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三百一十七章:風傳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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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與因其而生的陰影凝成視野裏飛速倒退的黑白灰色線條,他久違地在林中無所顧忌地奔跑,頭頂是將光輝切得細碎的叢密的樹枝,腳下是薄霜與經年的落葉堆積,風在灌入耳中的同時也成為他的羽翼,高處或驚飛或靜靜注視著他的夜鷹和林鴞,腳下或深眠穿行巢穴的鼠類和蟲蟻,無不清晰地浮現在他的感知裏。
    這奔跑不曾停歇,他卻不覺疲倦,隻覺一種連心髒都要生出羽翼飛離身軀的輕盈,視野裏光與影明明滅滅,鼻端縈繞著微潮的寒氣,他越過叢密的灌木,也越過因老樹倒下而清空一片的林地,越過嶙峋的石灘,也越過從前要用盡全身力氣、現在隻要輕輕一跳就能抵達對岸的河溪——
    傑納·依達法拉猛地清醒。
    他用了幾秒鍾確認自己仍舊好好地坐在馬車裏,伴著顛簸朝既定的獵場行進,而非是和狼一樣疾馳於深秋的林域,可他的心卻跳得很快,在轆轆聲響之外於耳畔仿若擊鼓雷鳴,仿佛那顆要生出羽翼飛離身軀的心仍舊躁動不安著,想要脫離他的血肉魂靈。
    他閉了閉眼睛,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複又長長吐出,藉此讓一切感知被理智牽引,落回原地。
    “醒了?”不及他觀察旁人,身邊忽起一道不鹹不淡的質詢,他偏頭去看,就看阿德琳娜正支起一條胳膊,望著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
    “……嗯,”他輕輕答應一句,也確認對麵的凱羅萊雅和祭並未驚醒,“做了個夢而已。”
    阿德琳娜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目光未曾從窗外挪移。
    “外麵怎麼了?”傑納不由問了一句,“我們還有多久得到接應?”
    “還得有段時間,”阿德琳娜的眉頭稍稍皺起,“我不擅長感知,但從剛才就有種被跟上了的隱約感應。”
    傑納想起那個夢,想起夢中越過的那些河川和林地,微微吐了口氣說:
    “是我叫來的。”
    阿德琳娜瞬時將目光投向他的所在地。
    “不是依達法拉的人,”知道她在想什麼的傑納解釋了一句,“隻是一重未必有效的保險,或者純粹是多了雙眼睛。”
    “蒼月會不會察覺嗎?”阿德琳娜稍微歎了口氣。
    “他們不會在意的。”傑納看她一眼,聲音平靜。
    阿德琳娜沒有多問,隻是又趴回到窗邊去。
    “你不需要休息嗎?如果還有時間剩餘,”見她如此傑納輕聲提議,“剩下路上的警戒,我來就可以。”
    “不用,”阿德琳娜短短回絕一句,“昨天下午回星庭之後我就用了藥,一直睡到今天傍晚才醒,現在精神得很,沒有必要休息。”
    藥?這話聽得傑納眉頭一動,阿德琳娜已是二階的魔法師,又是最以防禦為長的地係,還能作用於她並且還有如此效果的藥物,可稱一句寥寥無幾,而他恰知其一。
    “……你用了曇花?”他的聲音忽地嚴肅沉凝。
    阿德琳娜慢條斯理地回看他一眼,沒否認,也沒承應。
    傑納隻覺得全身的血液一瞬冷凝。
    “你的階位遠不夠用那種東西!”他語氣強硬地道,“其他魔法師還好,可偏偏你是地係!那些根植於身的魔力隻會更難被驅離!一旦它們視你為孕育它們的土地,就算沒到被侵蝕的地步,也必然會影響你將來——”
    “——那不是更好嗎?”阿德琳娜語氣平平,“他們要我回去,不就是要我做這樣的事情?如果他們能因此確信我生不出什麼東西,不就正好免遭厄運?”
    傑納一時間再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不隻是你將來……”他多少無力地最後勸了一句,“……你很可能會因此丟了命。”
    “所以這次用的不是那種東西,”阿德琳娜歎了口氣,“不過是還差一步提純的粗液而已,我總不能連累主位被人責怪看管不力。真要嚐試也得等接近一階甚至是回漠山之後,畢竟我可不像你,能隨時找到親長救急。”
    氣沒鬆過半口的傑納不由一凝。
    馬車裏有漫長的寂靜。
    “……你能察覺?”他最後低聲問了一句,同時不是太有信心地抽了抽鼻子,因為這場追獵必然有感知敏銳的魔物存在,他已經有段時間沒碰那種東西,至少他自己聞不到任何花香存在的痕跡。
    “不能,”阿德琳娜多少好笑地看他,“都說了我不擅長感知,不過偶爾能從你身上聞到比平時明顯的熏香氣味,之前隻是有點懷疑,今天看你對這方麵這麼熟悉,就確定是你心虛。”
    傑納張了張嘴想反駁,終是沒吐出半個字音。
    “我不知道你在外力的幫助下究竟是被提升了多少,才能提升到這種使用花毒都不會被你母親外祖母和白院負責人管控的境地,”阿德琳娜聲音很輕,“但這種程度的提升,應該不會完全沒有負麵效應,是不是?”
