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詭異的暴死(4)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5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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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V
    星期日,又是一個大晴天。
    走進H綜合病院大廳,第一感覺是眼前發黑,什麼也看不清楚。外麵的陽光,讓室內顯得異常昏暗。略一定神,來蘇水的氣味有些刺鼻。四周來來往往的陌生人,無論身上穿的是白大褂還是住院病服,或者是其他,臉色大都和室內的空氣一樣呆滯。
    和我同來的,還有大橋老師、廣瀨老師和龜田老師,來醫院的目的,當然是探望住院的九條主任。此時星澤雪翎也住在這個醫院,似乎是在12樓。近一個半月以來,他媽媽帶著他四處求醫,前後住過的醫院已經換了三家。H綜合病院是全社會公認的一流醫院,幾乎各個科室都擁有強大的專家陣容。
    一路上,大家誰也不說話,我偷眼觀瞧,龜田老師麵無表情,神態很是僵硬。
    九條主任的病房在15樓。走進電梯時,我想到早晨從家裏出來的時候,綺奈子有點不開心,畢竟我早就答應過,今天一定會陪她逛街。
    “你不是一直很討厭九條嗎,幹嗎大熱天趕著去探病?”“聽說他開始恢複了,隻是肝功有些異常,並不是會傳染的肝炎,大概最多一個月就能出院。”我對綺奈子說,“那個教國語的井泉謙介,當眾大罵九條活該,可是一下班就往九條家打電話,裝得忠心耿耿,事態發展他最先知道。聽說九條得的不是傳染病,馬上就到醫院送禮探望。他那套把戲,難道別人看不出來?現在大家都爭著去探病送禮,就我一個不去,九條會怎麼想?再說,這次探病是和龜田、廣瀨他們約好的,買禮物的錢大家平攤,這比一個人單獨去值多了。探病總不能空手吧,病人是教務主任,隨便買點水果點心之類能行嗎?”
    在日本,從國會到黑幫,以及不少職場,都充滿明爭暗鬥。大家表麵和氣,可是誰都想踩著別人讓自己爬上去。正是如此,日本的禮節特別繁瑣,因為越是彼此不信任,就越需要自我掩飾,鞠躬下跪成為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難怪大家普遍感到壓力很大。
    各類充滿色情暴力的“成人題材”,一直是日本文化產業的支柱。很多人都隻能靠這種途徑獲得一點自我釋放。我並不反對“成人題材”的熱銷,畢竟,作為一個學曆史的人,從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性壓抑,到始自1967年的“丹麥試驗”,連同中國乾隆皇帝的文字獄和“以民心風俗為本”的思想鉗製,以及英國近代的自由觀(從《失樂園》作者彌爾頓的出版自由理念,到約翰•斯圖亞特•穆勒的《論自由》,以及之後的以賽亞•伯林等),我都清楚得很。總之,我從不反對各種內容題材的作品,在市場上自由流通。然而我也一直認為,如果當代的民俗文化中,大家普遍把建立在男性霸權基礎上的“玩女人”、自殺殉情以及並非雙方自願的暴力淩虐,當成一種美來欣賞,那就有些不對頭了。一葉知秋,日本經濟繁榮的背後,長期積壓的心理問題,和陳腐的觀念淤積,在我看來也不少。
    很多日本人都渴望改變現狀,卻又不敢自己出頭,因此對能夠“橫掃一切”的強者倍加仰慕。織田信長受到很多人的崇拜,就是因為他率性而為,打破不少常規。至於這個以“天下布武”為座右銘的軍閥大亨,屠殺了多少民眾,則很少有人會反思——那些將霸權者當做偶像的人,最大的劣根性,就是不會站在受害者和弱勢人群的立場,將心比心。
    我一邊跟著大家往前走,一邊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心潮澎湃起伏,充滿了悲天憫人的萬丈豪情。
