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納隻是看了一眼那隻黑色的小罐子就點了點頭，伸手將披散肩脊的卷曲白金色長發全部攏至左肩肩頭，在靠近心髒的位置用絲帶打了個結將餘下部分係住，因為德蘭賦予的白袍的存在，他並不意外地發現自己並未感受到有什麼不同。
    他之前跟萊汀說的“有些事情不能等”其實就是這件事，雖然德蘭並未催促，甚至應該說自得到【罪心】之後，傑納都再未見過那位星空學院第二十三任院長，在任的德蘭之王，但這段時間的經曆足讓他發覺這件白袍應該並不是什麼普通的、說借出去就能借出去的東西。礙於信息不足並且無人可問，他其實並不知道這件白袍的主要作用，但無論它原本是為了什麼而存在的，如果現在離開原主，致使德蘭之王在某個層麵處於無保護狀態，怎麼想都是件很糟糕的事情，所以他認為能盡早歸還還是盡早歸還。
    “按照委托書上寫的，剩餘的部分算作是你守秘報酬，”傑納平靜望向對麵的青院主位監督生，“除了做染料，它結晶析出的部分也可以用作護符上鑲嵌的寶石，具體的步驟你應該比我清楚，如果想要調和開隻能用我留給你的那種水，其他的水都不會有用，那水在一般情況下不會有危害，但誤服的話會成為這個世上最有效的銷憶水——就算是請達坦納的先知都救不回來的那種。”他說著又指了指那個小罐子道：“無論是使用它的結晶還是用它浸染別的什麼東西，效果都不會相差太多，它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守衛佩戴者的思維和夢境，就是抵禦一定的精神影響和防止噩夢侵蝕，後者可以理解為字麵意思，當然在思維與夢境魔法層麵，也可以指別的。”
    萊汀閉了下眼睛。
    “我聽過萊歐諾這個名字，”他說：“我知道他是魘鴉之主，是【骸骨之廊】排名第六的凶獸，並且應該早已隕落，就連他的遺裔都應該沒有存活於現實世界裏的了。”
    魘鴉萊歐諾，骸骨之廊排名——第六。
    傑納點了點頭，並未否認也並未解釋自己之前給出的原材料裏，就有來自於萊歐諾的羽翼和血肉。
    見對方沒有解釋的意思，萊汀也就放棄了再問那些夢蠶和魘蠶絲是從哪裏得來的了，至少就他知道的，前者還有佚散於外的部分存量，後者則應當是被杜德絲家族牢牢把控著，隻是對方看起來並不打算說。
    “除此之外我還想再進行一樁委托，放心，不會比這個更困難，”傑納平和地望著對方隱隱顯出抗拒的麵色，“報酬的話，隨便你開。”
    萊汀歎了口氣。
    “……這跟報酬沒有關係。”
    
    作為一個背後有家族水平也足夠的“匠人”，他並不缺少金錢，相較於在意金錢的來路，他清楚自己更該在意的是與各方勢力的距離——家族早年遷來西恩特時不乏成員參與了過於觸及某些勢力核心的委托，被半威脅半收買地帶走。在這種事情上院方是很難出麵的，埃爾維斯從某種程度上講確實是依附著學院、依附著達伊洛生存，但他們終究不是達伊洛的附屬家族，與達伊洛及其血緣相係的依達法拉都沒有血緣上的牽扯，他們在實質上與學院的導師們類似，更接近於達伊洛的雇員，安定的生存環境和代他們對無故滋擾的反擊就是達伊洛所支付的報酬，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埃爾維斯們沒有主動踏足其中。
    自他作為一名“匠人”被培養的時候開始，老頭就沒少在他耳邊強調過這個，接取委托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委托人的背後所屬，一旦感覺可能會涉及不該涉及的事情，寧可得罪人也不能深入，不僅是對外界，對身為領主的達伊洛也是等同的，畢竟在外麵看來他們依附的更多是學院，一旦與達伊洛中的某位走得過近，一樣容易被某些體係內的、敵視達伊洛的存在捆綁，惹來無法應對的麻煩。
    那條絲帶的委托是在寶石會內由已經決定離校的紅院主位監督生轉讓的，想來現在也沒有人能完全確認才剛剛加入聚會的“火歐泊”究竟是什麼身份，至多從他當時的口吻猜測出與西南製約國普林賽斯密切相關，如果對方對外認下那條絲帶出自他手，就等同於在寶石會內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所以這方麵算是自帶一層保險，但現在再接一單就很難說了。
    “我並不姓達伊洛。”傑納完全清楚他的顧慮，點明這點的同時隱晦指出知道達伊洛與依達法拉關聯的人終究是少數，而知道這個關聯本身，就已經意味著他已經知道的足夠多。
    萊汀張了張嘴，但終究沒能說出什麼。
    眼見對方似乎仍未下定決心，傑納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他身後那個誇張的酒櫃，旋即帶了點笑意說：
    “這樣，報酬裏再加上荊棘島白霧莊園一整年份的釀酒產出怎麼樣？具體是哪一年的由你指定，當然，你隻能拿走現在莊園裏還有的。”
    對方聞言不得不抬頭。
    “……我記得那座莊園在荊棘島伯爵文德諾貝利家族名下，”他稍顯猶豫地問，“你要怎麼……”
