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1-2(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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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有多長?
雖然校園裏跳腳蹦高的熊孩子們恨不能將時光穿成一條細細的線,嗖一下長大成人,不用再受家長和老師的管束,可站在終點往回看,也不過短短數十年,眼睛一睜一閉,就這麼過完了。
可這短短的一生中,又藏了多少悲歡與離合,讓生者為之死,死者為之生?
李茜不知道,但她知道,有些人為了心尖上的人,是可以拚盡性命、不顧一切的。
她在夢中又一次看到那兩個人,一個躺在地上絕望地呼喚,一個頭也不回地走入黑暗,臨了的最後一刻,他終於稍稍停駐,偏頭看了一眼,似一個不舍而眷戀的謝幕。
這一回,李茜終於看清了,那是沈巍的臉。
她一聲驚呼,突然清醒過來。
眼前的黑暗風卷殘雲般散開,她聽到單調而有規律的儀器聲,於是意識到,這是特別調查局的實驗室。
桌上的電子掛曆顯示出日期,距離那天崩地坼的一日,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
李茜站起身,三步並兩步地衝到跟前,用力推了下電腦前昏昏欲睡的林靜:“怎麼樣,有反應嗎?”
林靜一個激靈,堪堪飄上天花板的意識被不容分說地鎮回主心骨,他猛地醒過神,一邊手忙腳亂地戴上眼鏡,一邊眯著眼睛仰起脖,湊到屏幕跟前。
數據流水一樣從屏幕上閃現過,兩件聖器消停地蹲在玻璃罩子裏,沒有半點興風作浪的跡象。
不出所料,又失敗了。
林靜就像那個仰望星空、卻發現夢想和現實差了十萬八千裏遠的少年一樣,細瘦的脖子不堪重負,呼啦一下垂落下來。
不過,他的情緒還算穩定,可能是因為失敗過太多次,沒抱希望,也就不會有失望。林靜摘下鏡片,揉了揉已經有點對不準焦距的眼:“沒有……用山河錐激活鎮魂燈,將困於燈中的能量體剝離出來,這想法實在有點異想天開,你確定能行嗎?”
李茜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眼皮底下掛著兩個老大的黑眼圈,她用手捏了捏衣兜,一邊想著什麼時候再去買一管遮瑕膏,一邊說:“我不確定,但這是唯一的法子,如果你還想讓趙處……趙局回來。”
林靜歎了口氣。
李茜不是特別調查局的成員,兩年前,她主動找上特調局,說是有辦法將困入鎮魂燈的趙雲瀾帶回人世。
特調局沒怎麼跟這姑娘打過交道,唯一稱得上“熟人”的隻有林靜。這位“科學界的國民老公”曾經問她,無親無舊的,為什麼要吃力不討好地幫這個忙?
李茜笑了笑,沒吭聲。
這還用問嗎?她想,因為趙局是沈老師不惜一切要保護的人。
因為……那個人已經魂飛魄散,所有痕跡都被抹得幹幹淨淨,天上地下,山海無涯,唯有一個趙雲瀾還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這兩年來,他們失敗過多少回?
林靜做了個簡單的乘法,按每兩到三天失敗一次計算,到現在總也有三百多次。
都說失敗是成功之母,照這個算法,他們已經有三百多個媽,可到現在還沒看到成功那熊孩子有孕育的跡象。
林靜自認不算太有耐心,可經曆過這麼多次失敗,那顆心就跟在磨刀石上反複磋磨過一樣,比死水還要平整,半點脾氣也發作不出來了。
就在這時,實驗室的門開了,大慶探了半個腦袋進來:“怎麼,實驗又失敗了?”
雖說失敗是家常便飯,然而再一次看著希望打碎在眼前,滋味還是相當不好受的。屋裏的兩個人頭頂陰雲,一時誰也沒心思搭理他。
大慶歎了口氣——作為食物鏈頂端的貓類,他其實不太習慣人類這種滅自己誌氣的行為,可這兩年來,他歎氣的次數加一塊,快趕上平常人一輩子的量了。
“這不是很正常的嗎?”他說,“兩年前我們就知道,成功的可能性非常渺茫,就像是……萬米高空上的人往下丟了一根針,那針得當當正正地穿過地麵上的一枚戒指,你說,這可能嗎?”
林靜下意識地跟他貧了句:“萬事皆有可能,不能因為希望渺茫就放棄,說不定下一次就成功了呢?”
“得了吧,”大慶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的七彩肥皂泡,“你都失敗過多少次了,別說兩隻手,就是二十隻手數得過來嗎?萬事皆有可能是沒錯,可到你死的那天,能把那一丁點的可能性試出來嗎?”
