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八十四章:驚夢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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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一切聲息消湮於瑟戈伯特宮的長階盡處後,立在雨季風中的先知才將目光從那扇通向宮殿內部的門上挪開,她轉過身去,麵上所有的表情也都隨著她的動作一道消失得一幹二淨了。
    小巧的溫室內有一張白色的圓桌,她在桌邊坐下後不久,亞伯便跟了進來,將那由銀線串月長石紋繡滿玫瑰星辰與紋章的華美黑色長袍披覆與她的肩頭,旋即退開一步立在她身後,那衣袍落於頸肩的瞬間便若千鈞之重的枷鎖落於己身,隻是這樣久遠的時間過去之後,這身看似輕盈的衣袍的實際重量,對她而言已是再不值得半分提及的東西了。
    這件長袍是東貴族的華服中最華麗、最貴重也最難以複製的一件,其意義等同於流焱霞之於一眾寒蟬衣,世間風傳達坦納先知所著華服千載不朽,史上有得她青睞或為達坦納做出過絕大貢獻者,可以裹覆著先知贈予的這一身華衣下葬,能保數百年容顏不腐不變,是絕大的榮恩。
    史上有過這樣的殊榮的人並不多,那位最後的隻堪堪做了她數年引導者的維利斯頓算一個,在父親去世後獨自又捱過百餘年的母親同時也是門徒,也算一個。
    已經過去了這麼這麼久,她極少會回憶過往,那些舊時的記憶繁雜而綿長,一旦陷落便如入深海再難浮起,等她回過神來時發覺自己的指尖正無意識地揉捏著袖口的一粒代表星辰的月長石顆粒,牽串著它的那根九股合做一股的銀絲已現出些不易覺察的鬆晃,她的目光在上麵凝定一瞬,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可笑盡管千載不朽所言非虛,以她的年歲,也足夠穿壞七八件了。
    
    亞伯注意到她的動作,前進半步俯身低聲請示道。
    “是否需要告知杜德絲為您準備……”
    “不必。”倩曼袖袍輕展,那一顆細小的星粒,便無聲消湮於難以盡數的夜色中了。
    “再撐個兩三百年還是足夠的。”她道。
    亞伯低聲應了是,退回原先的位置上,倩曼在桌旁靜靜地坐著,沒有半分動作也無半句言辭,仿如一尊精美的失掉神魂的空殼,縱無薄光遊息,縱無尖耳獸瞳,仍能讓人立時意識到眼前人非人。
    或許人類自己很難意識到,即使是最放鬆的情況下,人類也很難做到完全沒有表情,長久的習慣也好,殘餘的心緒也好,隨呼吸的起伏也好,就算不明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臉上,也永遠是生動的。但這位先知絕不是這樣,在她認為已無需做出任何細節上的情緒之後,她的神情便是絕對的平靜,是比雕塑還無生機的死寂,但她的麵容卻又是那樣精致著的,這樣絕對的美麗與絕對的平寂融合在一起,便成一種任何人都能覺察到的強烈的違和——她可能是任何東西,一塊石頭木頭,一尊塑像或者人偶,一張畫,甚至一棵樹,但獨獨不會是一個人。
    她隻是“像”人罷了,但無論再怎麼相似,無論再怎麼窮盡所有的模仿,也隻是接近,終究無法成為人。
    無人得以久伴,無人同她並肩。
    
    溫室的玻璃上漸生聲響,這一夜的雨已經落在了地麵上,溫室內的靜默並未持續太久,某一滴雨落下的同時,倩曼便微微地仰了一下頭,搭在膝頭的手指隨即輕輕揚了一下。
    “看來我們有另一位客人也決定趁今夜離開了,”她平靜地道,“亞伯,你去送送他吧,帶上那孩子,”她望向那夾著尾巴溜進門的遍生藍灰色皮毛的雷狼,它的被毛上沾了些雨滴,正在門口甩水。
    “送到內城的北城門即可,不用再額外派人跟著了。”
    “是。”亞伯躬身,直到走到溫室門口才像是想起來一樣問了一句,“您需要我再為您尋一名祭司陪同您與會嗎?還是待我……”
    “不必。”倩曼聲音平靜,“我再坐一會兒就下去,你今晚也不必回王城,灰塞伯爵與世家的婚約取消,懷爾曼家一樣要順勢而動,荊棘地女爵需要同你商討。”
    亞伯扶在溫室大門上的手聞言一頓。
    
