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七十三章: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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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層隱去天盡處最後的繁星。
空氣裏漸漸泛起了祭數日來已不那麼陌生的潮濕氣息,想來最多到午夜時就會下雨。凱瑟琳走在她前麵,小心提起那層層疊疊的、蓬鬆的黑色裙裾,她步下馬車階梯的時候,背後綴滿蕾絲花邊的蝴蝶結垂曳下來的部分幾乎要拖到地上去。因為年紀和身量的原因,先知城為她們備下的禮服都不算是特別顯眼的類型,祭稍稍拽了一下禮裙輕薄寬大的袖子,再看凱瑟琳隱現於長發的白皙臂膀,隻得感激他們大抵還是預料到了自己穿不慣這樣的衣服,為她備下的禮服布料顯而易見地要比凱瑟琳多了些許。
燈輝傾瀉,凱瑟琳已步下陡峭的階梯,站在兄長的身邊笑吟吟地望向慢吞吞從馬車裏鑽出來的她,碩大的沉珠在她胸前就著燭輝漾起詭豔的光澤。祭學著她之前的樣子拎起裙擺,小心探尋著腳下的堅實之地,尚有些不決時,餘光裏便看見一隻蒼白的手遞了過來,依稀得見食指上套著一枚古舊的銀色指環。
祭抬起頭的動作慢了半拍。按末宴慣例,與會者當著黑衣,即便是世家成員亦不例外——這也是她第一次見到這位院長閣下穿著黑色,像是絲毫不覺空氣中漸重的潮氣所帶來的寒涼一般,黑色長衣半搭半掛在臂彎處,身上隻一件看著就不怎麼厚實的襯衫剪裁合體,領口袖口都扣得嚴實,下擺被束在高腰的長褲之內,不遠處的燈火投來,將身線燙的鋒銳且淩厲,像是筆直的出鞘的漆黑的刃,又像濃重的內斂的墨勾的竹。平素披散或隻束起發梢的白發此間也用了黑色的寬緞帶規規矩矩地束在了腦後,更襯的一張本就生三分寒意的臉宛若雪塑,縱是好看也讓人難以生出半分小覷的心思,好像從發梢到指尖都寫滿了不好惹。
他並未對祭的遲滯做出什麼催促,隻在她後知後覺地將手放在他的掌心的時候,才施以精巧的力度,既無拉拽的疼痛,卻又足夠有力到不可撼動。
祭的頭發太長,這一點著實讓王庭的侍女們苦惱了一陣子,她們最後取了右側四分之一的頭發,編了一個祭沒怎麼看明白的發髻,好些她叫不出名字的飾品將一隻精巧的綴了黑紗的頭飾半斜著固定在腦後,亂風過時她都拿不準是先去整理吹翻的裙角還是幾乎掩了半張臉的黑紗。凱瑟琳抿著嘴笑著幫她把那些複雜的串珠跟緞帶攏回該在的位置,兩人因此落後了兩步,在洛歐斐的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
祭覺察到掛在凱瑟琳麵上一直不曾消減的笑意,不由有些心虛地去拉了拉禮裙的袖子。
“怎……怎麼了嗎?”
