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就是自己熟悉的建築物，豐和慢慢減速，逐漸停了下來。偏過頭去看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人——
    許歡懷裏抱著自己的背包，身體靠在車門上，歪著頭已經睡著了。柔順細碎的頭發被從車窗外進來的微風吹拂著，那雙黑亮得仿佛浸過水一般的眼睛此時閉上了，看不到其中的疏離，整個人也顯得溫順起來。他的皮膚比很多善於保養的女孩子都要白，有種不太健康的白，他身上的陰鬱之氣多半來源於此。薄薄的嘴唇顏色是淺淺的粉，即便是睡著了，也保持著倔強的弧度。
    豐和伸出手，在快要觸碰到許歡嘴唇的時候，他的動作頓住了，然後手往下，改成推了推他的手臂。
    許歡醒來，看到豐和，他揉了揉眼睛：“到了？”
    “嗯。”
    當看到那青瓦白牆的時候，許歡的記憶慢慢回來了——
    這裏，他是熟悉的。
    他曾經到過的那個世界，和現在的這個世界重疊在了一起。
    在那個世界，他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應該都是在這個方方正正的宅子裏度過的。
    豐和跟許歡下了車，就見一個穿著黑色布衣的中年男人過來了——
    “孫少爺。”
    豐和點頭，把許歡拉過來：“這是許歡，我的朋友。”
    中年男人馬上道：“許少爺。”
    豐和對許歡介紹：“這是馬叔，是這裏的看門人。”
    “馬叔你好，叫我許歡就可以。”
    馬叔微笑著點頭。
    豐和把車鑰匙交給馬叔，馬叔旋即上了車，開著去往後麵去了。
    豐和解釋道：“大門有門檻，開不進去，車都是從後門開到後院的。”
    許歡對這座宅子的架構當然是熟悉的，不過還是問道：“那為什麼我們不從後門進？”
    豐和一笑：“這是規矩，隻有旁支是從後門進，我們都從大門進。”
    “……好吧。”
    “走，我帶你進去參觀參觀。”豐和拉著許歡的手，往裏麵走。
    許歡當然不能說，這裏我很熟，也就跟著豐和走了。
    這座宅子和記憶中並沒有多大差別——庭園、回廊、瓦簷、窗欞、門楣、青磚……連地上鋪就的鵝卵石都頗為講究。亭台樓閣有之，雕欄翹簷有之，假山花草有之，一路過去，還能看到掛在廊下籠子裏的鳥雀，在水池邊玩耍的水鴨，花叢間撲蝶打架的貓狗，荷花池裏悠遊自在的錦鯉……這個宅子也困住了這些活物，不過它們吃喝拉撒都有人照管，活得應該也挺滋潤的——在另一個世界裏，許歡也時常喂養照料它們，看著它們玩耍的樣子，也能派遣一二。
    “想什麼呢？”見許歡看著荷花池裏的錦鯉發呆，豐和問道。
    許歡回過神來，說：“這裏的錦鯉長得真好。”
    “在這裏它們沒有天敵，吃了玩玩了吃，能長得不好嗎？”
    許歡話鋒一轉：“不知道好不好吃。”
    豐和失笑：“你就饞成這樣？這錦鯉是人工飼料喂養，味道可不怎麼樣，這裏附近有天然的河溪，那裏的魚味道可鮮美極了。”
    “你吃過？”
    “這是自然，”豐和說：“我每次來，他們都會抓那裏的魚做來給我吃，待會吃飯的時候，肯定也是有的。”
    許歡想了想，說：“不如，我們自己去抓吧。”
    豐和挑眉：“抓魚？”
    許歡看著豐和：“你大少爺，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種事肯定不屑做了……”
    “別激將我。”豐和笑道：“行吧，那我們就一起去抓魚。”
