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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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僅文飲冰在沈翊跟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形象掃地,沈先生遇上文司長,也經常有些不在狀態的表現。
比如正常情況下,沈先生絕不會半夜三更來敲文小姐的房門,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就罷了,還偷人家小姑娘釀的酒喝。
別說文飲冰,就是沈翊自己想起來也覺得匪夷所思。
再比如現在,當著文小姐的麵,沈先生也不知怎麼想的,非但將那些諱莫如深的黑曆史一股腦揭了個幹淨,末了抬起頭,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文飲冰,那意思也很明白——“我說完了,該你了”。
文飲冰:“……”
她什麼時候答應跟這小子“等價交換”了?
理智上,文司長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應該閉緊嘴巴,少將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甩到“外人”耳朵裏。
可不知是這個寂靜的夜晚讓她感到安全,還是文小姐壓抑了這麼久、若無其事了這麼久,急需一個發泄的出口。
又或者……是因為沈先生身上有某種特別的氣質,跟他相處十分舒服,哪怕是時刻繃著一根弦的76號特務頭子,也自然而然地習慣了他的存在。
文飲冰晃了晃杯子裏的酒,一氣悶了一大口,片刻後,一線熱氣徐徐泛上,雖然微乎其微,卻潤物無聲地破開了冰冷堅硬的五髒六腑。
這姑娘用舌尖將上下顎的每顆牙齒都舔了個遍,目光直勾勾地盯著玻璃酒壇子,難以形容的光折射進眼睛裏,讓這總是以“精悍”示人的特務頭子多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柔軟東西。
“我爸……我爹,是個貓嫌狗不待見的倔老頭子,”她摩挲著光滑的酒杯外壁,好半天,終於艱難地憋出一句。
擠牙膏似地擠出第一句後,接下來的話也就順理成章:“我家姨娘多,女兒也多,我前頭排了好幾個姐姐,家裏每天跟唱大戲似的,除了‘群英會’就是‘金枝欲孽’,熱鬧的不得了。”
“我爹脾氣暴,聽說早年間,有不懂事的姨娘惹惱了他,直接被拉下去抽馬鞭子。幾個姨娘和姐姐都怕他,就我不怕,知道他寵我,仗著這個撒潑耍賴、由著性子胡來,他也不惱。”
沈翊:“……”
雖然不明白“金枝欲孽”是哪國的時髦話,卻不耽擱沈先生腦補了下這姑娘撒潑耍賴、滿地打滾的模樣,再跟眼前這位縝密周到、滴水不漏的“南四省頭號特務頭子”做個對比,隻覺得兩者間的差距不說天壤之別,起碼也隔著一條黃浦江。
一時間,沈先生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後來我想了下,我爹這麼寵我,除了偏愛老生女兒,也是因為……我是他唯一的嫡親女兒。”
沈翊隱隱明白了什麼。
“嫡出女兒的身份,是光環、是榮耀,也是逃不脫的枷鎖,”文飲冰低聲道,“我……我母親,她是個真正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溫婉賢淑,而且作為當家主母,手腕、眼光、胸襟一樣不缺。何況,我爹唯一的兒子是她所出……也就是我哥。”
“她的一生都是花團錦簇,沒有任何缺憾……要說有什麼不足,那大概是我這個從小就不順她心意的女兒了吧。”
沈翊下意識地撚著衣角,好半天,他輕聲問道:“你怎麼會從北邊來到南四省?”
文飲冰用一種很無所謂的語氣說:“我娘嫌我太野了,想把我嫁出去。”
沈翊:“……”
他啞然片刻,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為什麼……那人不好嗎?”
