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八十九章:骨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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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具體細節,單就眼下已經得知的一切,都無法再稱之為巧合。
血香為德蘭王脈專有,像倩曼自己這樣的王族們並不會擁有類似的東西,但已然逝去的王朝萬年也好,變遷迅疾的世家千載也好,那個氣味都是絕不會令她陌生的——血液是枷鎖也是鑰匙,總免不去加以利用的場合,而如她這樣對這種隻會出現在王脈血裔身上的現象早有知覺的存在而言,這種氣味會更容易被感官所捕捉。
正如阿詩蘭所說的一樣,那種味道與其說是單純的氣味,更像是一種作用於感官的標記。越是能夠意識到它存在的人,越能辨別明晰,至於它究竟代表著什麼,有可能是一目了然的強盛力量,也有可能是隱藏在那之下的更加高遠難捉摸的東西,至少在王朝時期,沒有得到過任何清晰完善的證據。所謂的香氣,極有可能隻是所有能感受到那樣強大誘惑的生命在感官上最粗淺的反饋。
而媒師一族的身上極有可能擁有著一模一樣的東西——倩曼不得不承認,盡管越是收集到有關他們信息就越是覺得他們神秘難測,但就眼下看來還是低估太多了,包括媒師與德蘭相斥的力量也是同一。
她伸出手重新將那把白色的獵刀撿起來,盯住鋒利輕薄到透光的刀刃幾乎出神。
媒師的血脈早於世間絕盡,無論是半身時期骨林所言還是後來成為完態後明裏暗裏的調查都能證明,沒有人想到曾持有那般強大力量的一族行至末路時竟會是那樣的慘狀,為世人圖謀追逐的他們漸漸守不住自己的秘密,分支族裔逐一凋零,以致末裔需得改名換姓隱去出身能力才能苟存於世,拖著日漸孱弱的身軀凋零於深城宅院裏。
凋零在桑熾關外,楠焱成為世家之前所居的舊地。
與幻森覆亡的時間同一。
德蘭香於血,媒師馥於骨。
有一瞬她幾乎以為二者力量互補,這也是她多年來的猜測——媒師作為掌控著最高深力量的人類族群,所持的力量能在某些方麵觸及德蘭難以顧及的地方——但當她有意識地去拋開自己圈定的框架後立時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媒師多宗族聚居,而德蘭死後歸於風息流水不會留下遺骸,她無從得知無法證明,德蘭的骨與媒師的血,是否一樣擁有著那種難以形容的香氣。
如果不是,互補的說法尚可成立,但如果是,便意味著媒師一族決計曾是站立在這世間頂端的族群,他們的力量自始至終都足夠與德蘭相抗衡。
但無論是哪一種,都證明二者的力量,或者說他們一部分的力量,是相近甚至是同源的東西。
這樣的族群究竟為什麼會落到凋零絕盡的境地,德蘭又為什麼對他們全無所知,媒師絕盡時正逢幻森血雨王朝覆滅,是不是也意味著媒師跟德蘭所麵對的,是相同的東西?
白津的獵刀纖細輕薄,抹去上麵的術法後便可隨意碰觸,倩曼勉力令自己不要生出自己正觸碰著什麼東西的骨頭的念頭,她以德蘭贈予的力量破除媒師贈予的力量,那感觸現下仔細回憶時,雖有相斥,但遠遠稱不上是激烈的不容,加之媒師已亡和德蘭尚存的事實,她心中有一個模糊的猜測,不太確切地緩慢成型。
一息花草的甘香讓她翻滾的心神稍作穩定,抬頭看時見是阿詩蘭端來的甜夢酒已被飲盡,她替了原本備在溫室中的花草茶,正用一架小小的銀質天平量出準確的分量,倩曼盯著她一匙一匙減去糖粉的分量直至兩邊能夠持平,再將量得的糖粉傾入茶壺,空落之下後的另一邊,隨之重重觸底。
數息後,她露出一個似乎無奈,又似乎苦澀的笑意。
“白津也是這樣認為的嗎?”
