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約之前，我特意精心打扮。我已經三十多歲，算不上老，卻已經過了鮮嫩的能掐出水的年紀。但對我而言，這個年紀正是最美好的年紀，皺紋還不明顯，發澤依舊明豔，而我已經擁有了那些小女孩不可能有的沉澱感，我可以用一個充滿故事的嫵媚眼神，勾得人心裏蠢蠢欲動，再加上精心裝扮，隨和卻極有格調的衣服鞋子首飾將我包裝成一個成功而明媚的女人。
    我在約定的咖啡館坐好，靠窗的座位，光線也會為我加分。
    幾分鍾後，我的對麵坐下來一個女人。她應該也是捯飭過一番，然而再精致的妝容也無法掩蓋她的憔悴和憤怒。我抬頭的時候，她怔了一下。她很意外，她一定沒有想到那個在網上跟她聊天、說自己曾自殺過的女子會是如此晴朗美好的一個人。
    我微笑，招呼侍應生給她準備飲品。她點了一杯卡布奇諾。
    我從容優雅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並不準備先開口。
    “我……”她猶豫著，不知道該如何開始我們的交談。
    我微笑，以眼神鼓勵她。
    她說，“你已經走出來了。我以為，你也和我一樣，正備受困擾。”
    我翻起手腕，推開一點手表的表帶，露出了那條傷疤。我垂下眼，輕聲說，“傷疤，總在。”
    她將右手放在桌麵上，食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輕點。
    我將表帶回複原狀，微微一笑，然後滿懷落寞地說，“沒有經曆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這有多痛。”
    她的手指向前張了一下，又縮了回去，似乎是想要牽我的手。
    我的手探過窄窄的桌麵，觸碰她的指尖，“所以，我懂。”我的手慢慢地蓋在她的手背上，我的視線緩緩上移，然後停在她的臉上，看著眼淚在她眼裏，一點一點超過負荷，然後滑落。
    命運交付的劇痛，從來都少一份懂得。我們都已經不會哭，因為早已沒有了那一個會因為我們的眼淚而表露疼惜的人。
    我站了起來，繞過桌子，站到她身邊，將她摟向我。她的臉埋在我的腰間，淚水肆意。
    第一步，建立親密，完成。我緩緩合上雙眼，將所有演技斂藏。
    第二步，重塑信念。
    我說我要去一趟理發店，她表現得有些退縮，我當然不能讓她縮回去，挽了她的手腕，略帶強迫地帶她一起去做頭發。
    三個小時之後，我與她從理發店出來，已經是晚飯時間，於是，又帶她去吃晚飯。那是一家看起來頗有格調，但價格並不十分昂貴的餐廳，桌子上鋪著暗紅色的桌布，還放著一支雕花的燭台。落座之後，穿著黑白三件套的侍應生小心翼翼地點亮燭台上的白燭，一股淺淡卻迷人的香氣，無知無覺地從燭火上升騰而起。我點了一瓶紅酒，並不是什麼特殊年份的珍品，但是倒在高腳杯裏，一樣顯現出蠱惑人心的浪漫紅色。
    她有些局促，似乎在為自己身上的不合場的衣服懊惱，我微笑著對她說，“一會吃完晚飯，我們去附近的商場逛一下。”
    她問，“你為我，花了好多錢，我們才第一次見麵。”
    “難道你不準備還給我？”我的手肘支在桌麵上，手裏的高腳杯輕輕晃動，令紅酒在杯子漾出一圈又一圈漂亮的漣漪。
    “可是……我……”
    我知道她心裏怎麼想：她是全職太太，現在又有可能與丈夫離婚，而一旦離婚，她便沒有經濟來源，又如何能還出我為她付出的一切？我說，“開玩笑的啦。如果想著自己付出就是為了在將來某一日得到回報，那我多累啊。”
    她的臉色略微緩解一些。
    我又道，“不過，將來，你總會有有能力請我的時候。”我向她舉杯，她也舉杯，與我碰杯。
    窗外夜色漸濃，到了不得不分別的時刻。我與她從餐廳出來，等出租車的時候，我與她並排站在路邊，夜色如塵，披滿雙肩，仿若俗世從不肯遠離的重壓，在這一刻顯示出令人窒息的全貌。有那麼一陣，我與她都沒有說話，四周喧囂未盡，我與她這一隅卻靜謐沉厚。後來，我轉身，張開手臂將她抱住。我讓她伏在我的肩上。
    她說，“謝謝你。今天之後，也許我們不會再見。”
    我問，“為什麼？”
    “你太美好。我……自慚形穢。”
    “你還記得，結婚之前的你是什麼樣子？”我問她。
    她再度沉默下去。
    青春年少，容顏嬌美，赤子之心——我們都曾是那麼美好的存在——卻是，在哪一天突然發現，那個美好的自己已經消失不見？
    “我曾經落魄過，而你，也曾經美好過。”我輕聲說，“年輕的時候，我們都那麼美好……親愛的，我們努力一下吧，找回美好的自己，然後一直美好下去。好麼？”
    “談何容易！”
    我沒有再說什麼，正好出租車來了，我為她拉開車門，送她上車，我的神色多多少少帶了那麼一點失望。車門關上，我揮手示意司機開車。卻是車窗被搖了下來，露出了她的臉。她說，“我想試試。我想像你一樣。”
    我燦然一笑，然後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