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向陽(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826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他的名字叫趙雲鵬,是向陽所在城市教育局的副局長,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一名已經結婚十餘年的同性戀者。
    他意識到自己是一名同性戀,最初是在大學時期,在他發現自己在跟另一名長相清秀的學弟一起洗澡時,身體會因為看見學弟的裸體而不由自主地起反應。
    在他察覺到這一點之時,他的內心裏便升起了巨大的恐慌,猶如魔鬼在他的心中展開了笑臉。那時候,他隻知道男人會喜歡女人,有的違背倫理的,可能是哥哥喜歡上親妹妹,或是弟弟喜歡親姐姐。可他從未聽說過男人也會喜歡上男人,更沒想到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他起先還告訴自己說這不可能,男人怎麼會喜歡上男人?自己一定是撞了邪門了,一時腦子不清醒罷了。可每一次與那兄弟在一起,甚至是肌膚相觸之時,他身體的反應卻騙不了他,那罪惡的反應一次又一次在提醒著他他就是喜歡男人,就是愛上了自己的學弟這一個變態的事實。他身體裏那對愛與性的渴望一天比一天強烈,就像是永遠除不盡的雜草,每一次的強製扼殺,都隻會讓它下一次長的比前一次更加旺盛。
    到了後來,通過一些緋聞軼事,他漸漸地了解了,原來真的有男人喜歡男人的事情,他也知道了,科學上將他們這一類喜歡同性的男人稱作同性戀者。畢業以後,隨著年歲的增加,她終於認清並在心裏承認了自己是一名同性戀者的事實。那時,他心裏的恐懼反而消退了許多,留下更多的,是渺茫與無力感。
    自己已經是一個同性戀者了,這似乎已經成了不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的事實。自己還能夠怎麼辦呢?自己唯一能做的,便隻有將自己是一名同性戀者,是一個變態這一事實,密密實實地掩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發現。自己必須要學會偽裝,完完全全表現得同一個喜歡女人的正常男人一樣,隻有這樣,自己才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那時候起,他便將自己的人生軌跡給規劃好了,照著這條路子走,他必將成為人上人,成為人中之龍,隻要他是同性戀者這一事實不被任何人知道。
    因此,大學一畢業,他便服從分配成為了公務員,並一步步爬到了如今的位置。他也如正常的男人一樣,在26歲時,通過家人的介紹,認識了同是老鄉的陳芸華,同她結了婚,成為了夫妻,並在婚後的第七年,同她生下了一個小名叫艾艾的女兒。
    在外人看來,他既有了家庭,又有了事業,人生可謂是美滿了。然而他自己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滿足,越往後麵走,他心裏便越發覺得沉重。他感覺,自己的心田仿佛成了一片爛泥,連攪動都無法,並且隨著歲月的流逝,那爛泥變得越發的肮髒與惡臭,看不見一絲一毫的潔淨。
    十餘年以來,他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快樂是何種滋味了。同妻子一起步入婚姻殿堂的時候,家人朋友們全都在向他賀喜稱道,他雖然表麵上也是在歡喜地笑著,但內心裏卻沒有起一絲波瀾。他看那宴會上賓客們的笑臉,隻覺得他們每個人都好虛假,一點也不真實。牽著自己的手走在紅毯上時,他感覺自己握著的手沒有一點溫度,踩在腳下的路沒有一毫實感,回響在自己耳邊的喜樂也沒有一絲感情。他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因為厭倦了這副平庸的皮囊而抽離了自己的身體,連帶著這具身體也變得輕飄飄了起來,沒有任何重量可言。