    當知道豐和要跟許歡一起去河裏抓魚的時候，宅子裏的其他人都有些吃驚——這位孫少爺，雖然不常來，但是每次來都鮮少出門，而且就算出去也不過是四處看看風景，都是幹幹淨淨地來，幹幹淨淨地走，怎麼都不可能和鄉下孩子那樣爬樹下水的，但是現在……竟然要去抓魚……怎能不讓一眾人吃驚呢。
    不過吃驚歸吃驚，他們也很快給兩個人準備了“裝備”，魚簍、魚網、魚叉、魚餌、水桶……還有衣服和鞋子都準備了，不過豐和兩個隻拿走了前麵的這些東西，後麵的嫌累贅就沒要。馬叔帶著豐和跟許歡出門，一路上，許歡收貨了不少村民，尤其是那些孩子的目光，他們看著豐和的眼神都是好奇中又幾分敬畏的意思。
    “你每次來，都要被那麼多人看嗎？”許歡問豐和。
    “他們沒有惡意，隻是對我們比較好奇而已。”豐和說：“這裏的村民都受過我們豐家的恩惠。這一帶，包括村子在內，很久以前都是豐家的封地，後來豐家把田地房產都分給了村民，也收容了很多逃難而來的人，一直到了現在。即便現在和從前不同了，可是村民的福利都是豐家給的，包括修路修橋，也全是出自豐家。”
    許歡道：“以前聽說豐家祖上是王侯，原來是真的。”
    “那都是祖上的事了，現在的產業和以前肯定是不能比了，但也是一代又一代的人積累下來的。”豐和道：“老話說，打江山易，守江山難，也有它的道理，所以我們這一代人要做的還有很多，不僅僅是隻想著守住這份產業而已。”
    許歡用一種納罕的眼神看著他：“豐少爺，你這樣，可不像一個紈絝子弟了。”
    豐和攬住許歡的肩膀：“怎麼，發現我另外的魅力了？”
    許歡推開他：“別把你對付女人的招數用在我身上，我可受不起。”
    “和女人有什麼關係，這裏隻有我們。”
    許歡翻了個白眼，示意他看默默跟在他們身邊的馬叔。
    豐和一笑，說：“馬叔不是外人。”
    許歡道：“那我就是你的內人了嗎？”
    許歡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了——內人這個詞，很容易讓人想歪。
    豐和曖昧地一笑：“我和你的關係，還用言明嗎？”
    許歡瞪了他一眼：“豐少爺，注意你的言辭。”
    豐和笑笑，沒有反駁。
    很快到了地方，馬叔動作利落地幫他們做準備，一邊教授他們——
    “有一句話叫淺水靠腿，深水靠嘴。淺水抓魚比較簡單，深水的地方，人不能動，可以張嘴模仿魚吐氣的聲音，魚聽到了會以為是同伴，然後就過來了，這個時候用手抓魚，摳住它的鰓，扔到簍裏就好了……”
    許歡問道：“魚吐氣的聲音是怎麼樣的？”
    馬叔遂做給許歡看了。
    許歡跟著做了，覺得好玩，轉頭對豐和說：“豐少爺，你試試。”
    這種事豐和來做，其實和他一貫少爺形象不符的，許歡以為豐和會拒絕，沒想到他真的照做了——隻是他是看著許歡做的，好像是把他當成了要“勾引”的魚兒一般，還對他眨了眨眼，許歡頓時有種自己被調戲了的感覺——
    “豐少爺，你對著我沒用，我不是女人，也不是魚兒。”
    豐和笑道：“你老是提女人女人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在吃醋呢，是吧，馬叔？”
    馬叔隻是笑。
    許歡不理他，脫了鞋就下河了。
    河水清澈，本來以為“水至清則無魚”，沒想到許歡一眼就看到了在那石頭後麵藏著的一條魚，他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靠過去，然後找準時機，彎下腰伸手去抓那條魚，結果是——
