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彌寶在入住須家後的第一頓飯吃得並不那麼愉快。
    飯菜不好？
    不，飯是今年的新米，口感香醇。菜是佳肴，十幾盤精心炮製的各地名菜在圓桌上擺開，讓人食欲大增。酒就更不是凡品，光一聞人就已經醉了。
    那是人不好相處嗎？
    也不是，要說長相儀表，用餐的人也都相貌堂堂，穿著大方得體。主人家女主人朱雙雙嘴上也盡挑有趣的，好聽的話講，陪客樊一恩、吳晴晴也都附和一二，至於說不出好聽話的須家二少須天明也是埋頭苦吃，讓人挑不出錯來。
    “這個菜你試試看，這可是家裏大廚早上去後山摘的，是不是很新鮮？”朱雙雙問道。
    吳晴晴點頭稱是，筷子隨即夾了一塊品嚐。
    “小恩，你這身衣服之前沒見過，真漂亮！”
    樊一恩露出一個矜持地笑容，仿佛在說謝謝誇獎，她笑完說道：“前兩天剛到如意坊拿的，可惜沒有我想要的那種布料了，那個橙色可好看了，有點像霞光。對了，雙雙姐，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呀。”
    朱雙雙笑了：“多住一會兒不好嗎？這些年我們已經很少回來這邊了。”
    ……
    飯桌上氣氛還算融洽，但是，須彌寶依然覺得這一頓飯十分難熬。盛宴中流於表麵的客套就像一朵假花插在一個名貴的花瓶裏，再好看，再四季妍森，那也是假的。在這飯桌上，如果要問有誰真的吃得開心的，大概也就是瘋瘋癲癲的黃老先生了。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酒，無論誰跟他說話都是笑嗬嗬地舉起酒杯一口到底：“嗬嗬……”
    但是，無論再怎麼掩藏，該來的還是要來，所有的未盡之言都是為了最後的爆發增添些邊沿色彩。
    朱雙雙眼睛一轉，突然看到坐在吳晴晴旁邊的須彌寶，她維持著和藹的笑容說道：“寶兒，別顧著吃飯，多吃點菜。”
    須彌寶剛洗過澡換了身衣服，白襯衫加黑長褲。以前須彌寶留下的衣服早就不能穿了，這是賈管家安排人剛剛買回來的。盡管不是原來的衣服，但是穿法缺是須家大少過去的習慣的穿法。
    他安靜地坐在那裏，聽了朱雙雙的話，點頭不說話。
    朱雙雙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不變，心裏想著：如果臉上再加些淺淺的微笑，那就更好了。
    須彌寶低頭吃飯，他突然覺得自己跟牆上的壁畫差不多，就是為了擺著好看，這種想法一出，他口裏的飯更咽不下去了。
    實際上，他今晚這飯本來有就點吃不慣，他時不時倒滿一杯茶水慢慢喝掉，飯沒吃多少，茶反倒喝了一杯又一杯。
    “我看你是喝水就能飽！”即使隔著吳晴晴，須家二少還是時不時盯著須彌寶看，對他的關注程度十分引人注目。
    這話說完，他又低聲說了句：“水牛！”
    盡管他壓低了聲音說，但坐他另一邊的的樊一恩還是聽到了。
    “嗤！”她輕輕笑了一聲，又當作沒那麼回事繼續吃飯。
    須天明希望他最好受不了挑釁，發發脾氣說點什麼。
    但是，須彌寶聽完不但沒反駁他，還拿起茶杯又喝了杯水。
    他是真的覺得須天明說得很有道理，好像喝水真的能飽，而且飯是真的吃不習慣。
    “嗬。”朱雙雙不尷不尬笑了一聲，眼含警告看了須天明一眼，又對著須彌寶說：“別光喝水，吃菜，嗬嗬。”
    須彌寶點點頭，繼續吃飯，整個人從頭到尾寫著聽話。
    須天明看看朱雙雙，又看了看眼前這個用大哥的臉做出天真的樣子的人，不由又升起一陣怒火，他用力放下筷子，拉開椅子站起來看看須仁，又看著朱雙雙，一字一句念道：“爸，媽，已經夠了，大哥已經死了六十年了，你們清醒一點吧！”
    “你們要花錢養著這個什麼聖人黃憐翩，好！無所謂，反正我們家也不缺這點錢！”他伸手指著怪老頭。
    怪老頭，也就是黃憐翩，衝著他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又喝了整杯酒。他好像什麼都沒聽到，還是笑嘻嘻的，笑完還打了個“嗝”。
    “但是你弄這麼個人出來，是想騙誰！騙這裏的人？大家都心中肚明。騙外麵的人？自己家過日子還要演給別人看，你累不累啊！”
    “夠了。”須仁皺起眉，也放下了筷子。
    須天明還想說什麼，但是他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嗯，嗯……”
    他一停筷，所有人也都不吃了，須彌寶還扒著飯，反應慢了一拍才放下手裏的碗。
    “這些年你一直跟著樊家小子在黎方宗，我看學的本事不多，嘴皮子倒是利索。蓬壺派最近不是缺幾個掃地的嗎？”
    須天明開口後，朱雙雙臉上的笑容已經不見了，聽到須仁這樣問，她臉上才重新掛上笑容道：“蓬壺派掌門下個月要招兩名內門弟子。”
