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二百一十六章:審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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撐船的是個極為消瘦且個頭極高的人,就算有寬大的鬥篷和袍子層層疊疊地罩著,仍能看出他身形上的異狀,那副形容著實與人類有太大的差距,比起一個身形怪異的人,他更像是會出現在某種詭異戲劇裏的戲偶。他乘在一隻陳年暗色的木舟上,那小舟仿佛是掏空了一整棵未死的樹做的,船舷船尾各處零零散散地生出了好些足有半人高的黑色枝丫,卻不見葉也不見花,像是劇場裏的某種布景。
來人的整張臉都籠罩在數不出多少層的黑色麵紗之下,那麵紗有長有短,但每層似乎都不厚,以致細看時還能多少看見些下頜的輪廓,他頭上疊戴著兩頂環冕,一頂是用隱隱發光的白色荊棘織成的,另一頂則像是用純黑色的晶體串成的,黑色長發從麵紗下流淌出來,柔軟地依在衣袍上。他的服裝不是現世常見的模樣,且跟洛歐斐和傑納不同,並非一味的黑或是白,有不少似是絲質的白色飾帶自黑色的鬥篷與長袍上垂曳下來,飾帶的末梢處無不綴一片黑色的羽毛,而這羽毛的來源大概率也不是別處——他腰後的位置生著一副碩大的黑羽的翼,並非德蘭那樣的虛形,而是實實在在的鳥的翅翼,那色澤和翼幅像是鴉羽,但那種翼尖又細又長的模樣卻形似某種燕子。除開廣袖裏伸出撐槳的一雙枯瘦的手外,腰肋處還憑空生了另一雙漆黑細瘦的胳膊,這雙細瘦到幾乎看不到任何血肉,好似白骨上直接覆一層漆黑皮膚的手持著一盞用長杖懸吊著的燈,燈中燃著的火焰緩慢地在正常的暖色與陰冷的慘白間變幻著,燈光本身並不亮,但那層浸染了墨色的霧氣卻好似非常懼怕這燈火一般,它所及處霧氣迅速退散,硬是顯得周遭非常明亮。
小舟在隔著二人的銀舟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船上人似乎覺出了附近的異常,但未做出任何質詢一類的舉動,隻有腰肋處那雙用來舉燈的漆黑的胳膊緩緩地動了,將那盞懸在杖頭慢慢地向著銀舟的方向遞了過來,那動作一頓一頓的,像是被什麼蹩腳的木偶師牽引著一樣。燈盞在距離洛歐斐半臂遠的地方堪堪停住了,船上人層疊麵紗下的目光似乎投向了那張精致到無太多活著的實感的麵上,投向了一雙幽深無緒的堇青色眼睛。
幾秒靜默後,那盞燈又一頓一頓地收了回去,那雙漆黑的手一手將長杖拄在了身旁,另一手則從那雙相對要正常些的手裏接過了黑色的船槳,隨後船上人一頓一頓地彎下腰,以手按胸,似是極鄭重地見了一禮。
洛歐斐稍稍頷首算是回應。
船上人一頓一頓地直起身來,那雙漆黑的手隨之將船槳交回他的手中,船槳一頓一頓地入水,似乎並未怎麼用力地一撐,那黑色的小舟便如同一片浮於水上的枯葉,迅速順著水流飄走了。
燈光漸漸在夜色與霧氣中暗淡,不多時圍繞在整片水域上的夜色也開始消退,洛歐斐注視著夜色退回到前方霧氣的深處,有群鴉從夜色消亡的邊界驚起,撲著漆黑的翅膀去追逐即將消逝的夜色。
背後羽翼的虛影散去,白發的王久久不言。
直到像是過了很久很久之後,銀舟隨著輕微的震動回歸了正常的速度,洛歐斐才半轉回身,對縮在袍子裏的傑納淡淡地道了一聲:
“好了。”
傑納揭開長袍起身,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正要把袍子遞回洛歐斐手裏,對方便擺了擺手示意不必。
雖然按常理,“那個”並不會出現第二次,但依親眼所見……如今的狀態著實難說,保險起見還是留一層遮擋,算作防禦。
“……剛才的是?”傑納猶疑著問了一句。
隨即他便在德蘭之王的麵上見到了些許極難得見的複雜神色。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種機製,”片刻後洛歐斐這樣回答,“監視,審查,保證,它算是奧珀莉薇恩自身的一種規則,一種防禦。”
“它?”傑納注意到洛歐斐的用詞,小心問道,“那位並不是……活著的?”
