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二百零五章:暗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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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澤為這個問題呼吸一滯。
這件事……這件事……雖然不少人曾有聽聞,畢竟伊德羅斯曾在大庭廣眾之下就那麼提了出來,而洛斯羅蒂公爵也沒有正麵拒絕,但就算如此更多人也認為這是一樁笑談,用來諷刺那兩位為了一己之私在莫特斯平原攪風攪雨兩位主戰派,伊德羅斯的故意提出除卻傑納本身之外,也是一種正麵的羞辱,大約是因為他察覺了洛斯羅蒂公爵動了用艾克蕾爾拉攏國王身邊人的心思,因此真正當真的人反而不多。
而真正知道父親確實做了這個決定的應該隻有伊德羅斯,以及意外得知的母親與被母親告知的自己和德奧,畢竟伊德羅斯連自己的母親席拉娜太夫人都沒有告知,席拉娜可以因為年事已高為由對兒子的荒唐事不管不問,但若讓她得知他準備對自己母家下手,那必不會是一片風平浪靜。
母親在決定帶他們三個離開的時候告訴了他跟德奧這件事,為的是讓他們認同離開這個選擇,改回母姓,回歸世家,任何世家之後都不能忍受如此侮辱,更何況母親的母親,身為依達法拉家主的維莎希婭·依達法拉尚且在世。
這也是他們稱呼那位為“洛斯羅蒂公爵”而非“父親”的原因。
但傑納剛剛提到他時,稱呼的是“父親”。
他問的並非是洛斯羅蒂公爵是否會將自己的兒子送到伊德羅斯的手裏,他問的,是一個父親是否會將兒子送到伊德羅斯手裏,早在燃湖戰役之前,早在世家雖不願支援,但至少對他還保有那麼一絲絲因母親而來的善意的時候。
倫澤沉默片刻,大概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傑納入學是在前年,而學院裏想必一樣有不少普林賽斯貴族家庭出身的孩子在這兩年入學,他們中的某些或許或多或少聽說過伊德羅斯的提及,輾轉成風言風語為他所知,隻是他一直以為那發生在他們三個隨母親回到西恩特之後,在洛斯羅蒂公爵已經切實失去任何可能來源於世家的支持之後,因此才不得以用子女為籌碼以做攀附。
而事實顯然並非如此。
“……是。”倫澤聽到自己在長久沉默之後這樣回答。
相貌柔美的少年怔怔地望著窗外的樹影,既未動作亦未作聲,長久地靜默著。
“我讓你為難了嗎?”倫澤輕聲問道。
他早該想到……這樣一個相貌出眾,家世顯赫,又兼天賦優異到入學不過半年就被在讀的主位監督生定下要提為次位的新生,會在暗地裏受到如何的孤立與惡意揣測,任何一點可能的流言都會成為攻擊他的武器,包括他的哥哥正是作為白院負責人的自己。
傑納似乎被這句話驚醒,他回過身來端正地坐好,向著長桌對麵的兄長微微地笑了笑。
“怎麼會,”他輕鬆地道,“他們並不知道……是我讓您為難了。”
若不是決定送自己回洛斯羅蒂,倫澤根本不會回這座早在母親還未帶他們回西恩特時他便已不願踏入的雲端之城。
“我可以晚一些再做決定嗎,哥哥?”傑納禮貌地詢問道,“普林賽斯的大人們今晚應該需要在托夫裏斯休整,至少明天才會啟程,我會在今晚……嗯,晚餐之前告訴你我的答案。”
倫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好。”他道,隨即起身。
傑納望著他消失到門外的背影,抓起桌上的銅鈴搖了搖,然後將它丟回桌上,不去看從外麵進來的侍仆們開始收拾那些殘羹冷炙,一步一步地走回了臥室裏。
“流言……嗬,流言。”
他在雲端之城的高處俯瞰仿若無際的萬頃碧海,像是在審視什麼極有意思的東西一樣。
流言從來都不會僅僅隻是流言。
他望著窗戶,忽地露出一個近乎悚然的笑。
“萊森。”他開口,啞著嗓子喚道。
正在外間監督著侍仆們收拾的男仆聞聲立即進到房間內,等待著侍主的吩咐。
臨窗而立的少年緩緩轉回身來,注視著他的眼睛,問:
“我前天夜裏讓你準備的東西,已經備好了嗎?”
