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歡總算明白了，之前虛雲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當他的肉體死亡以後，關於另一個世界的“許歡”的記憶如潮水般湧現——
    那個許歡從小被寺廟收養，他極具慧根，小小年紀就通曉佛家典籍經書，十歲開始四處講經傳法，是遠近馳名的聖僧。當然，那個世界他的名字不是“許歡”，而是“寄禪”。
    寄禪是佛門中人，本應該凡塵諸事與他無幹係的，也不會招惹上殺身之禍。可是，偏偏那一天他救了那個人。
    而“那個人”他也不陌生，他有著和現實世界的虛雲一模一樣的容貌，隻是在那裏，他的身份不再是和尚。
    寄禪在救了他以後才知道他原來是前朝太子泓，太子泓一心複國，身份暴露被官兵追殺跌落深澗才被寄禪所救。寄禪出於出家人慈悲之心救了寄禪，又本著教化之義以佛法去度化太子泓，希望他放下仇恨，獲得解脫。
    然而太子泓執念太深，終究沒有聽從寄禪的勸告。他離開了佛寺，憑借前朝太子的名號召集了大批軍馬，自此開啟了中原亂世之局。而寄禪雖然山中，卻也從上山香客以及外出化緣的同門之中聽說了戰爭的慘烈之狀，因為他的一念之仁救了一個人，卻害了天下蒼生。寄禪日日在佛前祈求佛祖庇護無辜百姓，把罪孽降到他一人身上，然而這場戰爭持續了五年，中原大地血流成河。
    那一日，黑色的軍隊圍住了整座寺廟，原來是太子泓的部隊占領了那個小鎮，他上山來見自己當初的救命恩人。寄禪卻是閉門不見，無論太子泓派來的人如何勸說都不願再見他。已經習慣了掌握人生死大權的太子泓惱羞成怒，揚言如果三日之內寄禪不現身，就要整個寺裏的和尚陪葬。而就在第三日，寺裏起了大火，寄禪的禪房也被波及，寄禪就此葬身火海，而直到最後他也是維持著坐禪姿勢，麵不改色，直至身體被烈焰吞沒……
    ……
    ……
    許歡看到太子泓的時候，是他最狼狽的時刻——衣衫破舊如乞丐，身上傷口無數，奄奄一息，仿佛下一刻就會命絕於此。
    許歡背著藥簍，看著躺在那溪石間的人——這一刻他其實不需要做什麼，隻要轉身離開，那麼太子泓一死，“寄禪”的命運就會改變，沒有戰爭，沒有那場大火，他也可以活過來……
    但是看到那張雖然有髒汙卻仍舊可以分辨五官的臉，那張和虛雲一樣的臉，讓他想起了那個清冷卻慈悲的虛雲，他還記得虛雲替他擋下重物的那一刻……那就是不久之前發生的事，他頓時就有些狠不下心了……
    如果見死不救，不就是和殺人無異？如果他救了太子泓，那麼就等於讓一切開了頭……
    就在許歡猶豫的時候，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的太子泓突然睜開了雙眼，他看到了就站在自己不遠處的許歡，幹裂的嘴唇動了動，發出了細微卻清晰的聲音：“救……救我……”
    就是這個聲音，讓許歡心一軟，還是把太子泓給救了。
    許歡丟下了藥簍，把太子泓背了起來——大概是因為常年吃素的關係，這副身體比起許歡自己的身體還要瘦弱一些，所以背著明顯成年人體型的太子泓還是很吃力的。
    許歡並沒有把太子泓帶到寺院裏去，而是把他安置在了山上的一個小木屋裏，那是獵戶打獵的夜宿之所，這個時節卻是空著的。在給太子泓清洗傷口的時候，原本昏迷過去了的太子泓又醒過來了。
    “……你是……誰？”
    “一個……和尚。”
    “名字？”
    “就叫貧僧和尚吧。”許歡連名字都不想告訴他。
    “……”太子泓看著他：“多謝……你救我一命。”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許歡也說起了禪語：“不是貧僧救你，是佛祖救你。”
