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離殤  第一百七十一章:緘語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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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間內一時靜默。
    凱瑟琳隨即反應過來大概是在她病倒的時候出了什麼她所不知道的事情,以她和祭的年齡雖然遠不夠接觸族務,但祭終究有一個繼承人的身份擺在那裏,任一世家輕視不得。她多少了然,轉過臉朝侍女們掃了一眼,她們會意,靜默且迅捷地離開了房間,另有一個侍女捧起了那隻還擱置在案上的盒子,跟在凱瑟琳身後一道離去,巴洛森落在最後,輕輕將門帶上。
    又是寂靜。
    祭的雙手收在袖子裏輕輕繳著,低垂著眉眼一時也想不出自己該做或者該說什麼,房間很安靜,隻有不知道擺在什麼地方的座鍾會有規律地發出喀嚓喀嚓的響聲,她聽得見洛歐斐的呼吸,輕且緩慢,不像有話想說,反像是等待著什麼。
    祭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不太敢看他的臉,但似乎並不是出於畏懼——事實上她想不起來自己是否有真切地畏懼過什麼人,又想起自己似乎一直都不是很善於應付眼神接觸。在重闕時最常在身側的是侍奉的仆婢,但便是掌事的蘭若,聽候吩咐或者回話的時候也多是低眉順眼著的,餘下與雙親共處的時間委實不多,如是訓話囑咐,她也當恭順聽著,直盯過去難免有不服管教之嫌。餘下偶然得見的,其他族人或者不太相熟的同齡孩童,見到她時多敬稱一聲大小姐。娉婷慣來是羞怯的,性子本就綿軟,又兼了那樣身世和不願生事的母親,便是有人望向她,她也會下意識地退避;楠焱軼差之不多,但他似乎打從一開始就對自己抱有些莫名其妙的敵意,偶爾直望過來的時候,祭總覺得能在他眼中望見某種難以形容的陰沉和憤怒;珞倒是會睜大了眼睛認真看她,但為著那不能共存的命數,算下來這幾年兩人也確實沒見過多少麵,細想來能無顧忌言笑的竟隻有灝跟瓔珞——祭的呼吸幾乎一滯,寥寥數日,想要再在腦海裏精細勾勒那兩人的麵容,似是都不能夠了。
    隻是這樣片刻胡思亂想的間隙裏,她忽地聽到耳旁一聲低低的喚。
    
    “祭。”
    聲音很輕,幾乎讓人以為是風,或是隔了極遠的歎息。
    祭不由得一凜,盡管她一時未能辨明聲音來的方向跟嗓音細節,但哪怕僅有一瞬,她也分明聽得出那是個女人的聲音!
    這樣微妙細小的變化並未逃過洛歐斐的眼睛,眼見著女孩細瘦的身子不自然地僵住,他不得不開口打破這份沉默。
    “怎麼了?”
    “我……我剛才……”祭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環視周遭,為世家備下的客庭房間顯得有些空曠,盡管廊頂間有數處白幔垂懸而下作為軟隔,但午後光線很好,如果有旁人在,還是能一眼看得到跡象的,正當她疑心自己聽錯,便聽耳邊又是一聲,極遠極遠,仿佛隔過山與湖麵,不甚真切的呼喊。
    “祭。”
    祭隻覺得一股分明的冷意如冰水般自腳底翻湧起來。
    “有人……”她不太確信地輕聲道,“在叫我。”
    這情境並不陌生,數日前荒原上荒澗之底,那仿若無際的黑色浪潮,也在風與霧的間隙裏發出這般又像呼喊又像歎息的聲音,隻是沒有這樣遠,且帶了幾乎讓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祭。”那聲音又喚。
    她麵色煞白,緩慢地退了一步。
    洛歐斐眉頭輕蹙,終是在她臉色變得更難看之前起了身,轉到一重紗幕後,從立櫃裏取了一隻黑色的描銀藤蔓圖樣的扁盒來——比起方才被取走的裝首飾的盒子,這隻盒子很小,大約隻有成年人的手掌大小。
    祭看著他走回來,將盒子放在桌邊,耳旁再度響起了一聲清晰許多也近了許多的呼喚。
    “祭……”
    那聲音喚著,拉長了尾音。
    
    還不及她反應,一隻修長的手便攏住了盒子,年輕的院長本就膚色白皙,在暗色物事的映襯下更顯得他的手瘦長慘白到幾無生機,但那樣一隻猛一看幾乎讓人悚然的手在觸及盒子的瞬間,所有的呼喚,嘈雜,絮語跟不安的顫意,如潮退一般在一瞬之內盡數消失幹淨。
    祭心神一緩,條件反射般地抬頭去望,正對上一雙深潭一樣的堇青色眼睛。
    那不是她第一次望向這雙眼睛,那樣的瞳色相當罕有且引人注目,但祭仍止不住一瞬慌亂匆忙錯開,隻輕聲問了一句。
    “……是這個的原因?”
