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七十六章: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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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在人群中鑽了幾鑽,最後在一處隔了紗幔的圓桌前停下了腳步,桌後的女孩一樣一身繁複贅重的黑色禮服裙,耳垂,頸項,手腕和腰際處無不纏繞著某種細碎卻閃亮的寶石製成的飾物串,令她整個人都仿佛是星軌蔓延的夜幕般,美且驚心。仿佛是為了要與衣裝相稱,遮住她左眼的眼罩是用黑色的寬緞帶盤折成的玫瑰,隻在綁帶的邊裾處用銀線穿著寶石粒細細地繡了花邊。
女孩隻獨自一人吃著餐盤裏那些不過拇指大小的小點心,見男孩回來,當下便揚了揚右邊沒被擋住的眉毛,男孩知道她的意思是,“就這麼回來了?”
“大姐頭,連艾瑟斯家族都摻合進來了,”那男孩有苦難言,“雖然沒有人知道他在族中的具體地位,但我聽長老說過,領他來的人裏麵確確實實有位冰之世家的長老,他的地位怎麼會低,我哪敢招惹。”
柯蕾莎不屑地“嘁”了一聲。
“而且您沒看見剛才那位院長閣下的臉色……呃好吧他實際上應該還是沒什麼表情,但是他看過來的時候……”男孩稍稍哆嗦了一下,“我真怕他一句話就能讓我跪下。”
柯蕾莎麵上閃過怒色,當下便從桌邊的高腳椅上滑了下來,兩步就到了男孩麵前,不顧男孩退開一步,伸出食指使勁戳那男孩的肩膀,近乎恨鐵不成鋼地道。
“你怕什麼!你當他們大老遠從領地過來會是件美差不成!達伊洛家族隻是路過,拉比德家族是有事查證,像伊格特蘭德家族那樣隻派個中層的族人才是常規情況!一介長老無事無災被打發來做這種跑腿似的工作,你就不會想想到底是什麼情況嗎?!”
男孩不由噎住,不及發話便見柯蕾莎似是惡狠狠地緩了口氣道,“達伊洛家族更不用怕!他是跟我們同輩,但當了族長就算是其他的世家族長也絕不會有人再當他是小輩!他怎麼可能開口責你!愈之世家還要臉麵不要?!更何況他——”
“夠了!”一聲含怒的斷喝傳來,被戳得肩膀生疼的男孩立時一個哆嗦,柯蕾莎已到嘴邊的半句話也不得不咽了回去。
夏格瑞瑟自帷幕之外大步而來,立時捉住柯蕾莎的手腕將兩人生生扯開,垂眼掃一眼那正揉著肩膀的男孩,隻不輕不重地道了一句。
“回去吧。”
夏格瑞瑟已有十六歲,雖離成人身量還遠,但在一眾孩子眼中早已是接近大人的模樣,二階水準加之族內重視,小些的孩子普遍都怕他。但那男孩卻未立時溜走,隻猶豫地看了一眼他,小心翼翼地道。
“如果長老問起……”
夏格瑞瑟皺著眉頭看了一眼仍在努力掙紮試圖擺脫鉗製的柯蕾莎,冷笑一聲。
“實話實說。”
男孩如逢大赦,趕忙溜走了,充耳不聞柯蕾莎痛罵了一句“沒用的家夥”。
“你鬧夠了沒有,”見人走了,夏格瑞瑟才鬆開了鉗住妹妹手腕的手,“今夜一過雨霧節就算結束,那二位身份敏感絕對不會長留,你有什麼必要上趕著去找她的麻煩?”
“我什麼時候找過她的麻煩!”柯蕾莎怒氣衝衝地抽回已然泛紅的手腕,“明明是你和母親,一個兩個都藏著擋著不讓見,就連說說話都不行!”