洛歐斐搖了搖頭,傑納一時不知是該幹脆地理解成不是,還是含混一點的不算是,又或者不知道。
“你該聽過一些說法,”他道,“不是任何有能力的人都能行走於精神領域之間,有些原本可以的人,在經逢一些變故之後,也會不再可以。”
“是。”傑納遲疑片刻這樣應道,“經曆過思維魔法重大失誤後造成的創傷,或者某些極端的情感,又或者一些相關的經曆——這些都是潛在的汙染,是血肉間不會痊愈的爛瘡,隨時都會反過來侵蝕術者自身的精神,甚至不止自身的……”
他閉了嘴,洛歐斐並未說話,但傑納讀懂了他的意思——顯然那場儀式正在此列。
所以……那位保證的是奧珀莉薇恩不受汙染?為此終日巡遊在世間記憶的河川之上,審查著每一個可疑的旅人。
“【罪心】的存在會保證它無法侵蝕你之外的任何人或者領域,但不能避免你受到機製的注視,”他道,“你需要相應的物品來阻絕這種注視,不然隨時有可能會同它在夢境裏再次遇見。”
傑納不由打了個冷戰。
“就算有了相應的物品,也盡量不要在精神領域中回想有關的記憶,”洛歐斐看他一眼,像是一早就知道問題所在,“儀式的指向,目前還不明確。”
少年無言地攥住了披在身上的白袍的邊裾。
但既然已經想到,該問的還是要問。
“我在得到【罪心】之前,在所在處看見了一些……畫麵,”少年竭力將己身從這段實際經曆的過往中抽離出來,用一種刻意的、輕快地語氣講述著,仿佛這是路上聽來的別人的故事,“單就我所能肯定的,儀式開始的時候,應該有至少四位黑噬成員在場,但在畫麵之中隻顯示出了一位,就是特維希爾的那一位。”
“那裏承載的記憶有很大局限性,”洛歐斐似乎並不意外,“關於【吞噬】和黑噬的部分,已經太過趨近於它們的感知邊緣,至於特維希爾……五年前他曾正麵承受過王族領域的攻擊,第十王族的領域名為”迷境之域”,是夢境、隱匿、思維和亡靈秩序與權能的集合體,迷境之域剝除了所有附著在他身上的隱匿,你可以理解為世家的視線自那時起便已投注在他的身上,無論他之後如何嚐試隱匿自身,基本都是無用功。”
如果華斯肖爾特未參與到這一場儀式之中,即使是沙海之中的視野都無法讓人窺見分毫那時的情景。
世家的視線?應該是德蘭的視線吧。傑納無言地想到,按他的理解就是華斯肖爾特因正麵承受過一位德蘭王族的攻擊,他身上黑噬慣來遮蔽世家視線的手段自此便於德蘭無效,當然,對德蘭無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對世家無效就是了。
也是為此,華斯肖爾特未死的消息對世家高層而言,應該不是秘密。
但這樣不是更奇怪了嗎?黑噬必定清楚華斯肖爾特已失去黑噬成員最仰賴的隱匿能力——利用德蘭遺失的那部分力量造成的視線盲區來躲過探查——這樣的成員即使再強力,也不該再執行類似此次這類需要隱匿自身行蹤力求一擊即中的任務了。但細想之下黑噬那邊又好像沒有什麼實質損失……除了因未知原因導致的儀式中斷外,儀式的目的,黑噬如何準確地鎖定洛斯羅蒂公爵的行程,儀式的指向和結果,甚至他們的撤離和如今隱匿的所在,世家仍舊一概不知。
這是挑釁嗎?傑納不由想到,即便是這樣已經暴露在德蘭注視之下的黑噬成員,在舊日的王庭,德蘭的居地,仍舊來去自如,所求所謀皆能得手……
