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曼雅那兒聽了你的事情，”西洛爾微微蹙起眉頭，垂頭看向那個扶著露台遠望湖景的人偶般的少女——雖是堂妹所生，但這樣久的年頭下來，蘿絲早已與自己的女兒無異。
    “你真的那麼說了？要發下永願，成為達坦納的大祭司？”
    “……是。”蘿絲緩慢地承應，目光並未離開林木掩映的湖區，午後水域溫暖，成群的天鵝在樹蔭下的水麵上休憩，宛若一朵朵漂浮著的雪白的雲。
    “這不是兒戲。”西洛爾蹲下身來，身形瘦高的她即使蹲下也隻比蘿絲矮了些許，她仰望著少女墨色流溢的瞳孔，眼神難以言明。“成為大祭司意味著你再也無法當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了，詩集，舞會，珠寶和禮服，統統都要跟你斷了聯係，這一生的絕大多數時候你都要守在那座宮殿裏，身邊的人來來去去，沒有任何人能陪著你。”
    “姨媽覺得我會喜歡那些東西嗎？”蘿絲的聲音裏帶了些笑意，但那笑的意味卻並未到達眼底，她順從地由著西洛爾握住她已初現纖長的手，沾染玫瑰芬芳的風卷走了她的話音。
    “——我這樣的人，終究是孤身一人來的安寧。”
    西洛爾看著她，歎了口氣。
    “如果你的姓氏仍是埃德林德，我的話最多也就是個討人嫌的提議，但是你現在姓杜德絲——”她咬重了這個仍舊顯得有些生僻的字音，“西莉絲——你的母親，並沒有跟我直接講過最後的世家究竟會是怎樣的東西，但是你應該很清楚，無論是何種體製，血緣間的牽係和傳承都是必要的。”
    蘿絲靜靜回望著西洛爾，沒有言語。
    “在將來，你需要為這個新生的家族誕下足以延續其冠名的後裔。”西洛爾聲音漸低，“你需要結婚，生子，教導你的孩子們所有從那座已經崩毀的王城裏得到的知識，我知道這很惹人厭煩，但為了你的母親，也為了這個家族不會斷掉延續，你需要這麼做。”
    “你不能做大祭司，蘿絲。”
    你是……第十亡靈世家杜德絲家族唯一的後裔。
    “如果子嗣真的這麼重要，母親就應該趁早再生下幾個子女。”蘿絲垂著眼睛。
    而非像現在這樣，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不討喜的我的身上。
    西洛爾看起來欲言又止，末了隻是苦笑著，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不會了，”她似是有些困擾地輕笑著，“西莉絲……不會有除你以外的子女。”
    蘿絲微微一驚。
    “她生下你除了希望你延續這份血脈和冠名，也有著自己的私心。”她低聲說著，捋了捋蘿絲一縷垂到了胸前的鬢發，“……你應該聽過了，西莉絲剛回來的時候，前王後就過世了，陛下曾數次要求西莉絲履行之前的婚約，成為達坦納的新任繼後。”
    “但那是世家協定所不允許的。”蘿絲聲音很輕。
    “永不稱王，是的，世家之間最重要的幾項協定之一，如果家族直係成員與某個國家的王室結親，就意味著間接接手了這個國家。如果每個世家都這麼做，本來隻是正常的王朝更迭新生覆滅，最後都會演變成世家之間的戰役。”
    世家之間可以存在摩擦，但絕不能站到彼此的對立麵上。他們的背後是德蘭的十二王族，是那虛幻的國度的無上的王，和他們一樣，世家也是一體。
    “但是陛下是不會認同的，”西洛爾輕言細語，“就算沒有王太後的遺命，麵對這樣一個足以稱之為當世最強、且與出身家族關係不睦的貴族女性魔法師，無論出於感性亦或理性，他都很難不動心。西莉絲一再推拒，但陛下卻始終不曾放棄。”
    蘿絲心下漸生明晰。
    “西莉絲總不能一直這樣拒絕下去，她需要一個理由正當推拒，由此徹底與王室劃清界限，那便是她自己的婚姻。”西洛爾低聲說著，“她需要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結婚的對象，並且在陛下發難之前生下一個孩子——再嫁的王後在達坦納並非沒有先例，但之前已經生育過子女的女性，是絕不可能被王室和國民接納的。”
    “……所以她找到了父親？”蘿絲有一瞬茫然。
    “對……盡管在那之前他們確實熟識，但遠遠不到互相傾心談婚論嫁的地步，”西洛爾苦笑一下，“陛下當然也知道。”
    “……那為什麼？”
    “說的直白一些，就是各取所需。”西洛爾望著蘿絲的眼睛，“西莉絲亟需一場婚姻和一個孩子，而你父親……我並不知道他要什麼，他同樣出身於一個古老的、善用思維魔法的家係，家境雖不豐厚，但勝在僅有幾位老人存餘，因此也沒有什麼大的花銷，這樣的人本該是最難被說動的，但你母親……肯定是給了他不能拒絕的東西。”