“你沒找過她的麻煩?”夏格瑞瑟似是用鼻子發出一聲嗤笑,“謁見那日你跑去達伊洛的客庭說了什麼?能讓溫室裏的那些花草都失效,看來連先知大人都生氣了吧?在荒澗邊上白津的公主要取德蘭之血改變局勢,你還自作聰明一意阻攔,若不是【六葉】的瞳術對白津的族裔無法產生作用,你是想看著下麵的東西全部溢出地麵,好讓誤入默海的楠焱小姐受眾家責難吧?”
“我沒有!”柯蕾莎的尖叫幾乎變了聲調,“我就是第一次見到我以外的先知!那女人雖然出身白津但我也不能看她送死,更不可能讓她傷害達伊洛小姐吧!”
“你究竟是怎麼想的,你自己清楚,”夏格瑞瑟聲音平靜,“但先知大人早早就囑咐過了吧?這次雨霧節慶至關重要,若有一步錯漏,不說拔出黑噬,單就隨去獵魔的那些人,就都無法做到全須全尾地回來,不要跟我提白津,先知大人必然一早就教過你,白津族裔的命數和外界不相通,我們既無法協助,也無法毀滅。”想到這兒他似是嘲諷一樣地笑了笑,“你應得好聽,但還是隨了父親,從不肯信。”
聽兄長提及父親,女孩本就因憤怒而泛紅的眼睛驟然籠上一層水光,目光一偏,就見帷幕外有人正與身邊人作別後緩緩行來,麵上便掛出一個稱不上好看的冷笑來。
“我說今天哥哥怎麼這麼有空餘來管教我,敢情是你的未婚妻巴特蕾婭姐姐今天實在是太受歡迎了,你在旁邊都插不上話是吧!”
外麵正要掀開帷幔的身影肉眼可見地頓了頓。
“莉莎!”夏格瑞瑟沉喝一聲。
柯蕾莎沒再看他,隻匆匆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頭也不回地往外麵跑去了,穿過帷幕時也未停下和外麵那人打個招呼說句話。
夏格瑞瑟坐到一邊的軟椅裏,稍微扯鬆了一點領口,閉上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
身邊一沉,他知道那人已經在自己旁邊坐下了,正在腦子裏搜刮著該怎麼開口,便聽她聲音淡淡地道。
“你沒跟她說嗎?我們解除婚約的事情?”
少年人麵上苦意更甚。
“……當然沒有,她若是知道了指不定又會說什麼做什麼,畢竟這件事怎樣也算不得是一件光彩事。”
“我沒關係。”她這樣道,仍舊聽不出什麼明顯的起伏情緒。
夏格瑞瑟睜開眼,偏頭看著她。
灰塞女爵那頗顯英氣的麵容上看不出表情,隻垂著眼細細端詳端在手中的酒液隨燭光流轉而出的細碎暖色,道爾家族祖傳的銀發並不似場中的其他小姐夫人們般盤成或複雜或誇張的發髻,隻用了一枚古樸的銀質長發夾全數歸攏一側,怎樣看著也不像是精心打理的模樣,卻還是沒能避過那些有心攀附之輩的諂媚討好。
“當年婚約定下,明眼人就知道最後成不了。”巴特蕾婭手中搖晃著的高腳杯緩了緩,“你是先知都看好的族長之子,我則是灰塞道爾家的獨女,若真能成事,是我拋下領地嫁至城庭呢,還是你拋下世家陪我住到灰塞?”話至盡處,她似是自己都覺得好笑般地搖了搖頭。
夏格瑞瑟自覺無言,隻抿著嘴唇良久後才道出一句。
“阿莉嘉姨媽還好麼?我也好些年沒再見到她了。”
“母親很好,”女爵的聲音裏仍舊聽不出太多情緒來,“灰塞的情況你知道,隻有世家出身的太伯爵夫人才能在當主外出後鎮得住場,母親又是不喜歡話裏藏刀的直性子,這幾年局勢吃緊,便不怎麼再出來走動了,”她稍微頓了頓,“她讓我代她向奧嘉莉婭姨媽問好。”