凱瑟琳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沒有沒有,隻是感覺……非常的不一樣。”
祭一時不太拿得準這句話裏褒義和貶義究竟哪個意味更多些,猶自思量的間隙裏三人已經踏上延伸向燈火通明處的長階,餘光轉過長廊壁上用碎鏡拚貼出的繁雜圖案,層疊的暗色裙裾與珠寶銀飾繁密地映在其中,幾乎讓人眼暈,耳邊已經響起廳中侍從響亮的通報聲,祭抿了一下嘴唇調整好表情,與凱瑟琳一道跟在洛歐斐身後步入場中。
會場的安靜程度多少有點出乎她的意料,幾步邁出後耳邊才漸漸又起了人聲,廳中已有不少來客,隻是從服裝形製和零星窺見的紋章徽記來看,仍是以達坦納本國的貴族們居多。洛歐斐無論是容貌還是身份地位都可稱是極其引人注目的,但礙於身份差距,倒也沒有人貿然上前攀談,而他也全無尋人寒暄的意思,徑直攜著兩個女孩走到相對靠裏的角落找地方坐了下來,盡管祭並未著意去打量,仍能隱約覺察到那些各式材質扇麵之後隱晦的探尋目光。
“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祭壓低了聲音問凱瑟琳,她有些不自在,饒是此前已習慣了旁人的打量,這樣毫無掩飾明顯探尋的情境卻也是首次,凱瑟琳看上去似乎是不太在意,接了穿行周遭的侍者遞來的一杯飲料輕輕抿了一口,眉頭稍稍動了一下。
“依我看,我們隻不過是來露臉走個過場的,”她也壓低了聲音答道,順帶悄悄望了一眼坐得不遠的兄長,“我們原沒有必要來——末宴的重要與社交性質都是對達坦納和周邊國家的貴族們而言的,世家——尤其像是我們這樣離得遠的世家沒有摻合的必要,但也正是因為末宴很重要,出席即代表了對達坦納或者說是杜德絲的尊重,其他幾家與會大概率也是這樣的因由。我們大概隻要坐一段時間,表示出席過了之後應該就可以提前離場了,退一萬步講就算真的有什麼人想要來攀交情,也遠遠輪不上我們來應付。”
畢竟她親愛的哥哥冷著一張臉坐在那裏,年歲長的不好意思來充長輩,年歲輕的大概也不會隨意來搭關係。
祭一麵有些鬆了口氣,一麵又心生了另一種窒息。
“這樣是常態麼?”她不太確定地問,“我記得茜娜你說過,學院的學年始跟學年末也有類似的場合,也是類似的情況麼?”
凱瑟琳稍稍皺了下鼻子,搖了搖頭說。
“當然是不一樣的,末宴要正式的多,”她道,“我還沒有參加過學院內部的舞會,但也知道那類場合是以學生為主的,最多有一兩個年紀輕人緣好的導師一起跟著湊熱鬧,沒有那麼多的規矩,隻是學生們的一種社交方式,娛樂的性質會更明顯;但像是末宴這樣,進場時都會報上勢力或是族名的場合,交涉的性質更明顯,這種情況下主力軍會是那些已經進到社交場但還沒有定下婚事的年輕貴族,他們也代表著背後家族的新生力量,就算大人物們有什麼想要商談或是交流的,也不會搶去他們的風頭。”她稍稍撐起身體往周圍張望了一下,旋即向祭示意了一下,“你看那一位。”
祭順著她示意的方向看過去,舉著酒杯的年輕女人正在三五個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圍攏下說笑著,祭的角度隻能看到一小半側臉,從輪廓明晰的眉眼與銀色的長發猜測那應該就是數日前才見過還見了不止一麵的灰塞女爵,而圍在她周圍的年輕人也大都在之前瑟戈伯特宮的宴席上露過臉,祭有些艱難地辨認出了伊爾若跟特裏斯特家族的長子,還有那位從獵魔時就很活泛的戴恩小姐,似乎也被她的兄長拖著不情不願地湊在一處。
祭望著那一幕多少有些想笑,灰塞女爵應當是七位伯爵中除開夜森女爵外年紀最輕的一位了,她雖不知道具體年紀,但想來比戴恩小姐大的有限,但或許該說女伯爵跟伯爵小姐間的地位差距真的不是一點半點,無論是行事言辭還是受追捧程度,灰塞女爵都穩占上風,也難怪那位戴恩小姐臉上盡是幾乎溢出來的強顏歡笑。
但是……祭多少遲疑了一下,如果她並未記錯,謁見那天夜裏柯蕾莎曾說巴特蕾婭是夏格瑞瑟的未婚妻,與世家的嫡係成員訂婚不是小事,哪怕僅是奉承想來也不會這樣不知分寸,她向周圍打量了一下,似乎也沒有見到有杜德絲家族的成員在側。