    “就在這裏。”大橋老師的話,把我的神誌拉回到眼前。“九條主任,您好些了嗎?”廣瀨老師已經搶先走進病房,向九條主任大鞠躬。
    我趕緊跟在龜田老師和大橋老師的身後走進去。一見到九條主任依舊不失威嚴的目光,內心的激昂亢奮立時蕩然無存,瞬間回複到循規蹈矩的恭敬。
    幾句問候的套話講完,九條主任讓大家隨便坐下。沉默了好一會,九條主任先開了口,問我們學校最近幾天的情況。龜田老師不住地訴苦,說現在的學生連起碼的規矩也沒有,有人騎摩托上學,自己負責的班有好幾個人調皮搗蛋不完成作業,校長根本管不了。
    龜田老師和九條主任聊得很多,我和大橋老師最多偶爾點點頭嗯一聲。廣瀨老師聽得全神貫注,好幾次在他認為適當的時機插一兩句嘴表示附和,但九條主任並沒怎麼理會他。直到此時,我才感到渾身疲倦酸軟,這是我最近一個月以來常有的毛病。
    我偷眼觀察九條主任,短短幾天裏,原本年富力強、甚至有些跋扈的他,變得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嘴唇呈黯淡的紫黑色,手臂的血管分外突出。雖然我一直對他很發怵,但他病成這樣,我的心也在隱隱沉沉地作痛,與其說同情自己的頂頭上司,不如說我從他的身上,隱約看到了自己的蒼白。
    過去我一直覺得自己同疾病、虛弱之類統統無緣,然而最近,我總是精神不振,渾身倦懶,這是我過去從沒有過的。我到學醫的老同學那裏做過一次全麵體檢,結論是一切正常,他還說我的身板很結實,越看越羨慕。之後我隻有按照他的囑咐,盡一切辦法放鬆心情保持樂觀開朗。可我身邊的怪事麻煩事總是不斷,完全不能用常理去想。
    就算是我精神失常出現了幻覺,可是,上午看到九條主任被二村嘴裏的怪蛇刺傷了眼睛(且不說這是不是我的幻覺),當天下午他就突然病倒了,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何況九條主任身體一直不錯,極少請病假。
    再說,他究竟是什麼病?一開始說是肝炎,後來又排除了各種病毒感染,隻說肝功異常,但無論怎樣透視肝區,也沒發現腫瘤的跡象。短短幾天,臉色就變得如此難看,顯然九條絕非健康。而且聽說,他的食欲和睡眠都很差。我越想心越亂,一切聽天由命,愛怎樣就怎樣吧!
    隻聽九條主任“哇——”的一聲,我嚇得一定神,不由得愣了一下。一口粘稠的血,從九條主任嘴裏吐了出來,弄得雪白的床被上大片鮮紅。
    “你怎麼了?醫生——!”龜田老師一邊失聲驚叫,一邊按住了床頭的緊急呼叫電鈕。廣瀨老師坐得離九條主任最近,九條吐的血沾了他一身。此時九條主任背對著我們不住地呻吟,廣瀨老師轉過身,向我們大皺眉頭。
    醫生很快趕來,身後還跟著一個有點發胖的護士。護士給九條主任打了一針,告訴我們說讓他睡一會。龜田老師向我們使個眼色,把醫生拉到病房外,小聲問他“九條到底是什麼病,現在情況怎樣”。醫生說了一堆很專業的術語,最後也沒下結論,但明確表示九條的病情很不樂觀,家人早就有了心理準備,隻瞞著他本人。醫生還說,昨天下午九條和妻子大吵了一架,叫她永遠別再來,他簡直是歇斯底裏地破口大罵,還說什麼離婚,最後九條太太哭著衝出病房,今天一早沒有再過來。
    “尾山老師,你們是來看望九條主任吧?他恢複得怎麼樣了?”一個很熟悉的大男孩的聲音,從身後不遠處傳來。“是你們啊。”與此同時,麵對著我的大橋老師也開了口,似乎多少有點感到意外。
    星澤雪翎坐在輪椅上,一邊說著,一邊用手使勁推動著車輪,緩緩向這邊前進。“好!加油!你很快就能恢複的!”清水映香跟在後麵,不斷為他打氣。
    我們紛紛走過去,和星澤與清水聊了起來。龜田老師板起了臉,警告清水不要耽誤學習。清水不住地答應,始終保持著柔和與端莊,那清澈而含蓄的目光,仿佛有一肚子話要說,卻欲言又止。
    星澤看上去並沒什麼變化,俊朗的麵龐依舊英氣逼人,雖然不住地喘息,表情也有些疲憊,但這讓他看上去仿佛更有活力,就像剛在球場或者跑道上劇烈運動完。盡管坐在輪椅上,但除非知情者,否則誰也無法想象,麵前的陽光少年,居然是個四肢無力的病人。