他伸出白白嫩嫩的貓爪子,大拇指抵住小指尖,那意思大約是所謂的“一丁點”不比小手指的指甲蓋大。
林靜一瞪眼,一邊擼胳膊一邊挽袖子,開始跟大慶“每日三吵”的必修課。
這一位中二熊青年和一位大齡兒童不知是天生八字不合,還是後天氣場失調,見麵就得互懟兩句,好像不這麼幹,人生就不完整。
李茜司空見慣,也就見怪不怪,眼看那兩人一邊掐一邊往外走,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山河錐和鎮魂燈老老實實地戳在防護罩裏,看樣子今兒晚上是不打算鬧妖蛾子了。
女孩熬了一個通宵的眼睛微微一黯,腦袋耷拉下來,拖著灌了鉛水的腳步慢慢走出實驗室,隨手還不忘帶上門。
所有會喘氣的活物撤離後,周遭陡然安靜下來,隻有儀器機械而有規律地發出聲響。時間間歇性地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拉得格外的長,屏幕上的數據閃閃爍爍,就如每一次亮起又破滅的嚐試與希望。
不知過了多久,那一連串的“Fail”忽然頓住,電腦屏幕似乎被那兩個熊青年和大齡兒童傳染了,厭倦了按部就班,後知後覺地進入叛逆期。
一個“continuing”毫無預兆地跳了出來。
這就仿佛觸動了某個開關,玻璃罩子裏死氣沉沉,仿佛在那場浩劫中耗盡了所有能量、被迫進入休眠期的山河錐和鎮魂燈,毫無征兆地閃過一道光。
微乎其微而又轉瞬即逝,似乎隻是眼花產生的錯覺。
古人喜歡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又有“鐵杵磨成針”的俗語,總覺得這世間事在人為,隻要功夫到了,喜馬拉雅山也能一步一個腳印地拿下。
可人活一生,不過短短數十載,可能一輩子將將走完,那根蝸牛爬的進度條依然遙遙不見盡頭。
好在林靜這人心比較寬,他想得清楚,大不了將後半輩子全賠上,試到隻剩最後一口氣,就當盡了心力,也全了朋友之義。
他在實驗室裏泡了三天兩夜,兩隻眼皮早害了相思病,這頭剛回到家,把自己連人帶衣服地扔在床上,那廂就如膠似漆地黏在一處,拿牙簽都撬不開。
好在林靜也沒打算棒打鴛鴦,就著那身臭烘烘的髒衣服,隻來得及翻了個身,就迫不及待地墜入夢鄉。
這一覺便是昏天黑地,屋裏窗簾拉著,陽光透不進來。林靜迷迷糊糊睡醒一覺,也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頂著一顆嗡嗡作響的腦袋爬起身,摸索著進了洗手間。
他一隻腳已經邁過門檻,忽然毫無預兆地頓住。
——洗手間裏的燈是開著的。
林靜一個激靈,黏住眼皮的盹驀地醒了大半。
他記得自己臨睡前根本沒碰開關,關著的燈當然不可能間歇性抽風地自動變亮。透過掩了一半的門縫,依稀可見洗臉池旁站著一個“人”,背對著門口,看不大清模樣,隻是那背影異乎尋常的眼熟。
林靜的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借著頭頂豆大的一點燈光,那“人”慢慢抬起頭,對著洗臉池上的鏡子瞧了又瞧,仿佛一個與世隔絕的人,多少年沒打量過自己的模樣,好不容易見到,一時竟有些認不出。
如那再回首的百年身,似曾相識,又麵目全非。
那一刻,林靜腦子裏一片空白,幾乎懷疑自己沒睡醒,在恍惚的夢遊中產生了幻覺。等他回過神,卻發現自己死活發不出聲,努力了好幾次,終於艱難地擠出話音:“……老大?”
那尾音居然帶著顫!
那人轉過頭,林靜隻覺得胸口的血呼嘯著湧上頭頂——是那個人……化成灰他都認識!
某一個瞬間,林靜覺得自己就跟中了人格分裂病毒似的,他想大喊大叫,想抱著那人大哭大笑,想咋咋呼呼地給所有人打電話,告訴他們,試驗成功了,他們苦苦盼望兩年的人回來了。
可是趙雲瀾隻用一句話就把他所有的衝動定住了。
他問道:“……沈巍呢?”
林靜裂開一半的嘴角忽然僵住了,要笑不笑地凝固在臉上,居然帶著幾分哭相。
時間是這世上最有力而無情的東西,如那天地洪荒,任你再固若金湯的堅持、刻骨銘心的回憶,一浪一浪衝刷而過,天長日久,也會漸漸磨平。
可是對囚困於鎮魂燈中的神魂來說,兩年鬥轉星移,不過是白駒過隙。
他在一遍又一遍的死去活來中遺失了一切,唯獨一個沈巍,一筆一劃地鐫刻在心頭,潮水打過,痕跡越發清晰。
一個小時後,整個特別調查局猶如被一場裏氏10。0級的地震席卷,山崩地裂了。
頭頂天光未亮,整個龍城兀自酣睡不醒,特調局已經燈火通明,所有人……確切的說,是當初特調處的原班人馬,一個不落地聚在總部,十幾隻眼睛探照燈一般,齊刷刷地落在前任特調處處長身上。
……可惜,那“燈光”卻是從這人身上穿透過去的,無依無憑,沒個著落。
祝紅的眼睛瞬間紅了,她死死咬住嘴角,幾乎拚了老命才把一聲到了嘴邊的嗚咽強咽下去,狠狠懟了林靜一下:“怎麼回事?怎麼會是這樣!”