    說實話他很難不心動，荊棘島是普林賽斯南部有名的起泡酒產區，白霧莊園之名更是個酒類愛好者的基本功，但同時他也知道類似白霧莊園這種在世襲貴族家族名下的酒莊，產出多是作為禮物在固定的階層內部流通，外界基本沒有機會取得，當然他也清楚荊棘島處於對方家族的封地洛斯羅蒂境內，拿到甚至買下一部分完全不存在難度，但一整年的產出也過於誇張了，有錢也不是這麼花的。
    對方聞言，極短極輕地笑了一下。
    “不用擔心這個，”他輕鬆地說：“荊棘島伯爵夫人是我的姑母，今年二月的時候白霧莊園就已經在我名下了，”他攤了下手，“是生日禮物。”
    萊汀聞言噎住，長久的瞪視後長長地歎了口氣，聳了下肩膀說：
    “好吧，好吧，你贏了。”
    眼見目的達成，傑納不由帶著點笑意道：
    “相應的委托書跟材料過幾天就會送到那家書店，至於什麼時候取走成品，這個不是太緊迫，可能等到放假去埃爾維斯街找你，也可能等到下個學期，我回到學院之後。”
    萊汀頗顯鬱色地點了下頭，旋即像是又想起了什麼。
    “你接任我的次位還好，但等到我離校，你繼任主位時，是必須要搬到這座塔裏的，這一點你知道吧？”
    “關於這個……”傑納牽了下嘴角，“從下學期起我會搬來青庭以防太過顯眼，具體的安排得麻煩你，至少在完成三階評定之前，我最好不要搬來塔裏。”
    萊汀沒去追問為什麼，思索片刻後皺了下眉頭。
    “青院人數曆來是四院最少這點你是知道的，半個月前離校名單確定後，就對現有在讀人員的住宿情況做過了整合，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單住的話恐怕隻能申請啟用那些近年來都沒什麼人用過的樓館，你也知道這個流程很麻煩而且……引人注目，但如果不想這麼做的話，就得考慮跟別人合住了。”
    見對麵人點了點頭表示自己不介意，萊汀暗地鬆了口氣，繼續說道：
    “如果你不想跟熟人合住的話，我會替你問問新生那裏的。”
    傑納頓了頓。
    “老生裏麵有誰？”
    “安格提諾，”萊汀攤了下手，“阿多爾斯·安格提諾，隻剩他一個了，之前跟他合住的是四年級的朗巴爾，昨天通過二階評定後才臨時決定要離開，我問過安格提諾了，他還是有意尋求舍友的，畢竟他的財政狀況不是那麼寬裕。”
    傑納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說：
    “可以。”
    “他是學生裏麵知名的藥劑師，”萊汀歎了口氣提醒了一句，“我建議你事前跟他聯係一下，你們不一定……嗯，相處得來。”
    “我會的。”傑納說著起身，已有鍾聲從更上方的聖庭傳來，宣告著評定午場的結束，“——我得回去了。”
    萊汀猜得出他是不想碰見熟人，稍微猶豫了一下叫住了他：
    “你這段時間沒在學院，有件事可能不清楚。”
    “什麼？”傑納問。
    “利斯特王子，呃，或者用你們的說法應該叫戈爾德恩親王？他來了西恩特。”他頓了一下，“你們應該認識吧？”
    傑納沒解釋隻是口頭稱呼的話貴族們也直接叫利斯特王子，麵色有點不大好看，就差在臉上寫著“他來幹什麼”了。
    但他終究沒問出口，這是二階評定期間，他還能來幹什麼。
    利斯特已經是二階？傑納不是太肯定地想著，他清楚這位王子今年應該是二十三歲，在這個年齡到達二階，以製約國王室的水平來說，可以說是不錯了。
    “不熟，”他略顯生硬地說，“隻是以前各種節慶宴會少不了會見到。”
    萊汀當然知道傑納跟那位沒可能太熟，畢竟年齡差在這裏擺著，但也沒可能太陌生，畢竟洛斯羅蒂公爵是普林賽斯最大的貴族之一。
    “暫時沒有消息說他除了評定之外還有什麼別的事情，”萊汀淺歎口氣，走到門廳那邊從衣架上拽了件帶兜帽的長鬥篷，“但我有聽負責人們說他似乎沒有事前跟院方提及，就這麼直接來了，說是不算出訪，負責人他們對這件事，嗯，不是很高興。”
    當然不可能高興吧，傑納的臉色頓時更難看了，這位側室所出的王子是貨真價實的國王的獨子，幾年前受封戈爾德恩親王時就已等於向全世界宣稱他已是普林賽斯的王儲，如果他要出行，究竟算不算出訪，哪裏是他自己能說了算的。
    這位的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麼……礙於不夠了解，傑納不能也不想深究，草率地向著萊汀點了點頭就準備走，卻見對方把長鬥篷遞了過來。
    傑納愣了一下。
    “我聽說他昨天來了星庭，”萊汀略微解釋了一下，“除了你跟馬上要離開的亞蒙之外，院內應該還有不少普林賽斯出身的學生吧，難保他今天不會繼續想來坐坐，”說著他聳聳肩膀，“如果你跟他迎麵撞上，大概是沒辦法直接離開的吧。”
    ……確實，傑納默然接過鬥篷披上拉好兜帽，轉頭走向青塔的門廳，手握上門把手的時候還是微微回了下頭，壓低聲音道了一句：
    “謝謝。”
    “依達法拉，”就在他要開門出去的時候，身後的萊汀再一次叫住了他，他回頭望去時見那位青院的主位監督生仍站在原處，背後是三扇圓頂長窗投下的明亮光輝，讓他整個人都半浸於迷蒙的昏晦裏。
    他停頓了數秒，像是有些猶豫。
    “……小心黎明學派。”他最後這麼說。
    傑納點了點頭，沒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