文飲冰歪頭想了想:“那倒不是……怎麼說都是親生爹娘,不會害我。那男的我也見過兩次,長得還算一表人才,世家出身,自己也爭氣,就在軍政府任職,都說前途不可限量。”
沈翊輕聲問道:“那你為什麼……”
文飲冰偏頭想了想,發現很難給出一個答案。
她無法向沈翊描述那種感覺——哪怕她再努力、再拚命,也沒法為自己博得一個作為“獨立個體”發出聲音的機會,人們提起她,腦子裏浮現出的永遠是“X家七小姐”或者“X夫人”,她的出場永遠隻能作為某個男人的附屬品,至於她自己,做過什麼事、是什麼樣的人,乃至於她的名字是什麼,都不會為人所知。
就仿佛……被綾羅綢緞重重包裹,手腳四肢纏成亂七八糟的一團,沒法掙脫,也不能呼吸,窒息的痛苦如影隨形地捏住脖子,旁人卻在嘖嘖稱讚那綢緞的豔麗名貴。
是以,文飲冰沉默了好一會兒,絞盡腦汁、搜腸刮肚,也隻能給出一個語焉不詳的:“……終究是意難平。”
這話說得有點沒頭沒腦,隨便換一個人,大概已經被文小姐的腦回路弄懵逼了。然而,說“人以群分”也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也罷”,沈翊居然奇跡般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看著昏暗的燈光下、這姑娘沉靜姣好的側臉,心頭微微一動,就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深井,在自己也觸摸不到的角落裏,激起一層細微的、難以言說的悸動。
作為一位“土生土長”的民國男士,沈先生完全理解文小姐母親的想法,因為文姑娘雖然稱得上知書達理,可除了這一條,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和典型的“大家閨秀”差了十萬八千裏。
不提別的,放眼望去,正經大戶人家的女兒,十五六歲都該定親了,哪個像文司長這樣,都十九、奔著雙十一去不複返的人了,還穿著軍裝、坐著汽車滿街晃悠?
單這一樁“罪實”,就足夠在文飲冰身上打下一個“傷風敗俗”的標簽,何況她還執掌南四省最大的特務機構,成天到晚在男人堆裏混跡,三教九流如魚得水,腥風血雨來去自如。
這已經不是“傷風敗俗”,說是“大逆不道”也不為過。
可以想見,一旦隱藏在“文飲冰”這個名字背後的身份曝光,不僅文小姐這輩子甭想翻身,連帶這個姓氏背後的家族也將被潑上一盆洗不清的髒水。
這是一個封閉與開明狹路相逢的時代,任你如何經天緯地,也隻能被大潮裹挾著往前走。可誰都能站在禮教的製高點對文姑娘大肆鞭撻,唯獨沈翊不能——如果“文飲冰”不是這樣一個把世俗眼光踩在腳底下的人,沈先生早三個月前就入住上海城郊外的亂葬崗了。
何況……一把寶劍,哪怕劍鞘上鑲滿庸俗的珠玉、裹在重重的錦繡堆裏,也依舊是吹毛斷髭的神兵。
將倚天寶劍收入繡房、鎖進金絲籠子裏,這不是愛護,是比斷刃還要慘痛的折辱。
沈翊慢慢籲出一口氣,一隻手不知怎的忽然抬起,似乎想觸碰文飲冰的臉頰,伸到一半才發覺不對,想收回來又顯得做作,隻能不尷不尬地在半空停留了一瞬,然後有些僵硬地推了下鏡片。
“那你現在……”
“我不知道。”文飲冰用一隻手托著腮,黑溜溜的眼睛裏閃爍著晦澀的光:“當初跑出來全憑一腔意氣,隻想著要隻手空拳打出一個天下,不說功成名就,也總得做出一番事業,有朝一日回到北邊,就能大巴掌甩在老頭子臉上,再狠狠踩上兩腳,問一句:你服不服?”
她沉浸在自己不著邊際的想象裏,想著想著,現實和幻想的界限便沒有那麼分明,文小姐仿佛已經看到自家親爹那張胡茬叢生的大臉上被摁上鞋印的光輝景象,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然而笑著笑著,她又跟神經病似的滾下兩滴淚珠,毫無預兆地嚎啕大哭起來。
……對了,她現在執掌南四省軍事情報司,肩上扛著兩杠三星,屁股後麵跟著幾百號弟兄,皮靴跺一跺,南半個江山都得跟著一哆嗦。
算是完成了“功成名就”的階段性目標。
可她再也沒法跟人嘚瑟炫耀了。
因為那個貓嫌狗不待見、脾氣暴起來喜歡拿馬鞭抽人的糟老頭子,已經不在了。
她再嘚瑟……嘚瑟給誰看呢?
文飲冰哭得聲嘶力竭而又縱情肆意,絕不是大家閨秀的哭法,隔音效果良好的牆壁擋住了她的嚎啕,沒能驚起一樹夜梟。
沒人知道在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夜晚,臭名遠播華夏南北的76號特務頭子躲在她昏暗的書房裏,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活像個跟大人在人群中走丟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的熊孩子。
除了沈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