紅姐這一下可不是虛客套,林靜全無防備,差點嗷一嗓子嚎出來。他忙連蹦帶跳地躲到大慶身後,遠遠避開這個“危險源”,抱著肚子大呼小叫:“這能怪我嗎?老大的身體還被那個地星人占著,他人又在鎮魂燈裏困了那麼久,現在就是個能量體,我有什麼辦法?”
在所有人的圍觀下,特調局的正牌局長腳不沾塵地兜了三個圈,似乎被熟悉的環境喚起了零星片段,遺落在時光中的記憶追著神魂緊趕慢趕,終於將落下的腳程一點點趕上。
他轉過頭,發飄的眼神逐一掠過眼前人的臉,每打量過一個,那毫無焦距的目光就凝聚起一點神采。
好像有誰在那無形無質的阿飄腦袋上刨了條縫,把遺落三年的神魂一點一點塞了回去。
等到所有人打量完,這位往後一倒——就這麼攤開手腳,大剌剌地陷進沙發裏,兩條腿一上一下地翹起來,手臂打開,擺出一個“敞露胸懷”的姿勢。
“諸位,”他歪過頭,兩條眉毛此起彼伏地揚了揚,“好久不見!”
這位聲音不高,原因不難理解,畢竟在鎮魂燈裏一呆就是兩年,死去活來無數遭,人都快被熬得脾氣了,加上現在連個正經身體也沒有,隻能以能量體的形態四處飄蕩,說話的中氣自然足不起來。
然而,那語氣、那神態,那一聽就讓人想拿鞋底抽他臉的勁……讓特調局全員腦子裏那根繃了兩年的筋,瞬間掙斷了。
祝紅醞釀已久的眼淚宣告決堤,傾盆瓢潑地往外流;林靜和大慶抱作一團,把個特調局當成了KTV,又唱又跳、滿地打滾;郭長城一邊吸溜著堵得水泄不通的鼻子,一邊死死攥著楚恕之的胳膊,含含糊糊地嗚咽道:“楚哥,我、我好想哭……”
楚恕之:“憋著!”
郭長城:“……”
小郭聽著聲不對,抽泣著探頭一看,發現楚恕之眼角發紅,兩頰肌肉死死繃緊,都快咬出青筋來了。
郭長城懂得地點點頭:“楚哥,你是不是也想哭了?沒事的,想哭就哭吧。”
楚恕之:“閉嘴!”
趙雲瀾四仰八叉地靠在沙發裏,目光逡巡一掃,掠過桌上的一張“合家福”——那是當初特別調查處的原班人馬,如今一個不落地齊聚在他跟前,除了汪徵、桑讚以及老李。
還有……沈巍。
這個名字就像是插在趙雲瀾心底的一根刺,他被困在鎮魂燈中兩年,渾渾噩噩、沒日沒夜,血肉翻卷的傷口也跟著不知不覺地長合在一處,好像那根刺已經不存在了。
……隻要他不碰、不想。
眼前這幫大齡中二們還在歡呼雀躍,就差上房梁揭瓦,仿佛一個憋足氣的蛤蟆,挺著大肚子磕磕絆絆了整整兩年,好不容易將這口氣發泄出來,如釋重負的同時,整個人都不正常了。
太傷眼了,趙雲瀾想,以前怎麼沒看出來,我手下除了中二熊青年和大齡兒童,還混進了一幫傻逼?
他搖搖頭,用手摁了摁耳根,數著鍾表掐著點,等這幫人喊夠了鬧累了,才拍了拍手:“行啦,我知道看到英明神武的本人回歸,你們的心情比較激動,慶祝活動可以推遲稍後,先聽領導對下階段工作做個展望規劃。”
所有人安靜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專心致誌的勁頭,恨不能把這人沿著輪廓細細摳個邊下來,小心翼翼地供在胸口。
時隔兩年,經曆千難萬難,好不容易再見,所有人難以置信地發現,自己居然如此懷念這個混蛋領導。
連他這股聽了就讓人想上杆子抽他的說話腔調,也顯得那麼親切。
趙雲瀾咳嗽了兩下,正色下來:“首先,我想感謝諸位這兩年來的不離不棄,沒有你們,我今天就沒法坐在這兒,這份情,我趙雲瀾記住了。”
一幫人剛擦幹的眼淚又有冒出二茬的趨勢。
趙雲瀾抬起手,往下壓了壓:“未來,咱們有兩件事是當務之急——首先得給我找具合適的身體,光天化日的,我不能一直這樣裸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