年輕的男仆心底一驚。
明明仍是那樣纖細柔美的樣貌,明明話語裏沒有質問苛責的意味,但他仍沒來由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已經在這位年少的主人身上生根,滋長出令人不安的變故。
“已經備好了。”他壓下心間強烈的不安和惶惑,從外間叫了另一個男仆進來,不多時那個男仆便去而複返,不知從哪拎來了一個碩大的沉重的暗褐色手提皮箱。在萊森的示意下他將皮箱放在了房間裏的書桌上,躬身行禮後離開,傑納一步步從窗邊走向桌旁,打開皮箱上的銅扣,將箱子掀開,裏麵那些璀璨閃耀著的物事,如同尚未切磨卻已然顯出動人之處的寶石一般。
“按您的吩咐,支取的是族中能夠找到的成色最好的一批,”男仆道,“您的定例還未變動。”
“今晚之後就難說了。”傑納漠然將皮箱合攏,轉臉望著男仆,“學院的院長、達伊洛的族長現在還在城中吧。”
“是的,”萊森回應說,“達伊洛族長預備今天下午離開,但被璐雅娜夫人挽留參與今晚的晚餐會,因此暫時還留在城中。”
“晚餐會?”傑納念著這個詞,嘶啞古怪地低笑出聲來,“母親還真是迫不及待啊。”
萊森不敢深想,更不敢置評。
“時間還早,不會有人想在這個時間叨擾,”他輕聲道,“我想去拜訪一下院長閣下。”
萊森沒有敢於質疑侍主這句有點前後矛盾的話,隻取來早時熨燙好的、袖口織銀的白色長風衣幫侍主穿上,然後拎上桌上那個沉重的箱子,跟在了侍主身後。
他的住所在雲端之城相對中層靠下的位置,身為家主的外孫自然不致如此,但他畢竟沒有成年,沒有相應的職位或是稱號,更是半血,所以也算合理,被安排搬進來的時候就連母親也沒有多說什麼。
地位相差不多的族人居所的高度也會差不多相同,相近的數層內可以通過建築之內的內街和走廊抵達,但像是家主住地,議廳以及依達法拉為達伊洛預留的居所,都要在更上層的位置,那裏靠近雲端之城的頂端,即便是卓穆爾在沒有受命的情況下也不能靠近,奧倫澤與弗爾特斯們更是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去到那樣的地方。想要去到上層顯然不能隻靠內街和走廊,傑納在萊森的堅持下加了一件厚鬥篷,離開走廊來到了連通著台階與高台的外街上,撲麵而來的風與光都讓他感受到難以形容的灼燙。
侍從跟著他走上通往高處的白色長階,在第二層平台處長階一分為三,左右兩道相對較窄的通往愛麗絲高層們的住所,而沿著最寬闊的階梯直行,就是雲端之城的最高處,包括議廳,家主與達伊洛的臨時住所。
他們不出意外地在長階盡處被攔下了。
“我來拜訪院長閣下。”傑納望向那兩名在黑色襯衣外套著白風衣與白鬥篷的戍衛者,啞著嗓子道。
兩名守衛顯然聽聞過傑納和他近日的遭遇,當下毫不掩飾地交換了一個訝異與疑問並存的眼神,就在傑納以為會被告知等待通報的時候,其中一名守衛沿階而下,從萊森的手裏接過了那隻沉重的皮箱。萊森遞上後行禮,旋即恭順地退到一旁,作為服侍愛麗絲的仆役,萊森並不是最底層沒有魔力的弗爾特斯,而是一位奧倫澤,但在這方麵,奧倫澤的情況與弗爾特斯沒什麼兩樣。
“院長閣下在家主的書房。”那守衛向傑納行了一禮,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傑納輕輕點了點頭,自顧自沿階而上,提著箱子的守衛則無聲地跟在身旁。
他記得家主的書房在議廳之後,圍攏住一排排白色書架的落地窗與四麵白牆,與學院的圖書館多少相像。