    入侍先知城即無姓氏,無論原本的出身家庭多麼煊赫滔天,在那座時光與風息水流都靜止的圍城之中,一切都毫無意義。將子女親眷獻入先知城為祭司是一種向杜德絲甚至是先知本人盡忠的方式,但這個“盡忠”更多的意義與價值是留在外部的,與那些真正走進先知城的少年少女們再無關係。先知會短暫地記住幾個能在她身邊留一段時間的名字,也必然知道他們的過往與出身,但這並不意味她會和他們有任何出於私人意願的交流。祭司們的忠誠從古至今都獻予達坦納獻予統率著達坦納的先知,很少有誰會奢望能真正意義上地獻予倩曼•蘿絲琳莉·杜德絲本人。
    亞伯十一歲入侍先知城,和其他祭司們不同,他不是在杜德絲家族代先知城招徠祭司時被選中的,更不是被家族親長送來的,盡管荊棘地少伯爵的身份人盡皆知,但在他那為好叔父堂而皇之地為他辦了葬禮後,即便是亡靈世家與先知也無法令世人信服那位已經被葬在荊棘地的少伯爵尚在人間。
    他的入侍是尋求庇護,同時也是一樁不為人知的交易。為求深陷詛咒的母親與年幼的妹妹平安,他向先知求助,先知告訴他懷爾曼家禍根早種,咎由自取本該如此,若要強行留下一位懷爾曼的性命,除非世上有另一個懷爾曼自此消失。年幼的亞伯表示願意獻上自己的生命,但等待他的並非是預想裏的尖刀或者毒藥,隻是被染白了的眸與發,與自此無法重現世間的姓與名。
    戴恩家族——也就是伯爵夫人的母家用據稱是從一本古書上得來的方法喚醒了伯爵夫人,叔父即便再蠢也猜得出其間有世家的授意在,盡管他以伯爵夫人為外家女眷為由拒絕交還一應權柄資產,但唯有在她神誌清晰並擁有行動力的時候,海倫娜才是一位堂堂正正的伯爵繼承人而非孤女,在戴恩家族的幫扶下母親與妹妹跟叔父僵持了三四年,之後便迎來了那件震驚整個東域的事件,無論是心法世家在查明真相後盛怒下的報複打壓還是達坦納方麵配合的調查和問責,都足夠把那位洋洋自得的篡位者從當主的位置上拉下來了,隻是無論是後來海倫娜在母親與舅舅的幫扶下繼承爵位,苦心經營重振家聲,還是再後來母親去世,這當中都沒有亞伯的身影。
    他是許願者,亦是代價本身。
    自他踏入先知城的那一天起,先知就再未對他提及過懷爾曼家族的任何風信,更未將他視為懷爾曼家族的一員,數年變故大多是他零零碎碎地從新進城的年輕祭司們那裏聽到或是一些關係較好的祭司們在家信裏旁敲側擊地問來的。
    自他入侍先知城至今的十五年來,這是先知首次再度將他與荊棘地伯爵懷爾曼家族再度聯係起來。
    想起瑟戈伯特夜宴那晚海倫娜對自己的質詢,亞伯蓋在大門的手掌掌心細密地浮起一層冷汗。
    一位伯爵……就算在達坦納境內權勢滔天,但也終究隻是一位伯爵,若是真要論,隻怕即便是杜德絲的族長也沒那個底氣問先知從她的先知城要人。
    她……為何會勸自己離開先知城,或者說,她為何篤定如果自己想離開先知城,就一定能被放走?
    已不需要細想緣由,畢竟伯爵們是有資格麵見先知的,而身為女性的先知,也通常會對同為女性的當主更加溫和親厚一些——史上並不是沒有出現過出於這個理由而故意挑選女性作為當主的家族。
    這已經是明示了。
    一切已經塵埃落定,這盤橫跨十幾年的棋局已隨著黎夜的被擒落下帷幕,達坦納的先知,已經不再需要亞伯·懷爾曼留在城中。
    這便是答案了。
    
    搭在門上的手攥緊片刻又舒展開來,他輕輕地應了一句是,那頭身形高大的雷狼披著才甩了半幹的毛幽怨地看他一眼,閃身從門縫間又鑽了出去。
    他一步邁入雨幕,回蕩天地的雨聲充斥於他的耳中,掩住了大門合攏,也掩住了斑駁的玻璃牆壁後,那些會永遠明亮下去但他卻無緣觸及的燈火。
    是單純的交易完成也好,是灰塞夜森兩家經變後需要他再度參與其中維穩也好,是她不願再覺察到自己那些秘而不宣的心緒也好。
    無論原因是什麼,結果都已經注定了。
    他麵向溫室定定地站了一會兒,沒有結界阻隔,雨水迅速地將他的白發與白袍盡數澆透。
    他最後麵對溫室深深地鞠了一躬,結界從他身上撐開,將狼狽的水汽與飛濺的雨滴霎時彈開,他轉身向通往宮殿內部的那扇門走去,祭司長袍在身後翻飛,如白鳥展翅欲飛時伸展開來的翅翼。
    
    他想起自己是在九歲那年第一次隨父親來到王城,也是在雨霧節時第一次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統率並護佑著達坦納足有七個千年的先知。因為出言阻止一眾貴族孩子們無意義的欺辱最後升級成一群半大孩子混亂的拳腳相加,父親被那些孩子們的親長纏住又是道歉又是胡亂攀關係,自己因為深感無聊無意間走到了謁見廳後的庭院,遍身贅重華服的先知在貴族與來賓盡數散去後似是為了透氣般摘掉了那麵幾乎蓋住她大半個身體的黑色麵紗,全不是他想象裏雞皮鶴發形銷骨立的老嫗,而是一個精美端靜如人偶一般的少女。
    隻那一眼,就再難忘卻。
    或許這一切錯就錯在他不該沒有在原地等候父親,不該碰見她摘掉麵紗在站在園庭。
    
    人的一生如能平順無知恍若夢境,應是一件幸事。
    隻是有的人被驚醒了,就再也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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