夏格瑞瑟苦笑了一下。
“我跟母親是籌碼,是你除開世家之外在達坦納的後盾,這一點我們都清楚,你不要有心理壓力,這條路從好多好多年前就有人在替你鋪了,如今已不再需要,應當高興才是。”她淡淡地道。
“但是你……”夏格瑞瑟終究有些語塞,最後隻好含糊地轉了話題,“我見那位伊爾若家族的長子,對你還是很殷勤的。”
巴特蕾婭嗤笑一聲。
“月溪伯爵的好主意,”她微微拉長了語調,聽上去有些許慵懶,“借著兒子對我有意,收了不少我那些叔叔伯伯的好處,指望著道爾家把我這個正經的上代伯爵之女嫁出去,再從旁係裏選一個上來繼承爵位,他平白撈一個世家半血還是一階的兒媳。就算最後事情不成,還有特蘭奇家裏我的那位表侄女,從灰塞收到的好處也不算白收——吃一份占一份,他家一直是這個作風。”
夏格瑞瑟沒說話。
“但事情怎麼會次次如意呢,不說我不可能放棄爵位外嫁,他家也必定舍不出最看好的長子,特蘭奇家族一朝變天,堂姐會和三個孩子一起回灰塞,必定不會再出現在達坦納的核心交際圈裏,”她輕笑一聲,“不過一場空。”
夏格瑞瑟心裏有些發堵,又過了片刻才悶聲道。
“那懷爾曼的——”
“格瑞,”巴特蕾婭轉過身來認真地打斷他,“我沒關係的,不要為我擔心,感情對於現在的道爾家族太過奢侈,我從記事的時候就知道了。”
他知她所指,灰塞的道爾家族,從爵位被授予伊始至今已有四千餘年,是達坦納除開從重建延續至今的特蘭奇家族與懷爾曼家族外曆史最久長的伯爵家,亦是為數不多純靠軍功維持家聲的貴族家庭,最輝赫時就連特蘭奇與懷爾曼都要避其鋒芒,曾有一位次子立下絕大功勳而被授予過焚炎城伯爵與“安道爾”的姓氏。那是達坦納曆史上從未有過的,一個家族占據了兩個伯爵之位。
但這份榮光也僅僅維持了兩百多年,安道爾家族因叛國罪被奪爵處刑,獨立出來不過五代,作為本家的道爾家族也受到了絕大牽連,若非灰塞險要,也確實難再選出合適的人手據守,道爾家族的現狀絕對要比現在慘烈的多得多。
那之後近千年的時間裏道爾家族數次幾乎要一蹶不振,那般難堪的樣子即使今天去打問仍能聽聞一二,但道爾家族清醒地知道自己對於達坦納而言不可放棄的地方便是守住灰塞,多次不顧及家族顏麵地去搜尋和交易資質適宜的養子們好撐起道爾家,這是那些崇尚血統論的貴族們所極為不齒的,但終究,道爾家族保住了爵位。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都隻是空擔著一個伯爵的名頭,卻與其他戍邊的軍衛一般無半點特殊的恩榮,再度複起已是近百年內的事情,曾是族內最優秀的執行者的阿莉嘉·杜德絲的外嫁,才讓人們真正確信了杜德絲,或者說是先知是真的有意複用道爾家。
“那些人如今討好逢迎,不過是因為我是一階又是世家半血,母親作為世家族長的表姐也還健在,”巴特蕾婭用飲盡的空杯向帷幕外指了指,“還不到我走鋼索的時候,但終究會有不得不走的那天,所以我沒心情也沒資格在這樣的事情上覺得可惜或者有所留戀。”她望向夏格瑞瑟,露出一個清淡的笑來,“無論是入先知大人的局還是結一門在旁人看來不那麼當對的婚事,都是我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