    那一下動靜倒挺大，水也濺得老高，可是……魚跑了。
    看到許歡那失望的表情，豐和笑道：“我看你還是等我一起吧。”
    “說的你好像有多能耐一樣，我看豐少爺你在這方麵未必就比我好多少。”
    許歡回頭看豐和，見他已經把襯衫的袖子和褲腿都卷起來了——豐少爺平時都是“衣冠楚楚”的模樣，許歡本以為他又是卷袖子又是卷褲腿的會不會像是要去插秧一樣，沒想到……人家那身板那氣質，形象愣是沒跌份，倒是添了瀟灑隨意的範兒。
    “怎麼樣，看傻了？”豐和笑道。
    許歡撇嘴：“果然是近墨者黑，你什麼時候變得和容大少一樣自戀了。”
    “你在我麵前說還好，在那位少爺麵前這樣說他就……”
    許歡回道：“那能怎麼樣？我又不是沒說過，他也沒怎麼樣啊。”
    豐和一頓：“你還真的當著他麵說他自戀了？”
    “是啊，而且我說的本來就是實話。”許歡看著豐和：“難道你不覺得嗎？”
    豐和忍著笑意：“可惜我那個時候不在場，要不然真想看看容少那時候的表情。”
    “……真是惡趣味。”許歡給他一個白眼，轉頭繼續去找魚了。
    豐和下了水，走到了許歡身後。
    “喂，別到我這邊來，魚都被你嚇跑了。”
    豐和很是無辜：“我在這你也在這，怎麼魚就是我嚇跑的了？”
    “反正你不要到我這邊來，你自己找個地方抓魚吧。”
    “我覺得你這邊挺好的啊。”豐和說：“一個人抓魚，怎麼比得上兩個人呢？”
    許歡覺得豐和真的很有無賴的潛質——
    “你什麼時候臉皮這麼厚了的？”
    豐和扶了扶眼鏡，“有嗎？”
    兩個人站在一起，豐和比許歡高了大半個頭，同為男生，被這樣居高臨下地看著，許歡心裏是不爽的，他推開豐和，“別擋著我抓魚。”
    “我幫你。”
    “不要。”
    兩個人你推我拽，你拽我推的，站在岸上的馬叔看著，也有些不放心了，忙道——
    “孫少爺，你們兩個小心點，河裏的石頭很滑的……”
    就像是為了驗證馬叔的話一樣，許歡想要擺脫豐和，往後退的時候腳剛好踩在一塊圓滑的石頭上，那石頭上有青苔，許歡一下子就滑倒了，身體往後傾倒，他下意識地就去拽麵前的豐和，豐和的動作也快，他本來是可以把許歡給拉回來的，但是許歡比他更快，他拽住了豐和襯衫的下擺，豐和沒來得及把許歡給拉回來，自己直接被拉倒了……
    最後的結果是，兩個人都摔到了河裏——
    許歡本來自己摔倒已經很倒黴了，還沒落地就看到豐和也被自己拽下來，還直接壓在了自己上麵，他心裏的念頭是：完了……
    不過落地的時候，後背卻沒有想象得那麼疼——他才發現，原來豐和雙臂圈住了他的身體，直接用自己的手臂當了許歡的墊子——所以雖然許歡被壓在了下麵，但是受力卻不是最重的……
    許歡看著正上方豐和的臉——他的眼鏡因為剛才的動作早就掉了，那雙總是藏在鏡片後的挑花眼露了出來，高鼻薄唇，這樣近的距離看，和平時看到的豐和很不一樣的感覺……
    豐和凝視著許歡，目光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現在很不對勁……
    “快起來啊！”許歡催促道。
    豐和不動。
    “孫少爺，你們沒事吧？”馬叔已經過來了，他伸手去扶豐和。
    豐和推開馬叔的手，自己起來了，隻是對馬叔說：“幫忙把他扶起來。”
    許歡被馬叔扶起來以後才發現豐和的手好像——
    “豐和，你的手……”
    豐和苦笑：“我看今天抓不了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