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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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沈翊旁觀者清,有些連文飲冰自己都沒看透的事實,他卻一眼洞悉。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華夏一統是大勢所趨,不管是把人打服了也好,坐下來和平談判也罷,在這個“誰的拳頭硬誰的嗓門就更響亮”的世道中,把持東三省的趙督帥都必定在統一政府中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作為“土匪窩裏混出的小土匪”,文飲冰確實不是典型的“大家閨秀”,行事做派更和“賢良淑德”沾不上邊,可隻要她姓趙,是趙家唯一的嫡女,前仆後繼的求娶者就能把趙家的門檻踩塌了。
——正如財富和權勢是男人的兩大殺器,美貌和家世也是女子無往而不利的兩大利器,倘若有人同時在握,別說把三從四德踩在腳底下,就是配著甜麵醬吃到肚子裏,也沒人會說一個“不”字。
何況,實事求是地說,文飲冰……或者說,趙家七小姐,她雖然既不“賢良”,也不“淑德”,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足以吸引追求者趨之若鶩。
反正,朝夕相處到現在,沈先生是已經泥足深陷,想拔也拔不出來了。
沈翊曾一度以為這姑娘是個跟家裏鬧掰了,孤苦無依、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可憐,直到那天在桂蘭芳,他親眼目睹了文小姐和她親爹“劫後重逢”的一幕,雖說那種拳打腳踢、針尖麥芒的相處畫風實在是他見過的最獨樹一幟的“撒嬌”方式,但這並不妨礙沈先生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一個事實。
這姑娘並不是孤軍作戰,不管她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哪怕把天捅了個窟窿,她身後依然跟著一隻如影隨形的大手,隨時準備為她遮風擋雨、力挽狂瀾。
想來,也許正是因為享受過毫無保留的寵愛與關懷,她才能在雙手染血、見識過這個世道最黑暗的一麵後,一邊變得精明謹慎、隨時做好扣動扳機的準備,一邊又在內心深處給這個世界留了一道門。
沈翊摩挲膝蓋的手微微頓住,他想,哪怕住在一個屋簷下,平時同進同出、抬頭不見低頭見,乍眼看來,好像他們是同一路的人。
到頭來,其實隻是他編給自己的一場自欺其人的謊言,夢醒時,從窗戶縫裏透進來的小夜風吹得人刺骨寒涼。
沈翊知道,理智上,他應該果斷拒絕,別給人家留任何幻想的餘地,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開不了這個口。
這也不難理解——從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小小的文宅就如冰天雪地裏的一叢篝火、一處擋風避雪的窩棚,已經習慣了無微不至的溫暖……又怎麼舍得獨自一人走進冰冷的黑暗?
他就猶如站在斷崖上一般,兩麵都是深淵,左右為難、進退維穀,理智與本能天人交戰,幾乎將他撕成兩半。
這男人遭遇嚴刑拷問時,曾經被摁倒在水池裏,窒息的痛苦與瀕臨死亡的恐懼都沒讓他怎麼樣,卻在這黎明前微薄的晨曦中劇烈顫栗起來,非得死死咬住嘴角,才能勉強不致失控。
這一下毫不留情,直接見了血,文飲冰被他嚇了一跳,趕緊捏住他下頜,逼著他鬆開嘴:“你幹什麼?不樂意就不樂意,直說好了,至於嗎?我是逼良為娼了,還是強搶民男了?你……”
她話沒說完,那隻手就被沈翊一把攥住了。
文飲冰不由一愣。
沈翊的手指不住顫抖,聲音卻很平穩,低低的:“你本可以遇到更好的人……”
文飲冰嗤笑了一聲。
“怎樣算是‘更好的’?有財有勢,父母雙全?”她有點疲憊地歎了口氣:“我活了二十年,這樣的人沒少遇見,可那又如何?”
“身外之物,我有,不需要旁人來錦上添花——不怕告訴你,我這輩子也算是順風順水,要說有什麼遺憾,那就是錯生為女兒,許多事,先天就名不正、言不順,別人花五分力氣能做成的,到我這兒就得絞盡腦汁、機關算盡,使出渾身解數,也未必得到一個相同的結果。”
文飲冰的聲音輕輕的,沈翊要豎起耳朵、努力分辨,才能從她平靜的話音下捕捉到一絲壓抑極深的怨憤:“我曾經對自己是女孩深惡痛絕……直到遇見你。”
沈翊陡然屏住了呼吸。
文飲冰抬頭看著他,忽然微笑了笑:“你看,老天爺蠻公平的,雖然關上了門,總不忘留一扇窗——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生成姑娘家就是為了認識你……其實也挺好的。”
話本小說在形容一個人極度震驚時,喜歡用“被雷轟去了魂魄”這個說法。沈先生沒被雷劈過,也不知道人是不是真有傳說中的三魂七魄,可是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體會到被“轟去魂魄”的滋味。
文小姐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如一陣憑空落下的實心冰雹,噼裏啪啦砸在肋骨上,砸得他胸口隱隱悶痛,在心驚肉跳中好生體驗了一把神魂顛倒。
文飲冰那隻被沈翊握在手心裏的手反扣住他手指,指腹貼著關節輕輕蹭觸,話音裏終於露出一絲貨真價實的疲憊:“其實,我也沒想怎麼樣……就是一個人走到現在,有點累了,想找個人陪著一起,沮喪時能給我打打氣,迷茫時能告訴我,這條路沒有錯,往前走,別回頭。”
沈翊定定地看著她,手心裏被攥出一點冰涼的汗水。
文飲冰眼皮一垂,苦笑了笑:“不過,你要是實在不願意就算了,我……”
再冷靜自持的人,在他短短數十年的一生中,也會有那麼幾個瞬間,胸腔裏的熱血呼嘯著湧入腦中,將那根繃到極限的弦措手不及地絞斷了。
比如此刻的沈翊。
他忽然拽過文飲冰的手,千錘百煉而又輕車熟路,就如一個掛在懸崖上、岌岌可危的人,下意識地抓住救命的稻草。
而後,他將這姑娘一把擁入懷中。
“我願意……”這男人輕聲說。
文飲冰可能是沒反應過來,僵在他懷裏半天沒動彈,就聽沈翊繼續說:“這一路,我願意陪你一起走……直到你推開我的那一天。”
前半段,文飲冰還覺得心跳加速,胸口那塊石頭猝不及防地落下,砸出一把怒放的心花來。
可到了後半段,文小姐兩條柳葉長眉驟然倒豎,恨不能在沈先生肩上狠狠咬一口——什麼叫“我推開你的那一天”?
剛正式確定戀愛關係,轉頭就想著分手?
這麼聰明的一個人,腦瓜子裏都在想些什麼?
按照文飲冰的脾氣,本該揪著這男人衣領好好說道說道,可惜眼下正是淩晨,一天中最人困馬乏的時候,她前一晚剛被胃痛折騰大半宿,精力還沒完全恢複,醒來又經曆了好一番大起大落,一顆心就跟坐上跳樓機似地上躥下跳,將好不容易攢出的一點體力耗幹了湯。
於是,就著這個還算舒服的懷抱和姿勢,文小姐伏在沈先生臂彎裏,十分不見外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