不等她把這件事跟凱瑟琳詳細講明,大廳入口處侍從的通報聲便又響了起來,祭在微末的嘈雜中勉力辨明了“夜森”與“特蘭奇”兩個詞,因隔著好一段距離,也隻能看見一個男人挽著女伴走了進來——確實是挽,盡管走的不快,但並不是抱行。
蕾麗雅無視了向她投來的眾多目光,有些敬佩,有些憐憫,有些驚奇,也有很多意味不明。
議會對特蘭奇家族的清洗非常迅速,包括許多她隻模糊聽聞過但並未確切觸及的灰色營生在內,都像是被提前調查好了一般在短短數日內被整理交接幹淨,每天堆在桌上的協議文件足有半個她高,作為七位伯爵中唯有的兩個自重建時延續至今的伯爵家之一,家底的豐厚程度遠超常人想象,但也許正是這份“豐厚”,才讓特蘭奇家族動了許多不該動的心思也說不定。
反複的核算與交接工作十分枯燥,單就今日她便在日間見了整整一打的管事,這還是她已經著意放棄了相當部分的邊緣營生之後的結果,此舉不單是為著她日後管理經營時的清減,也是在向先知與世家表忠心——這麼些日子過去之後,就是再遲鈍的人都看得出這件事背後有著先知的授意與世家的默許,想來先知早在一切開始前,甚至是十幾年前那個女孩降生在艾澤的王庭的時候就已經為特蘭奇家族擇中了新的延續,先知的選擇與信重比任何實質上的產業和資財都更為重要,這幾乎預示著蕾麗雅的後半生會是板上釘釘的順遂。眼下不管這位年輕的女爵是否主動參與了這起謀劃又或者隻是做一顆被動放置的棋子,至少策劃方已經給予了誠意足夠的安撫和後續支持,這一切都令蕾麗雅與那個驟然衰敗的家族近乎背道而馳地炙手可熱起來。
特蘭奇家族的特殊繼承有目共睹,不計其間代價痛苦,達坦納無法輕易將之舍棄,蕾麗雅自己心裏也清楚,若非是噬生蔓的存在,單就這樣冗雜的爛攤子,不如直接奪爵散了痛快。以她年紀和身體狀況遠遠達不到進入社交界的標準,但眼下裏先知的信重與萬千資財直接加身,幾乎立時就令她變為這片獵場上最值得追逐的獵物,就算她尚還稚嫩,但任何想要出手的人都明白他們並沒有等她熟碩起來的空餘。
侍從小心地為她尋了最近的軟椅坐下,周遭立時便有了蠢蠢欲動者想要上前攀談,蕾麗雅隻滿麵疲色地坐著,纖細而蒼白的手腕支住額角,隻勻了半數意識聽著侍從低聲但堅決地待她回絕掉一切試圖靠近的拜望者。
那種滲入骨髓的倦意在近些年越發不可忽視,在行動與靜止的每一秒間隙裏在血與骨中不斷翻騰,她仿佛倒在一片泥沼之中,掙紮與否隻會影響她下沉的速度,卻不會影響她終將沉沒的事實,即使如今情境已有幾分撥雲見日的意味,她仍是疲乏且茫然的。
除了被安排,她好像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從被生下來到現在,每一步每一步都仿佛是被推著走完的,被安排聯姻,被安排吃下種子,被安排遠赴東域,被安排繼承爵位……
她並未想過“停”,因為這並無意義,沒有人會允許她停下來,包括她自己。
“小姐已經很疲倦了,還請……”
侍從的聲音在神遊的間隙落入耳畔,似乎來者並不為這樣的說辭所動,她一麵有些遲鈍地抬起頭來,一麵聽得女人的嗓音。
“我們不是為了打攪特蘭奇小姐而來的。”聽上去,似乎比侍從更要堅決些許。
尋常貴族大約沒有這個膽量,她緩慢地思索著,同階的貴族心動是必然,但絕不會這樣急切地湊到眼前來,太過現眼,別國王公大多隻知曉特蘭奇家族被降罪一團混亂,想來不會趕著淌這潭渾水,她正這樣渾渾噩噩地想著,便見一隻蒼老而枯瘦的手,輕緩地伸到了她的眼前來。
她盯了那隻手有足足兩秒鍾,才想起來要去看來人的臉,不出意外是個攜了年輕女子的老人,不過那女伴的動作少了幾分親密而多了幾分扶持的意味,她遲緩地思索到,旋即那老人便開了口,聲音伴著舞池邊第一支舞曲的奏響,柔和且輕緩。
“我能有幸請夜森女爵跳今晚的第一支舞麼?”他似是含著笑一般問道。
蕾麗雅渾身一震,隻覺得四肢百骸的血流在一瞬衝向腦海,震得她的耳朵嗡嗡作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