    太子泓道：“可我沒看見佛祖，我隻看見你。”
    “……”頂著虛雲的臉說出對佛祖那麼不屑的話，真是件稀罕的事。
    “和尚，我……現在身無長物，”太子泓說：“等……等以後我會好好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許歡不置可否：報答？一場大火嗎？
    太子泓又說：“如果……如果有人來尋我，請你不要透露我的行蹤……”
    許歡應了一聲：“嗯。”
    太子泓見許歡這麼冷淡的模樣，忍不住又問：“和尚，你都不好奇我是誰，又來自何方嗎？”
    “諸法因緣生，施主於貧僧而言，隻是路過的‘緣’。”如果是從前的許歡，是怎麼都想不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當然，這也因為他現在是寄禪的身體，同時擁有寄禪的記憶的關係。
    “什麼因啊緣啊，我可聽不懂……”
    許歡心道：我第一次聽說這些不還是因為你……當然，是另一個你……
    不知道是因為太子泓的傷本就不重，還是他的身體天賦異稟，看起來那麼可怕的傷，養了十天半月就好得差不多了。而許歡後來隻去那個木屋幾次，等到後來確定他的傷恢複了，而他也有自食其力的能力了，他就再也沒有去過。
    寄禪和太子泓，還是不應該有太多的交流。
    而那天正是佛誕日，也正是寺中最忙的時候。寄禪雖然年紀不大，可是在寺中輩分卻不小，他要協助主持進行佛降誕的儀式。那大殿之外烏泱泱的人群，大殿之中寺中僧人幾乎齊聚，兩側設有花亭，中間放置佛降生像，前麵擺滿了各樣供奉。許歡跟著主持上前祝香，完畢以後立到一旁，聽著主持嘴裏念詞：“……虔爇寶香，供養本師釋迦如來大和尚，上酬慈蔭。所冀法界眾生，念念諸佛出現於世……”接下來就是一眾僧侶齊唱浴佛偈。
    許歡原以為自己會適應不了這樣的生活，可是變成寄禪以後，每每念到經書上的那些文字，他的心一下子就平靜了下來，而且在麵對信眾們的求解時，也能娓娓道來，那些東西就很自然地從腦子裏蹦了出來……而平時看看花草，聽聽水聲，都能有所感悟……果然，像寄禪這樣的有慧根的就和普通人不一樣啊……
    整個儀式結束已經是傍晚了，許歡從裏麵出來的時候，又遇到了許多信眾來求解，他也很有耐心地給予了解答。
    突然，許歡看到了在人群中的一個熟悉的臉孔……
    太子泓……怎麼會在這裏……
    許歡從未告訴太子泓他的名字，也沒有告訴他是在哪座廟中修行，太子泓居然能找到這裏……
    之所以知道太子泓不是“不小心”逛到這裏，而是來找自己，是因為太子泓一直笑著向他招手——
    這家夥到底有沒有一點自己是“逃犯”的自覺啊……
    許歡在心裏歎口氣，對前來的小沙彌囑咐了一聲，暫時擺脫了眾人才來到太子泓麵前——
    “施主怎麼會來這裏？”
    “這附近就這麼一座廟，找到這裏有什麼難的。”太子泓笑道：“不過，我沒想到你年紀小小，卻好像已經是什麼德高望重的高僧了……真是看不出來啊……”
    “施主如無事，貧僧要去做晚課了。”雖然已經是傍晚了，可是還有半個時辰左右的晚課時間，然後才是藥石，也就是晚飯時間。
    “忙什麼？”太子泓說：“你們這些和尚的生活也太無趣了吧，今天不是什麼佛誕日嗎？你們這裏熱鬧歸熱鬧，卻沒什麼好玩的……”
    “施主如果想要玩，可以下山去街市上……”
    許歡還沒說完，就被太子泓給打斷了——
    “是啦，我就是為這個來找你的！”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