“各種各樣的想法,千年間自然是數不勝數的,”阿詩蘭一麵收好一眾用具,一麵垂著眼睛答道,“這隻是最廣為承認,或者說,蘭契們承認的一個說法。”
倩曼一時無話。
“您也覺得僅用巧合難以解釋吧?”阿詩蘭傾出茶水輕輕放在倩曼麵前,先知精致姣好的麵容隔過蒸汽朦朧不明,“媒師衰落的開始正是在初始之王降臨於世的時期,媒師的絕盡正是在德蘭之血融於人類的時期,媒師們在退讓,在觀望,直至這世上再也沒有留給他們的地方。而德蘭——”她伸出手壓住天平的一端令其觸底後又猛然鬆開,以致另一端因慣性同樣觸底,搖搖晃晃,重新持平。
“恕我失禮——在媒師消亡之後,正處於一個艱難而孤立的適應期裏。”她把話說完。
倩曼神情不明,在她看來,這也是當下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了。
“世間再無媒師,”阿詩蘭輕輕地道,“但現下,也無純血的德蘭。”
與世家,或者說與世家背後的德蘭對立的並非是白津本身,而是媒師力量的餘燼,二者也並非是真正水火不容般的對立,隻是幾經傾軋後,顯出頹勢的一方退避再退避,終了消失殆盡。強勢一方也正因巨大的變故和外力的夾擊而動蕩,但不至湮滅,隻要時間機緣足夠,總能複起。
——神殿終會重建,她在心底默念。
是與之前的她理解裏,並不完全相同的“重建”。
“所以,”先知慢慢地道,“白津真正滅亡的確切時期,想來也與德蘭重歸王庭的時期同一。”
阿詩蘭笑了笑,輕微到看不出什麼具體的意味情緒。
“統率白津的蘭契,即便加上殿下,也僅夠一手之數了。”她補充。
阿詩蘭恍如無覺般,隻微微垂了垂眼睛。
倩曼閉上眼睛多少平複心情,隻是當她想要伸手握住茶杯時,才發現掌中指尖,仍存了細微的顫意。
這已是足夠的確證了,她長久來的所做所付真的並非王朝末代最年幼的王族一廂情願的無用功,命運的軌跡已在隱於霧中的未來裏重新彌合,長夜裏無望了這樣久長歲月的命運,終於得到了黎明的消息。
“先知大人也無法觀盡麼?”阿詩蘭雙手捧著溫熱的茶杯,輕輕地笑了一下,“即便是必將到來的命運。”
“德蘭跟媒師對未來的預見方式完全不同,”倩曼搖頭,“如果將命運比作河流,我們便立在突出河麵的礁石上,通過不斷流經的河水去瞻望未來,越靠近與不可知的幹擾有所牽係的未來,能夠窺見的也越少、越模糊、越難稱之為準確,”她頓了頓,“這也是我們即使預見到了【吞噬】帶來的後果卻仍無法作為的原因。”
阿詩蘭靜靜地望著她。
“而媒師……”她輕微地笑了一下,“正如我曾被告知的那樣,他們要成為的是世間一切命運的起因,他們不會凝視河流,他們是河流本身,他們站在了上遊,便決定好了每一滴水最終的流向究竟是哪裏。”
“我們固然鏡中觀花眼界受限,但媒師何嚐不是毫無保留地將自身牽涉其裏,”她搖了搖頭,“同生籠中,均為囚鳥而已。”
“我該恭喜您嗎?”阿詩蘭偏過頭舉起茶杯,微微致意,“得償所願?”
倩曼唇邊最後的零星弧度如浮花落水般,漸漸沉了下去。
“是吧,”她也舉了舉茶杯,宛如歎息一般輕喃一句。
“得償所願。”
兩人在仿如無盡充斥雨聲的溫室裏,各自沉思著將杯中茶飲盡。
阿詩蘭見倩曼將杯中茶飲盡後便站起身來,走到她的身邊屈膝。
“已經很晚了,是時候去宴廳了,若是再遲一些,大概就真的沒有幾位來賓還清醒了。”
倩曼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後阿詩蘭近前為她理一理華服看似輕軟實際卻若有千鈞的衣裾,往日裏助她穿上這身衣服從來都是個苦差,這也是無論哪個時期,隨侍她身邊的祭司裏總要有那麼幾個一階的一大原因,哪怕是巴特蕾婭扮成她時所穿的那件隻籠統模仿了形跡的仿品,也是在奧嘉莉婭的幫助下才順利上了身,好在她的世家半血多少生效,如果真的身負千鈞,黑噬捅過來的那一刀,就當真成了難以解決的大問題。
暗色的麵紗輕展披覆,其上紋繡微粒將其後麵容隱去,隔過紗幕她望向自己的指尖,確認已無半點殘存的暗色痕跡,在即將放手邁步的時候,卻又停了停。
她身邊的阿詩蘭多少疑慮,但終究學著像所有隨她已久的祭司那樣,不去好奇,亦不會詢問質疑,一瞬恍神,自己的獵刀便被裹在灰白的軟鞘裏,直直遞到了自己的眼底。
“拿著吧,”或因隔著麵紗,或因那些即將隔過的人心,倩曼的聲音聽上去多少飄渺輕盈,“今夜之後,這就是你的故鄉留給你最後的痕跡。”
阿詩蘭雙手接過,多少遲疑。
“這不合……”
“先知城裏,我就是規矩,”倩曼似是極輕地笑了一下,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去,“你未拿,我未見,就是無人知曉的秘密。”
阿詩蘭端著那柄獵刀,無論是推辭還是感謝,都發不出聲音。
“不必想多,若我有需要,自會問白津出來的人去買,就算買不到原骨,粉末總能得著些許,若就算位女王陛下不願,也不會在血契的殘留記敘前堅持吧。”她漫不經心地道,“知而無用的部分,有的是。”
籠在二人身上的薄光將雨幕盡數彈開,女祭司為先知推開通向宮內的大門,華服流水般曳過冰冷的石階,女祭司片刻遲疑。
“按記敘,確實有過至少兩次將所研粉末販出白津的事情,自然,無論內心想法,在任的王都是點過頭的。”
倩曼未言,但阿詩蘭知道她是讓自己繼續說的意思。
“兩次時間相隔不遠,都是在世家初成前後的時期,並且用途都是一樣的——鑄劍。”她道,“頭次時,細算下來德蘭的王庭應尚存世間,與白津方麵進行接觸的雖是普通的人類商人,但他們最後交付的主顧,應是那位祈願之王的擬影分身。”
“……”倩曼有片刻沉寂,“十二王劍麼?”
如果說王朝末期的大規模鑄劍,大概也隻有那一次而已。
“這些白津不知,”阿詩蘭輕輕地道,“相較下反是第二次知道的還多些,兩次相隔的時間,也隻有不到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