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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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上海灘陰冷逼人,窗戶開了一線,刮骨的寒風呼嘯湧入,將文飲冰手指上殘留的體溫幹脆卷走。
    薛燁耷拉下眼簾,收回審視的目光:“你還是想留他一命?”
    文飲冰將兩隻手背在身後,看著像是個“跨立”的姿勢,看不見的角度,她用左手狠狠掐了一把右手,直掐出一道紅印來:“少帥要的是禍水東引,這其實不矛盾,何況這人身上有受過刑的痕跡,就這麼丟出去反而容易落人話柄,倒不如玩一手李代桃僵,反正死無對證,誰也沒話說。”
    薛燁摸著下巴,似乎在評估這個提議的可行性:“李代桃僵……那原本的‘桃樹’,你打算怎麼辦?”
    文飲冰垂下眼簾:“他對島國人十分了解,隻要用對地方,會是一把無往而不利的快刀。”
    薛燁握著筆杆的手一頓,目光陡然凝聚:“你想把他留在76號?”
    文飲冰原本沒這個打算,可話趕話說到這個地步,隻能硬著頭皮應下:“一把鋒利的刀,自然應該用來披荊斬棘,您覺得呢?”
    薛燁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可刀子太鋒利了,很容易劃傷手。”
    文飲冰就算低著頭,也能感覺到這男人如有實質的目光錐子一樣紮在臉上,她幾乎把右手掐出血來,才若無其事地往下說:“卑職喜歡用快刀,既然喜歡,就不怕劃傷手。”
    薛燁沒說話,就這麼沉默地注視著她。文飲冰一咬牙一跺腳,索性抬起頭,不閃不避地迎上這人視線,兩邊狹路相逢,看不見的火花噼裏啪啦四濺,連窗縫裏灌進來的小寒風都發覺不對,忙不迭地調轉方向,從哪來又回哪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薛燁才往後一靠,眼皮輕輕垂落,嗤地笑了一聲:“好吧……既然你這麼堅持,那就自己看著辦吧。”
    從方才開始,文飲冰就憋著一口氣,直到薛少帥開了金口,她才如蒙大赦地呼出一口長氣,打蛇隨棍上地應道:“是,少帥英明。”
    薛燁一垂眼簾:“你忙你的去吧。”
    文飲冰兩隻腳後跟碰了下,額頭一點,就要溜之大吉。
    可惜,她一隻手剛摸到門把,還沒來得及擰動,薛少帥又叫住了她:“飲冰。”
    文飲冰後背一僵,若無其事地回過頭:“少帥還有何吩咐?”
    薛燁五根手指有節奏地在桌麵上輕輕敲過,猶如彈奏一支無聲的奏鳴曲,他低垂著眼不說話,文飲冰便不敢動彈,大氣也不出一口地杵在原地,假裝自己是一根人形立柱。
    片刻後,薛少帥一提嘴角,搖了搖頭:“算了,沒什麼,你去吧。”
    文飲冰滿心莫名其妙,又不好表現出來,隻能抬手敬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直到辦公室的門重新帶上,走廊上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腳步聲,埋首公文的薛少帥才重新抬起頭,那扇嚴絲合縫的門板倒映在他眼睛裏,有那麼一瞬間,這人深不見底的眼中轉換過無數種神色。
    但凡眼神能化成實體,門板大概已經千瘡百孔了。
    文飲冰腳步飛快地走出軍政府辦公廳,那衣袖生風的架勢,活像後麵有十條狼狗追著她不放。好不容易折回汽車旁,這姑娘大喘了兩口氣,冬夜陰冷的風見縫插針地倒灌進去,她滿心冰涼,腦子裏的熱度一點一點消退,這才發覺背心的衣料已經濕透了。
    文飲冰想,她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畏懼薛燁了——文司長執掌76號,這些年見過的死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政府高官、各國領事、鄉紳富豪,沒有誰是她不敢動、不敢惹的,唯獨在薛少帥跟前噤若寒蟬。
    以前她想不明白,畢竟薛少帥從不高聲大氣說話,一言一行俱如春風拂麵,從頭發絲都手指尖都在演繹何為“君子如玉”。
    直到剛才,文飲冰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脈似的,醍醐灌頂般明白過來——這人不是什麼君子,哪怕他再溫文爾雅,骨子裏依然是不折不扣的鐵血無情、殺伐決斷。
    也許,在這個人看來,偌大一個華夏,隻是他指點江山的棋盤,每個人,不論身份、不論立場,都是這盤亂世紛爭中的一枚棋子,一著落下就是殺伐千裏。
    至於那些出局的“棋子”,他們愛過什麼人、做過什麼事,經曆過哪些生死流離、恩仇情恨,又和執棋之人有半毛錢的幹係?
    開車的副官盡忠職守地為文司長打開車門,見她站在原地不動彈,於是探頭一瞧,小心翼翼地問道:“頭兒,咱們現在是回76號嗎?”
    文飲冰“啊”了一聲,用力搓了把被凍得麻木的臉:“嗯,回76號吧。”
    她一貓腰坐進車裏,不多會兒,汽車嘶吼著衝入夜色,將削麵而過的寒風攪得粉碎。
    回到76號時,天邊已經泛起破曉的白光,文飲冰披著晨暉走下車,沒來得及進屋,就被康角寒和陳曼澤一前一後截住了。
    女醫生臉色鐵青,自打文飲冰認識她後,還從沒見這妹子這麼嚴肅過:“我給他做了全身檢查,情況可能比我們想象的要棘手。”
    文飲冰腳步一頓:“你說。”
    “他有低熱、盜汗、咳嗽、咯血、胸痛以及呼吸困難的症狀,”康角寒說,“我用聽診器檢查過,他胸腔有大量積液,叩診呈濁音。”
    文飲冰聽不懂這些高深的醫學術語,一擺手打斷她:“說你的結論。”
    康角寒神情凝重:“雖然沒進行痰液化驗,但我基本可以確定,這人不是簡單的著涼,而是染上了肺癆。”
    文飲冰:“……”
    “肺癆”兩個字就如一個驚天大雷當頭打下,將文司長臉上所剩不多的血色震散得一幹二淨。
    “肺癆”就是後世所說的肺結核,文飲冰並不陌生,放在一百年後,結核病算不上什麼要命的重症,可在臨床醫學剛起步的民國初年,肺癆幾乎可以和“死神”劃上等號。
    文司長張一張嘴,話音沒來得及往外蹦,方才送她回來的副官添亂不嫌事大地插了句嘴:“頭兒,我們派去盯著鈴木下弘的兄弟發現那老狐狸跟島國領事偷偷見麵了,估摸著又在憋什麼壞主意,咱們怎麼辦?要不要先發製人?”
    文飲冰扭過頭,陳曼澤趁機走上前兩步,貼著她耳根輕聲道:“司長,康醫生說肺癆是會傳染的,這人不能再留在76號,還有之前有好幾個弟兄都跟他近距離接觸過,你看該怎麼處理?”
    文飲冰:“……”
    有片刻光景,文司長恨不能將自己一劈八瓣,隻覺得六個耳朵三張嘴也不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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