    最近,在學校裏,清水映香無論和老師還是同學,都說話不多,但這次和我們居然聊了近半個小時。一看到她,我登時提起精神。大橋老師搶著問星澤最近身體如何,星澤很無奈地聳聳肩,說將近一個月以來一直是老樣子。清水趕忙安慰他“別那麼悲觀”。
    清水對我們說:星澤最近一個星期恢複得很明顯,以前兩條胳膊一點力氣也沒有,現在能推著輪椅一點點地挪動了。腿部的力量也在加緊鍛煉,很快就有望能自己站起來了,如果有人扶著,甚至能下地走幾步。唯一的麻煩是,星澤依然對痛覺異常敏感,而且非常容易流血受傷,醫生已經對他取消了所有的針劑,但在力量恢複的鍛煉中,幾乎每天都會因為擦破一點皮,疼得死去活來。
    “醫生,龜田老師,你們都進來,我有話說。”九條的聲音從病房裏傳出。“進去看看吧。”龜田老師環視了我們一眼,發出一聲長歎。我們走進去圍在九條主任四周,清水映香推著輪椅上的星澤雪翎跟在我身後。廣瀨老師把滿是血汙的高檔西服搭在床頭上,撅著嘴大大剌剌地坐在一邊,滿臉的厭惡和無奈。
    九條主任斜倚在病床上,死死地盯著我們,那雙同臉色一樣蠟黃的眼睛,讓我的內心也很沉重。生命和健康,都隻是上天暫時借給我們的,隨時都可能被收回,從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終有一天要麵對死亡。龜田老師和一位頭發花白的醫生,不住地安慰九條,要他好好養病、別太多心。我知道這些全是廢話,但聽來倍感蒼涼。
    九條主任枯黃色的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盯著我們。忽然,他緩緩伸出手,吃力地從被窩裏拿出一個棕色的加蓋密封的玻璃藥瓶,裏麵裝著大半瓶透明的液體,足有一升以上。他雙手捧著大藥瓶,朝向我們舉過眉心,臉上驟然現出陰森森的獰笑。那棕色藥瓶上貼有標簽,標簽上赫然寫著:C3H5N3O9。
    “硝酸甘油!”廣瀨老師和九條的主治醫生同時驚叫出來。
    我的心“咯噔”的一下子,頭腦頓時異常清醒。“別,別胡來,九條先生……”醫生的話結結巴巴,顯然已手足無措。
    “哈哈!硝酸甘油,說得一點沒錯!我如果死了,你們也要陪著我一起!”
    九條主任把牙咬得咯吱咯吱作響,整張臉都扭曲了,笑聲仿佛是從牙齒的縫隙中擠出來的:“藤原醫生,你老實告訴我,我最多……還能再活幾天?我會死,這是真的,不是像遊戲機裏的人一樣,死了刷新一下還有下一局!死意味著什麼?從此再也沒有任何感覺,就像沒出生的時候一樣,什麼都不知道了,永遠沒有再活一次的機會了,永遠……”
    “這……您的病……”藤原醫生臉色煞白,有氣無力地小聲嘟噥著。
    九條主任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呼出來,似乎費勁了渾身的氣力,但是,那瓶硝酸甘油,依然高高地舉著。這一刻,兩行渾濁的淚水,從九條主任的眼角淌下,依稀可見眼淚中夾帶的血絲。
    “這是真的,我確確實實存在著,存在著。不過很快,我就什麼也感受不到了,現在,是我的最後時刻,誰也無法改變。20年前,我讀大學時,別人都稀裏糊塗玩玩鬧鬧談戀愛混日子,隻有我比誰都用功。10年前,我一心想進入學校的管理層,意氣風發,沒有人不羨慕我……可是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我娶了理事長的侄女,她不過短大畢業,長得像頭狒狒,她背著我成天到澀穀和六本木幹了些什麼,難道我不知道?可是我敢和她鬧翻嗎?!我一忍再忍,十多年來,什麼愛情什麼狗屁浪漫,對我來說根本就是天方夜譚。看了電視裏那些談情說愛的肥皂劇,我唯一的感受就是惡心!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一輩子努力,到頭來,有什麼屬於我?連我這個人,都要徹底消失了,頂多再過幾十年,這個世界,沒有人知道我曾經存在過。哈哈,哈哈哈!荒謬,徹底的荒謬!”
