏。”
    “多謝提醒。”那人一麵漫不經心地應，一麵把銀質小壺塞進了鬥篷暗袋裏。
    “我倒是很好奇你為什麼會直接找我們來取，”溫特妮絲幽幽地盯著兜帽落在來人麵上的陰翳，“完全可以等我們以信件的方式寄給你，或者存放到埃爾維斯家族那裏。”
    “很簡單，因為我發現諸位並沒有事貨兩訖的誠意，”來人嗤笑道，“作為中間方埃爾維斯必然會對你們預支的報酬做確認式的查驗，而作為世間排得上號的匠人家族，他們不會發現不了這是什麼東西，必然會在你們得手前先捅到世家那裏，所以你們必然不會存放在他們那裏，至於寄信——北境山高路遠不提，更是你們的領域，等你們真的回去了，還有誰能就這些小事強迫你？”
    “就因為這種原因？”溫特妮絲聞言歪了歪頭。
    “就因為這種原因。”兜帽下的人微笑以應。
    “你就不怕我們不認這樁交易嗎？”溫特妮絲狀似無意地掃了一眼先前燒信的蠟燭，“直接動手，又或者在你回到中庭之前埋伏人截殺，好把東西搶回去？”
    “隻要斯坦妮安娜沒收到我完成交易的去信，整個雪蛇家族和阿洛瑪貝爾就都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以你們如今甚至是以後的情狀，跟雪蛇家族特利特撕破臉皮或者背上失信之名都絕非是什麼明智之舉，畢竟他們家是代代通過獸王對決來選當主的，可見獸王對他們不是什麼稀奇玩意，而做你們擔保人的那位不巧也是其中之一。”來人不甚在意地轉身，朝外麵左右看了看，似是想找個合適的落腳地，聽聞溫特妮絲的問題也未惶恐在意，反像是突然對馬車門框上精細雕刻的銀嵌黑曜石圖紋產生了頗大興趣，還伸手上去摸了摸，之後才像是想起了對方還有後半句，便回頭朝她笑了一下：
    “至於後一種嘛……”
    深藍色的鋒利線條組成的花紋就如同暴雨將至時最沉凝的烏雲，隻用瞬息就爬滿了對方置於門框上的右手指尖，甚至像是想要往手背蔓延過去，隨著他的手指一合，那些精美的鑲嵌圖紋便伴隨著刺耳的聲響扭曲變形繼而分離，洋洋灑灑滾落一地。
    “你們試試看。”
    不間斷的墜地聲響裏，來人帶笑輕語。
    霧氣彌漫的深林中，光芒一閃，旋即又像是從沒發生過任何值得提及的事情一般，寂靜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