    “嗯。”須仁說道，“那我知道了，我打聲招呼，你到那邊去吧，不要留在別人那裏丟人現眼了。”
    須天明聽了，眼睛瞪著須仁，一看話說出來就想拿手拍桌子，但是手揮到一半就動不了。
    “哼！”須仁輕笑一聲，“你還有臉提你大哥，瞧你這幾十年來都學了什麼，這麼簡單的咒法都破不了，我看，不要說晴晴了，一恩都比你強。”
    被點名的樊一恩不敢說話，隻是微笑地回看須仁。
    “下個月是吧，也就差不多這段時間吧，阿雙，找個日子和樊家見一麵，挑個日子把小明和一恩婚事辦一下。”
    朱雙雙點頭，坐她旁邊的樊一恩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須天明，最後臉都紅了。
    朱雙雙見狀，對她笑著，伸手握住她的手安撫她。
    “整天像個小孩一樣。”須仁說著站了起來，直直看著須天明，“你在人間讀書也有十幾年了，修真界拜師也拜了，腦子不見長，法術也練不好，境界一直停在金丹期，過幾天別人來給我賀壽，你拿什麼來賀？”
    須仁離席向外走去。
    “小明，你爸的話你是聽到了，我就也不重複講了。讓各位見笑了，還請繼續吃，寶兒你招待客人，我有點不舒服先上去休息了。”朱雙雙說完，緊跟著離席。
    直到兩人都離開了房間，其他人也都沒有動。
    須天明主要是動不了。
    怪老頭還在樂嗬嗬喝著酒，對於他們說的話好似半點沒聽進去。
    樊一恩倒是想回去跟父母提前說一下自己的婚事，但是須天明被定身咒定住了，她解不開，圍著他轉來轉去，一時半會走不了。
    吳晴晴沒動是因為從前她來這裏都是須彌寶送她回家的，而距離上一次她來須家已經超過六十年了。從來都是須彌寶叫她，她才走的。而這一次……
    她看著旁邊坐的須彌寶，突然不想動了，她想等，就不知道是想等自己死心，還是等一個奇跡。
    須彌寶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將視線轉向吳晴晴：“你怎麼還沒走？”
    吳晴晴心一涼，露出到這裏的第一個笑容：“你不也還沒走？”
    須彌寶心想，我這個走是指你該回去了，你這個走是說離開這個房間，完全是兩回事，看著挺聰明的一個人，怎麼就不會好好說話呢？
    “我送你吧。”須彌寶看著她憂傷的臉，不過腦子嘴巴又冒出一句話來。其實，他原本是想說那我先走了。
    正當須彌寶想抽自己一巴掌，恨不得時光倒退重來一次的時候，吳晴晴看著他表情外露的臉，突然又笑了：“好啊。”
    兩人走出了餐廳。
    須天明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他們離開，氣得想原地爆炸：你們給我等著！
    “小明，這個定身咒我解不了。”樊一恩完全不在意他們走了，依舊在須天明身邊轉悠。
    “黃老先生，你看看這個怎麼解？”
    須天明氣結，你問誰不好，去問那個瘋老頭，管家呢？我寧願你去問女仆！
    樊一恩顯然感覺不到他的心聲：“小明，你等等，我馬上救你！”
    “呦吼，小鬼怎麼了？”怪老頭搖晃著站起來，手裏還拿著酒壺。
    “黃老先生，小明被定身咒定住了！”樊一恩衝著他的耳朵喊。
    怪老頭直點頭：“我明白，脖子扭了。”
    他嘴裏念著“看我的”，一邊搖晃著從桌子的這一頭向另一頭走去，一點點接近須天明。
    樊一恩在一旁喊道：“小明，你等等，快好了。”
    “……”須天明內心千萬隻羊駝跑過，你別過來！
    等到須彌寶送吳晴晴出了前門就聽見餐廳從來一聲慘叫聲。
    “這是……”須彌寶看著餐廳的窗戶。這是須天明的聲音，他怎麼了？
    “小明一向喜歡嚷嚷，別管他。”吳晴晴一臉淡然，轉移他的注意力道：“你要送我回去嗎？”
    換作從前，吳晴晴是絕對不用開這個口的，須彌寶已經做好準備要開車送她回去了。
    “哈？”須彌寶一臉茫然。
    他呆呆的表情配上他鬆軟的頭發，怎麼看怎麼蠢。
    這時，吳晴晴又補了句：“我開玩笑的。”
    兩人下了台階，吳晴晴站住不動了，須彌寶也跟著停下腳步。
    “不用送了。”吳晴晴看著他，一邊倒退著走出去，一邊搖動手裏的車鑰匙，“我自己開車過來的。”
    須彌寶想說自己本來就沒有要送她的打算，這一切隻是美麗的誤會。但是開口又是另一番話：“晴晴已經長大了，會自己開車了。”
    吳晴晴聽完，隻是揮動手裏的鑰匙，轉過身去，眼淚已經不住地往外跑，眼皮怎麼也攔不住。
    須彌寶站在門前，目送吳晴晴的車向山下開去，嘴裏忍不住念道：“自從來到這裏之後，老感覺自己身體住著另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