    九條主任一邊說一邊流著淚,淚水中的血絲越來越明顯。但是,他始終死死地盯著我們,焦黃的眼睛裏充滿了怨毒。“龜田老師,藤原醫生!你們年紀都比我大,和我同歸於盡,你們不吃虧。尾山、廣瀨、清水和星澤,你們都比我年輕,有的人還沒成年,直到剛才,你們還有很多很多的夢想吧?你們來看我,無非要我出院以後,多給你們好處。夢想,夢想!既然是夢,就遲早會醒,醒來才發現一切成空。輝煌也好,潦倒也罷,最多幾十年,從生到死最多不過兩三萬個晝夜。我現在的心情,十分鍾以前,你們誰也不可能理解。在我的最後一刻,我會把手裏的瓶子摔在地上,之後的結果,我想你們都清楚。哈哈哈,哈哈哈哈!”
    九條說話的時候,廣瀨老師偷偷地向病房門張望。然而,要迅速奪門而出是不可能的,門已經關上了,隻有向裏拉才能打開,可是星澤雪翎的輪椅恰巧頂著屋門,清水映香呆呆地站在旁邊,一動也不敢動。即使清水映香此刻以最快的速度把輪椅推走,也來不及了。廣瀨老師剛剛向身後一歪腦袋,九條主任目光立刻直逼住他的雙眼,仿佛噴射出焦黃的火焰。“別,我沒……九、九條主任……”廣瀨老師登時麵如死灰,牙關不住地打顫。
    我的心早就縮成一團,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頭上臉上滾落,渾身已經濕透了,可是頭腦卻特別清醒。硝酸甘油受到劇烈振蕩會爆炸,如果九條主任把這瓶硝酸甘油摔在地上,後果不堪設想。
    九條主任此舉,顯然是想“臨死拉幾個墊背的”,麵對重病和死亡,他已經變得喪心病狂。而且,他極有可能經過了周密預謀,手中的硝酸甘油,危險性應確實無疑,絕不可能是心髒病人舌下含服的那種。九條主任一生精幹,此時雖已喪心病狂,但絕對不是傻瓜。
    硝酸甘油是怎麼搞來的?眨眼之間,我想到了好幾種可能。硝酸甘油並不難製造。九條主任手中的硝酸甘油究竟是真還是假,雖然有些不確定,但如果真是硝酸甘油,哪怕隻有1%的可能,也是100%的凶險。
    九條主任喘著粗氣,絮絮不休,時而啞聲長笑,狀若啼梟,淩厲癲狂;時而淚如雨下,周身顫抖,淒楚難當。可他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我們,麵部表情轉瞬即變,風雨無常。
    “為什麼?為什麼要死的人是我?!理事長那個老東西,還有你,龜田慈美子!二十五年前,我每次考試都提心吊膽,假如我不是尖子生,天知道你對我會是什麼態度!同學都說你最喜歡我,呸!你喜歡的不過是我的分數!當年那個成績倒數第一的村田,我大嘴巴扇他,他都不敢怎麼樣,可他現在呢?他老婆比我的漂亮一百倍!還有那些染發紋身半夜不回家考試一塌糊塗的熊孩子,他們這輩子,都活得有滋有味,可我呢?!一個名校畢業的精英,從小壓抑到現在!現在我就要死了,上個月我才剛剛過完42歲生日!老子憋了幾十年,現在我要爆發個痛快!我死了,你們也一起完蛋!……”
    “龜田,尾山,你們這些混蛋!”身旁不遠,響起了廣瀨老師的破口大罵,“畜生,我早就看你們不順眼,反正現在誰也活不了,老子先打死你們!”
    我心頭一緊,暗想“糟了,怎麼連廣瀨老師也瘋了”,忽然一轉念,頓時心中充滿希望。
    廣瀨老師一個箭步衝上來,向我揮拳便打,就在我轉過頭一愣神的工夫,我看到他對我略一眨眼。廣瀨老師的拳頭迎麵而來,要躲閃或是招架已經來不及了。我本能地一閉眼,暗想:現在裝瘋,爭取渾水摸魚,確實是最後的辦法,可是也不能往我臉上打啊,假戲真做,就該有個限度吧?