守衛以琢出鳥形的沉重古銀門環在對開的雕花大門上叩了三下,等裏麵傳出回應之後才上前開門,從落地窗外灑進斑駁疏落的光,一半規整一半錯落地描繪在地麵上。迎出來的巴洛森向傑納行了一禮,接過守衛手中的皮箱,領著傑納走過無數排書架,穿過左手邊一扇半開的大門,進到一個要更加封閉一些的會客室一般的地方。
傑納之前沒有來過這裏,正對房門的是壁爐前的兩張扶手椅和一張圓桌,再向左的牆壁上有一扇稍小的門不知通到什麼地方,而右手邊的盡頭則是一扇與外間無二的落地窗,落地窗前則是一張寬大的書桌,一些拆開的信封與打卷的羊皮紙尚算規整地堆積其上。
一張倒扣著的信紙遮蓋住所有可被窺見的字跡,洛歐斐平靜地看向來人,神色不見異常。
“傑納少爺到了。”巴洛森低聲道了一句,放下皮箱後躬身行禮退出房間,並將房門帶上。
少年望著那位血緣上的表兄,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在他的麵前,寒暄也好,拐彎抹角也好,都是不必,更是無用。
“坐吧。”洛歐斐對這短暫的無言似乎不以為意,隻點了點書桌對麵的扶手椅,順手推給他一杯剛倒的熱茶以及糖罐,傑納順從地接了過來,坐在桌後,為熱茶加了一勺糖。
“這個時間你該在準備去托夫裏斯見一見那些遠道而來的侍臣們了,而不是來找我。”白發的院長看過懷表,隨手將它擱回桌上。
傑納沉默地抿過一口茶水,片刻後開口道。
“我來這裏,是因為您的願望。”
說完他才發現,自己喉嚨的嘶啞竟不覺好了大半,怔愣一瞬後他望向手中那盞剛沏的茶,但除了隨熱氣蒸騰的淡香外,並未尋見什麼異狀。
見洛歐斐並未肯定但也沒有否認,他靜默片刻後繼續道。
“那夜我能獲救,應該可以證明您出了手,但即使是家主請求,您也沒有必要前來,更不必親自施以援手。”
他的存活是他所希望的,但他所希望的,又絕不會僅僅隻是一個孩子的獲救。
守衛的早有預料,使臣們未入學院,還有他可稱反常的長留。
比起強製的命令,這更像是一個鬆散而隱晦的半份“契約”,他提供了一條或許有可能的路,隻是後續的察覺和履行與否,已不在他的考慮範疇。
他們曆來如此,隻因棲身於命運長河上的礁石,便習慣了隨手灑下被稱為“機遇”的種子,卻並不那麼在意它們是否真的會開花結果。
因為那隻是“嚐試”,並非掙紮,也並非有所求。
數萬載前的第一代至尊如此,七千年前的十二位門徒如此,那位被接至身邊的至尊繼承人如此,而今傷痕累累的他,同樣如此。
“——所以我來見您了,”他低聲說,“我將以未來回應您的未來,以願望回應您的願望。”
洛歐斐似乎極輕微地笑了一下。
“你的願望是什麼?”
傑納不發一言地提起椅子後麵的那隻皮箱,那重量讓虛弱的他從肩頭到指尖都充斥著不曾感受過的酸痛,他抹開皮箱上的銅扣,對著對麵人打開了那隻皮箱。
“恢複我的力量,”他頓一頓,又低聲補了一句。
“不,不隻是恢複……我需要比以往更強。”
洛歐斐的目光未在箱子中的物事裏多做停留,隻粗略掃過一眼後便後仰靠到桌後的高背椅上。
“已經發生的事情,就無法再做改變。”他的話語意味深長。
“……我知道您可以做到。”傑納輕輕閉上眼睛。
“因為您是達伊洛的族長,
“因為您是,德蘭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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