    蘿絲抿了抿嘴唇，聲音細如蚊蠅。
    “可是他們現在還一起——”
    “——一起跟隨第二任至尊作戰，我知道，”西洛爾握了握蘿絲細瘦的手腕，“但那什麼都證明不了不是嗎？他們仍舊像之前的十幾年一樣生活在一起，作為朋友，作為搭檔，作為交易對象，但不是作為夫妻。他們大約是有過什麼協定，總之他們不會再有任何孩子了——除了你。”
    長久的沉默，少女垂著眼睛不言不語。
    “這就是我會被留在這裏的原因嗎？”她問的有些遲疑，“因為我並不是母親期望的孩子，隻是不得已必須要生下來解決問題。”
    “沒有那樣的事。”西洛爾把女孩拉進自己懷裏，心疼地收攏了臂膀，“她確實沒有那麼愛你父親，但她愛你——非常非常愛你。”
    蘿絲闔上眼睛，嗅著自西洛爾的盤發間傳來的清苦藥草香氣，隻低低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她非常非常愛你。
    但卻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你。
    
    “請走這邊，曼雅大人。”
    聯結宮殿的回廊之間，青年的腳步顯得異常輕捷，他先於曼雅三步走到了廊道的另一端，為她打開了那扇相對正常規格要小了大約三分之一的黑鐵鑄門，宴廳周遭除了謁見廳外就是王族成員自己的宮殿，那位也遵循慣例將自己的宮殿的秘庭作為了議事廳，隻是她從來沒發覺有這麼一扇門從他的秘庭直接連接到了宴廳這裏。
    蓄著暗銀色長發的青年似乎隔著麵紗看出了曼雅的訝然，便微笑著解釋了一句。
    “這是陛下允許的，為了在殿下身體不適的時候能更快地返回自己的宮殿，才特地開辟了這樣的路徑。”
    曼雅輕輕地“哦”了一聲，聽不出是訝異還是示意自己知情，他們穿過之後，那扇門又重新鎖緊，毫不起眼地佇立在宴廳外花園的一角裏。
    達坦納的建築形式與周邊鄰近的國家都不相同，他們慣用石鑄的回廊和柵欄來分割廣闊的庭院，將自己的居所藏進無法直接目視之地，秘庭正是在這些層層堆疊的回廊之後築起的半封閉式的小庭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這座庭院的主建築還要隱蔽。這樣的小庭院除了用作居住者的議事廳之外，大多是用作客居，或者分給還未成年不能住進獨立的新庭院的兒女，那位殿下尚未婚娶，這座精致的庭院，也還暫時隻屬於他自己。
    又一扇雕花的鐵門之後，雷不再隨著曼雅前行，他向著這位大祭司行禮，示意她直接進去。
    曼雅點了點頭輕道一句“有勞。”門扉在她身後閉合，回廊裏白石的立柱上纏滿了開著白色花朵的薔薇和荊棘。這座宮殿比起王城的其他部分顯而易見地輕盈且精致，日光下幾乎要顯出透明的素白，仿佛是不會停留在這世間的東西。
    再轉過半條廊道，被立柱包裹著的淺淺水塘便出現在了視野裏，池中蓄著一汪淨水，輝映著天空呈現出一種不太真實的藍色，池中沒有魚也沒有任何藻類或是花的根莖，隻是那樣毫無特色的一池水而已。
    曼雅靜靜凝望了那水池片刻，心裏多少有了些數，還沒等她想好要不要找個侍仆再來領路一段的時候，身後便傳出了少年清透的聲音。
    “您來了啊。”
    曼雅微微一怔，回過頭才看見池邊一棵尚顯纖細的接骨木樹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正走出樹蔭，他的氣息太過安靜純粹，竟令曼雅沒能在第一時間發現他。
    緩步走來的少年唇角銜著些許捉摸不透的笑意，乍看是個溫潤柔和的人，隻是那神情就算放在二十幾歲的人身上也顯得有點違和了，正是最具朝氣的年紀，那孩子卻好似一棵已經成長了千百年的樹，安靜，沉穩，毫無多餘的痕跡。
    並不是說這樣不好，隻是觀察的久了，總會教人疑心是有什麼存世長久的東西站在眼前，隻是披了一張好看的少年的皮。
    莫名心驚。
    那少年走路不快，但在他距自己尚有十步的時候，曼雅就已經輕提裙裾深深地行了一禮。
    “珂萊爾殿下。”
    幾乎就是下一息，少年便伸出手來止住了曼雅的行禮，她抬起頭來，隔過麵紗對上了那雙色澤淺淡的灰色眼睛。
    “您不必這樣，”少年溫然地笑了笑。
    “曼雅姑姑。”

    作者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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