    然而等了足有好幾秒,我的臉依舊安然無恙,相反,周圍的氣氛似乎比剛才大為緩和。
    我睜眼一看,頓時精神大振,長出了一口氣,甚至想要大哭一場。原來,就在剛才混亂的一刻,廣瀨老師已經衝到九條近前,將硝酸甘油搶到手中。而且,為保險起見,廣瀨老師並沒有一把將硝酸甘油奪走,而是雙手將九條手中的藥瓶緊緊握住。此時,九條主任要把硝酸甘油摔在地上,已是萬萬不可能,任何一個健康人,力氣都比他大很多。
    “你給我!”廣瀨老師一聲怒吼,穩穩地將那瓶硝酸甘油從九條手中奪過,小心地遞給身後的藤原醫生。
    “把它拿走,趕快報警!”龜田老師向醫生提醒,說完便轉向九條,一口老痰直啐在九條主任的嘴唇上。“是……”醫生有氣無力地答應著。
    清水映香將星澤的輪椅緩緩地從門口推開。我扭過頭,無意中看了星澤一眼,他兩邊嘴角上揚,似乎是在笑。按理說,剛剛安然脫險,喜笑顏開很正常。可是,不知為什麼,星澤淡淡的微笑,看上去竟是那樣的詭異。這個笑容,我肯定見過,而且好像是個很恐怖的場合,但是具體的時間地點,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這時,廣瀨老師早已踏上了九條主任的病床,一把抓住他的胸襟,“啪啪啪啪”幾聲鈍響,九條主任的雙頰被抽打得黃中透紫,粘稠的血沫從嘴角兩邊淌下。“你這畜生!老子早就對你受夠了!八個牙露!”廣瀨老師一邊打,一邊破口大罵。“打得好!九條你這人渣!打死他!”大橋老師帶著氣喘籲籲的哭音手舞足蹈。
    “可惡!”我也頓時怒火衝天。然而,我看到九條蠟黃的臉上滿是血汙,枯瘦孱弱的身軀瑟瑟發抖,宛如寒風中的殘葉,連忙暗暗告誡自己別魯莽。
    九條已經處於彌留狀態,隨時都會死,這時候對他動粗,搞不好後果很嚴重。畢竟,從硝酸甘油被廣瀨老師奪走的那一刻,九條就已喪失了危害他人的可能,現在毆打他絕非正當防衛,而是不折不扣的暴行。
    我忽然感到,受害者與加害者,時常會相互轉化,彼此怨怨相報,最後往往是殊途同歸,誰也沒有好下場——雙方宛如一枚硬幣的兩麵,同等的可悲。
    “怪了,這門活見鬼了!”背後的藤原醫生發出氣急敗壞的叫聲。
    我回過頭,隻見他抓著門上的把手使勁推拉,清水映香也在旁邊幫忙,卻怎麼也打不開門。
    輪椅上的星澤雪翎直勾勾地盯著窗戶出神,我下意識向窗戶那邊掃了一眼,頓時險些驚叫出來。窗外的右下角赫然懸浮著二村雄一郎的麵龐,他的嘴半張著,依稀可見裏麵有條土黃色的蛇在蠕動,不時探出頭來,向嘴唇外麵吐出信子。
    “你,你這是……啊——!九條主任,您放、放開我……您饒了我吧!”耳畔傳來淒厲的慘叫,竟是廣瀨老師發出的。
    我定神一看,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廣瀨老師剛才一直對九條主任又打又罵,此刻半跪在病床上,左手保持著握緊拳頭的姿勢,緊緊貼在九條的眼角,然而卻在竭力往回拉,可惜無濟於事。
    換句話說,九條主任的眼角,仿佛具有極強的吸引力,把廣瀨的拳頭牢牢地粘住了。
    廣瀨老師的左手,逐漸變成焦黃色,同時在不斷地萎縮、幹枯。
    一時間,所有在場的人,無不目瞪口呆。大家眼睜睜地看著,焦黃色從廣瀨老師的左手向上蔓延,整條胳膊都在急劇枯萎。“這……怎麼可能……”身旁的大橋老師,早就哭了出來,不住地甩手跺腳,聲音充滿了絕望。
    “啊——噢啊——!饒了我——啊——!”廣瀨老師不住地尖叫,嗓子都喊啞了,滿臉都是眼淚和汗水,夾帶著鼻涕,順著嘴唇和下巴不住的下淌。好幾次,他憋足了渾身的勁,奮力將左手從九條主任的眼角“拔”下來,每次都累得臉色紫紅,上氣不接下氣,最後以充滿恐懼和無助的慘叫聲收場。此時他的左手連同大半條胳膊,色澤已經變得像幹柴一樣,但又異常柔軟,仿佛沒了骨頭。“快,求求你們!找把快刀,把我的胳膊剁下來!救救我!”