    平心而論院長閣下長得很漂亮——那確實是一張用漂亮來形容不會讓人有違和感的臉,長榮院裏見到的那一瞬她就能這樣確定,她雖在重闕宅院之間見過的人有限,但寥寥數年記憶也足夠她分得出漂亮跟漂亮之間的差距。有些人的好看是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的好看,另一些人則是看了就會讓人心生親近感的好看,還有些初見不覺如何,但總禁不住要回想的好看,而這位年輕的院長所有的,委實不是那種具有親和力的美感,但若說他美的很有攻擊性,祭又覺得還不至於。
    仿佛是一種莫名的距離感,一種不動聲色但將人推拒在外的神態,無論是他垂著眼還是直望過來,總讓人有種被斥責的預感,也許這些並不是來源於相貌而是由出身能力行事帶來的氣度,但那張臉無疑助長了這種無聲的拒絕。他仿佛一直沒有過大的情緒波動,為此那雙眼睛裏幾乎看不見什麼真切存在的波瀾,若因回望過去而引來審視總讓人覺得有種探不出分毫反被探查透徹的感覺,大約這就是她沒來由回避的根源。
    “嗯。”那人一聲回應扯回了祭的思緒,指尖在盒子邊緣稍稍摩挲了一下,才繼續開口道。
    “默海下麵的,就是這件東西。”
    話音裏仍然沒有什麼情緒。
    祭聽他提海,就猜到應是那日荒澗下的黑潮,但此外仍是未知,她隻能怔怔地望著那隻覆在盒子上的修長而蒼白的手。
    “是《王緘》的一小塊殘片,”他見她不答,便這樣解釋道,“數千年前因為某些原因剝離出來遺失在外,回收與後續的拚合,都是達伊洛家族的職責。不過……”他稍稍停頓了一下,“裏麵的內容,你應該都看到了吧。”
    祭微微一愣,想起那些曾直湧入腦海的記憶,關乎先知,關乎這個國家,關乎世家數千年來的宿敵。
    “那些是真實的……?”她有些遲疑,雖不能說完全想不到,但那樣的豐富的細節和條縷,絕對是尋常的精神攝取類魔法難以做到的。
    “對,”洛歐斐輕聲肯定,“《王緘》的本質就是這樣的東西,不是書本紙張,不是文字記敘,而是無數的記憶過往凝合成的片段,看似對於不相關的人而言沒有價值,但這樣單段的信息富集到一個程度,積蓄夠足夠長的時間,就可以通過它得到任何想得到的信息。”
    遺失的財富,斷絕的傳承,保守的秘密。
    所擁有的信息越多,能看見和推測的也越多——這一點,那段屬於倩曼的記憶裏,那位隻存在於曆史和凶獸記敘中的商隊和女魔法師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樣的事……告訴我沒關係嗎?”祭小心地問著,她已經可以確定達伊洛家族在愈之世家這個冠名之外,還承擔著許多不為人知卻足以撼動世家體係的職責。
    “因為並你不是不相關的人。”她覷見他點在盒子邊緣的指尖有一瞬停頓,“閱讀《王緘》,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我能看到,是因為我是……繼承人嗎?”她聲音很輕。
    “是,但也不全是。”那人回應道,“更恰當的說法是,至尊之位繼承人是符合條件的那類人群之一。”
    祭咀嚼了一下話裏的意思,記憶裏身居凶獸之位的骨林曾稱倩曼是那一代王族中掌握著《王緘》的人,也就是說德蘭的王族,或者說至少部分的王族,是有能力查閱甚至掌控《王緘》的,但這樣非人的強大存在若硬要說跟人類的至尊之位繼承人有什麼相同之處……
    “靈魂的名字?”祭有些訝然地猜測到。
    “對。”他看她一眼,似是沒想到她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裏抓住關鍵,“這件事不算什麼秘密,”世家範圍內,甚至是一些非世家的勢力都有所耳聞,唯有擁有靈魂之名的人才能夠接觸或是閱讀《王緘》。
    “這也是我要跟你說的——會對你動心思的不止是世家內部同樣誕下繼承人的競爭家族和黑噬,也會有這些試圖尋找有資質者的外部勢力,繼承人因為世家背景和受到重視通常難以下手,但仍舊不可不防。”
    祭有些難堪地閉上了眼睛。
    他話裏的意思她很明白——會盯上繼承人的不僅是世家內部跟黑噬,還有對《王緘》有所念想的其他勢力,光明正大地以至尊繼承人的身份行走人前是愚蠢的,作為現今唯一被公布存在的繼承人,她的身份在為議會出手證明之後就已經暴露了,現下相安無事不過是因為先知現居此處,一舉一動,目的利益的皆可預知是一種無以名狀的高壓才至今無人敢於造次,但在雨霧節結束之後,他們離開達坦納之後會是如何情狀就難以預測了。
    從邁出【極東之壁】的那一刻起,她便沒有多少可以踏錯的餘地了,再往後,樁樁件件條條縷縷,所有的不足為道和一瞬遲疑,都極有可能要了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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