    倫澤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傑納歎了口氣,卻見阿德琳娜望向自己的神情,是帶了點猶疑的小心。
    她並非是在問自己為了得到這力量將麵對如何的情境……傑納多少反應過來,阿德琳娜這是在旁敲側擊地問那些傳言相關的事情,畢竟如果他真是因為那種不堪的情境才得到如今的魔力,那理當不會產生任何負麵效應。
    於是他隻是笑了一下,說:
    “代價在獲贈之前就被講明。”
    阿德琳娜看上去像是鬆了口氣。
    “那為什麼不澄清?”她閉了下眼睛,“紅院那邊……據說洛斯羅蒂將要出一位女公爵的消息公開之後,已經麵對過不少或暗或明的示意求娶,絕大部分求婚者都想要她帶著自己的領地和頭銜嫁出去,好將這些財產一塊吞並,赫朗斯伯爵那邊一直以她年歲尚小和心情低落推拒,可也很難一直推拒下去……畢竟克萊伊家族現在沒有完全屬於己身的一階,尋找盟友已是必須,但這樣連商議的餘地都不給半點顯得過於反常,所以紅院……”
    “所以紅院那邊就開始有人說,克萊伊一直拒婚,是準備把我送出去?”傑納笑了笑,沒顯出任何氣憤或者詫異,顯然已不是第一次聽到這類風言風語。
    阿德琳娜輕微地點了下頭。
    “在這件事上澄清是沒有用的,”傑納顯得多少漫不經心,“就算沒有那件事,我繼續做著醫者,情形與現下也會是同一,甚至會因為還是醫者真的引來有意者問詢,畢竟一個醫者除開在床頭無法反抗的得趣之外,還有相當之多的有用境地。”
    阿德琳娜攥緊了披覆在外的鬥篷長裾,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這才是伊德羅斯當年的用意,”傑納神情平靜,“如若事成,他平白得到一個與世家有關的醫者,連帶著將世家的名譽也踩在腳底,就算不成,母親,母親身後的依達法拉,乃至依達法拉之後的達伊洛也必然與洛斯羅蒂公爵離心,不在平常生意往來上為難就已經難得,更不必提之前視之不見的借名便利,至於其他方麵……基本都是順帶,他原本就是想要報複洛斯羅蒂公爵並未全心支持他,拿我做這個例子就是要告訴他,即使是克萊伊家族在外界看來最有用的孩子,隻要他發過話,就得終其一生活在他的陰影裏。”
    “……你就沒有想過報複他?如果早就知道澄清也不會有用的話?”阿德琳娜麵上的神情難說是不忍還是氣憤,“那對回到西恩特之後的你,或者現在的你來說,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沒這個必要吧?他都已經死了。”傑納稍稍抬起頭來望向馬車頂棚。
    並且還是死在他不以為意的世家手裏。
    “他沒有結婚,更沒有子女,我也隻是小時候見過他幾麵,如今想要去回憶他的臉,恐怕也不會清晰,”他說著,“新任的公爵是我之前沒聽過的旁係,早年也沒經曆過什麼栽培和派係,如今緊著奉承王室都來不及,無論對前代造成的影響是什麼態度,一時半刻間外界都不會知悉。”
    “那你難道就要一直這樣隨他們揣測構想?”阿德琳娜閉上眼睛,“終此一生,都活在他們的笑談他們的秘聞裏?”
    “會過去的,阿德琳娜,會過去的。”傑納放輕了聲音,“時間總會推移,而經曆過這些的人,也會慢慢死去。”
    無論那苦痛是源於他人肆妄的笑談,還是漫漫長夜裏那顆永不釋懷的心,這一切都會隨著逐漸降臨的永夜,成為焚燒到再看不出原有痕跡的灰敗餘燼,或許要等一次風起,或許隻要注視著它自己消散殆盡,但無論如何,它都會過去。
    在意識到這一切即將結束之後,曾有的不平與失望,都會如同靜潭驟綻的漣漪般迅速止息,會以自己都沒能想見的速度,將一切的心緒轉投到所剩無幾的還需要在意的事情上去。
    在意識到自己“能做到”之後,就已經離開了那個無論如何都沒法逃脫的區域。
    月影在車窗上閃爍著搖動,所有人最終都會去到自己必將走到的終地。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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