    一句話提醒了我。是啊,現在隻好如此了!我四下張望,短時間內上哪裏找刀?看到那邊的凳子,我想這也可以,直接攻擊九條就夠了。一念至此,我不由得看了九條一眼,他的眼睛直逼著我,那枯黃冒火的目光,仿佛能把我吞噬。
    我驀然發覺,我的雙腳好像被牢牢粘死在地上,根本邁不開。再看九條主任,臉色似乎更加蠟黃,卻閃現出冷森森的光澤,渾身上下越發炯炯有神,剛才奄奄一息的病態一掃而光。
    “哈哈哈!沒想到吧,我九條孝夫從鬼門關回來了,你們的一切行動,我早就料到了!你們害怕了是吧?哈哈,越害怕越好!”
    九條放聲大笑,自從認識他以來,我從沒有見到他如此得意過。
    此刻的廣瀨老師,左臂已經萎縮成皺巴巴的一小團,九條主任一把將他的上衣撕開,隻見他的左半邊身體,都被依然在不斷蔓延的焦黃色所滲透,從左肩胛到前胸,半邊身子都變成幹柴一樣的顏色,原本有些虛胖臃腫的身體,此刻就像癟掉的氣球一樣急劇萎縮。“你們心裏的恐懼,是我生命力的源泉。我已經超越了人類,我是神!這是真的!哈哈哈哈!”
    “救……九條,你……魔鬼!”廣瀨老師略微抬起頭,艱難地擠出最後的聲音,軟綿綿的身軀倒在九條胸前,自此一動不動。
    九條冷哼了一聲,一把將廣瀨老師幾乎隻剩下一張薄皮的左手,從自己的眼角扯下,隨手抓住他的另一隻胳膊,隨隨便便地一掰,那條手臂應聲折斷,一股血箭射在九條臉上。他略微愣了一下,馬上便渾不在意,抓起廣瀨的半條胳膊,對著淌血的地方拚命吮吸。不一會,那半條胳膊,也變得幹癟枯黃。九條主任手一甩,把它丟在地上。此時再看窗外,二村雄一郎那張冷笑的麵孔,浮現得更加清晰。
    九條從病床上跳下,動作非常敏捷。他在病房中背著手踱了幾圈,看看在場的每一個人。當他來到我跟前時,我幾乎要昏過去。九條不住地吐出舌頭,將臉上的血跡舔掉,他的舌頭是那麼細長,就像蛇吐出的信子一樣。尤其是他的眼睛,閃爍著土黃色的寒光。陰蛇!這個似曾相識的古怪詞彙,從我的腦海深處躍出。
    “九條,你已經不是人了,你這發了瘋的惡魔!”對著九條大罵的,竟是輪椅上的星澤雪翎。九條哈哈大笑,忽然身形一閃,出現在星澤的輪椅前。
    “啊!”旁邊的清水驚叫了一聲,向後倒退了一步。她本能地隨手抓住星澤的輪椅,卻沒有抓住,在她險些栽倒在地的時候,她的指甲在星澤的手腕上剮了一下。
    “對、對不起,我……”清水頓時有些驚慌無錯,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向星澤道歉。“對不起,哼!說得真輕巧!”星澤的聲音異常冰冷。我不禁上下打量他的臉,依舊是很帥氣的容顏,可是,那雙仿佛放著寒光的眼睛,加上隻有從故意上揚的嘴角才能明顯看出的冷笑,讓我的心為之一顫。
    窗外,二村的麵孔似乎依然在不時地閃現。這兩張截然不同的臉,猛然間在我的眼前仿佛重合在一起。甚至,連九條主任的臉,也和他們有種異曲同工的神似。
    此時再看星澤,隻見他托著受傷的手腕,眉頭緊鎖,表情非常痛苦,可他的嘴角依然微微上揚,看得很明顯,他在笑,冷森森地笑!手腕上的傷,實在不算嚴重,不過是破了點皮,可是血卻不斷滲出。雖然血流得並不多,然而乍一看又仿佛是皮開肉綻,頗有些可怖。
    害怕嗎?我在心裏問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我忽然發覺自己的心不再劇烈地縮緊,神誌由極度恐懼的麻木變得越發活躍,在看到星澤手腕流血的一刻,簡直可說是無比亢奮,同時渾身充滿力量。
    我下意識一抬腳,發覺格外輕盈。我猛一激靈,跨步閃身,一把抱起清水映香,幾乎與此同時,另一隻手猛一拉門,隻聽喀嘣一聲,門軸被扯斷,門板向我砸下來。我來不及多想,閃身躍到病房外麵。
    “救命啊,殺人啦!九條變成鬼發瘋了!”我一邊漫無目的地往前跑,一邊高聲呼救。周圍好像並沒有人出來響應。
    忽然,我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竟是麵色蠟黃猙獰的九條。
    我驚得說不出話,定睛一看,屋門被扯掉的病房,就在我麵前。明明是筆直的走廊,我一直往前跑,居然又回到了原地。怎、怎麼會這樣?