“日後如果你真的與黑噬有了一定的接觸,能見到那個特維希爾的幾率也不會很大,”院長淡淡地道,“無論是源於出身還是能力,他在黑噬之中都算得上是重要的幹部。而黑噬之中除了分散隱匿於一定區域,如常生活偽裝無異的低級成員外,還有有權承接一定任務,在各區域之間短駐的中級成員。再向上則是直接受命於高層,幾乎不在任何地點久留的執行者。再向上就是領主級別的幹部,他們內部也稱之為使徒——【吞噬】的信徒。”他嘲諷似的嗤了一聲,“這類成員多有合理的明麵身份,在駐守區域有一定實際的影響力,有些時候就算察覺到一定的跡象,礙於對方身份也難以貿然求證。再向上則是決策層,聚集地,人數和聯絡方式等均是未知,這一類高級成員基本不參與任務,也不會現身於人前,他們中核心的那些,應該保管著為數不多的【吞噬】分體,甚至通過某些方式接觸過【吞噬】的遺存,他們可以說是【吞噬】的活傀儡,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那些人,隻要能扛過侵蝕的,都能做他們的繼任者。”
簡言之便是唯有領主與最靠近【吞噬】的那些人才稱得上是“幹部”,領主負責管理範圍內的低級成員,並通過與其他領主協商來決定中級成員的流動,而“執行者”們的流動是不受“領主”調配的,他們通常直接受命於更上層,甚至是【吞噬】本身殘破的意誌,在地位上雖低過更上級的領主,但其流動與任務的執行,都是領主們所無權掌控的。
“卓穆爾應該有收到過消息,隻是未必告知過你,”洛歐斐道,“半月前達坦納的雨霧節上,杜德絲方麵成功捕捉了一名黑噬成員,經查證那一位正是執行者——與領主們沒有交集,直接受命於更上層,可惜他年紀尚輕,從他身上能得來的消息很有限。”
這個說法……傑納一時默然,他猜那位被抓的黑噬成員之後的命運便是被當成記憶的載體百般讀取研究,至於他本人的狀態如何甚至是死活,想來世家都是不會太關心的。
“已知的信息是,至少茗萱戰前,杜德絲家族的那位同特維希爾的等級都是領主,有固定守衛的一片區域,隻是那段時間特維希爾特例被決策層派了一項流動性很大的任務——與世家有關,這才沒有出動執行者,為此出現了長時間不在領地的情況。而經東域一戰之後,特維希爾應當已脫離領主的等級,升至更接近【吞噬】本身的高級成員,這也有利於他回避世家注視所帶來的麻煩,這大概也是他會出現在儀式現場的原因——負責將一些源自高層的重要物品送到西恩特。”
“也就是說之後他基本不會再露麵?”傑納低聲問道,“他甚至不會回之前作為領主的那片區域固守了?”
“對。”洛歐斐稍稍頷首,“你可以認為,他如今的等級已是黑噬中的頂端,不會輕易出現於人前了。”
傑納一言不發地攥緊了拳頭。
“當然,事無絕對,”洛歐斐又道,“最高級的成員們會隨著與【吞噬】接觸時間的變長漸失行動力甚至是本人的絕大部分意誌,而特維希爾作為新晉入的一員,必定是同等級中最活躍的,也就是說,如果有需要高級成員出麵的場合,大概率是他前來。”
“什麼樣的場合……會需要高級成員前來?”片刻沉默後,傑納這樣問道。
這也是在問,如果他真的與黑噬有所接觸,至少需要做到何種地步。
“領主的受封,”洛歐斐不疾不徐地答道,“執行者由領主從中層的佼佼者中舉薦,成為執行者後雖直接受命於最上層成員,但基本不會有機會見到他們。而領主的受封,象征著勢力的又一次擴張,也象征著一個新的幹部的出現並得到認可,需要高層中有人親身前來,直接予以來自最上層甚至是【吞噬】的肯定。”
傑納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