    “沒想到吧?我還有力氣抓住你!這幾年,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哈哈哈!”向來冷峻嚴肅的教務主任,此時吐出長長的舌頭,焦黃的涎水從舌頭流到下巴,滴滴答答淌在地上。
    “啊——!”清水映香一聲尖叫,從我懷裏掙脫,大概想要繼續逃跑,可是她沒有站穩,兩邊膝蓋重重地摔在地上,霎時間一片血肉模糊。
    “血,血!我要血!”九條發瘋般的撲上去,用手狠狠地在清水映香的膝蓋上抹了一把,那隻手掌上全是血。九條伸長了舌頭,幾下就把手上的血舔幹淨。
    看到清水充滿無助的表情,我暗自一咬牙,猛地向九條撲上去,一腳踢向他的小腹。出乎我的意料,九條不但不避閃,反而張開雙臂向我迎上來。
    我頓時一愣,一條腿早已奮力踢出去,身體很自然地隨著慣性前傾,說時遲那時快,“嘭”的一聲,我的腳重重地踢在了九條的腹部,與此同時我聽到了九條發出尖銳的慘叫。
    然而,就在接下來的那一瞬間,我的上身連同兩條胳膊,被九條的雙臂死死抱住。“哈哈,我抓住你了!尾山正樹啊,我還要和你道一句謝謝呢!血,我要血!”
    九條張開嘴,一口咬在我的脖子上。
    那一刻,我是否覺得疼,現在印象已經模糊了。我隻記得,我當時放聲尖叫,用盡全身的力量掙紮,然而九條的胳膊把我箍得越來越緊。我感到一股暖流,從我的脖子傾瀉而出,流到九條嘴裏。
    想到九條那副猙獰而扭曲的麵孔,特別是嘴裏淌著焦黃色口水的板牙,我已經出離了恐怖,陷入萬念俱灰的絕望。求生的衝動,逐漸被來自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的無力感所吞沒,頭腦中僅剩下最後一點意識,竟是祈求冥冥中的死亡之神能大發慈悲,快點將我帶走。
    不知什麼時候,九條的手臂鬆開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略微回過神,仗著膽子摸了一下脖子,手上並沒有血。
    “你、你們……害我!”耳畔傳來九條微弱的聲音,分明夾帶著無限的絕望。隻見他滾倒在地上,渾身劇烈抽搐。我揉揉眼睛,一時完全無法相信聽到和看到的一切。
    九條瞪著我的臉,他的眼睛還是那樣焦黃,然而卻喪失了光澤,就像快要腐爛的鹹魚。
    “想不到,你也是……”九條蜷伏在地上,短短的一句話幾乎一字一頓。話還沒有說完,他的腦袋一搭拉,再也沒有動靜了。
    我從地上爬起來,腦海中一片空白。清水映香不在我身旁。我跌跌撞撞地走進病房,大概是要看看龜田老師和大橋老師等人此刻怎樣。這時,二村雄一郎的臉,突然在我眼前浮現……我頓時感到天旋地轉,不由得一頭栽倒,恍恍惚惚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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