    不僅是成為丈夫,即使是在女兒出生了,自己終於成為了父親的那一刻,他也無法感覺到任何的激動。心裏的那攤爛泥仿佛已經凝固了,將他的整顆心都給牢牢地包裹了起來,封鎖在了裏麵,享受不到外界的一絲空氣,一縷陽光,一刻溫暖。他的五官仿佛都麻木了,沒有一點知覺,他抱著自己新生的女兒,那鮮活的生命哭的那樣大聲,聲音裏含著的都是滿滿的生命活力,可他卻感受不到,他隻覺得自己手上抱著的是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上麵綁滿了的,是他一生都要背負的責任,還有那自己那一片空白的未來。
    這個生命的誕生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積極的意義,他甚至在第二天到醫院時,還找不到自己妻女的病房在哪兒。
    他一生所遵循的,便是那套社會的正常規則。他是丈夫,是父親,所以他有義務對自己的妻女負責,養活她們。如果他想按照自己的本心去活,那便會遭到整個社會的唾棄,那樣的代價太大了,他承受不起。因此,他每天的生活便是工作,賺了錢便交到家裏供妻女花銷。工作之外的其他時間,他也找不到別的事情可做,他沒有愛好,也找不到一個誌同道合,可以聊得來的朋友。他跟妻子自從生了女兒以後,也再也沒有過性的交流,言語上的深度交流,也是少之又少。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也為此頗有不滿,可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他已經把自己能給的都給了她了,他甚至把自己正當壯年的時光也全部都給了她,她還想要什麼呢?他知道自己的妻子隻能將就著跟自己過,畢竟他們還有一個女兒,畢竟他們都處在同一個社會的監視下,就好像自己也隻能將就著跟她過一樣。
    有時候,他會去幼兒園接自己的女兒,可那不過也是例行公事罷了,盡管他同女兒一直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盡管他明知道她就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可很多時候,趙雲鵬去覺得自己的女兒也很陌生,陌生的就像是他今天才碰巧見到了一樣。他抱著她的時候,女兒的眼睛裏散發著快樂的光彩,可他自己的眼睛卻是無神的。他會想,這樣一個生命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呢?如果她死了,就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那自己又會感覺怎樣呢?自己會真心實意地為她的死而流淚嗎?自己會後悔沒有給她盡可能多的照顧與關愛嗎?自己會因此頓悟而不再是一個同性戀者了嗎?
    他希望會,然而他絕望地明白,答案隻能是否定的。
    有時候欲望不可遏製了,他會想要不要嚐試一下去外麵找個男人過一夜。他成了同性戀的日子久了,也知道了關於他們這個圈子的一些事情。他知道在城市裏某些不為人知的黑暗角落,也有給同自己一樣的人會麵的地方。他明白或許自己這一輩子都無法獲得真正的愛情了,無法得到來自知心人善意的理解了,但至少,隻是表麵的性,他或許還有機會得到。但當他在好奇心的指引下去了那地方之後,那裏的肮髒與混亂,是他之前根本沒有想到的。每個人都在那裏,在那一片黑暗與死寂裏,在那永遠見不得光的角落裏,釋放著自己被壓抑已久的天性。他們像是黑暗世界裏的妖魔鬼怪,裸露著自己的身軀,順從著自己的邪念,追求著極致的愛欲。那急促的呻吟聲,像是紅衣女鬼在吹奏者自己的長笛,發出靡靡之音。那肌膚與肌膚貼緊摩擦的畫麵,像是失樂園的撒旦們在狂歡的終曲裏失心瘋地豔舞。那彌漫在鼻尖的濃鬱的異味,似香非香,似臭非臭,像是鮮血在火山口裏急劇地沸騰,揮發出陣陣腐味。黢黑的走廊裏,一盞盞地燈散發出五顏六色的怪異光芒,像是引導迷失的人們走向地獄樂園的隱秘入口,在那裏,怪異是正常的,但怪異卻又更加怪異了。在那裏,沒有歧視,但每個人卻又在遭受著更深的歧視。在那裏,享樂是瘋狂的,是極致的,是放縱的,但同時,又是理智的,是沉重的,是墮落的。
    那一個個沉淪的人們,在那奇異眩目的光芒中,張開了自己折斷的,布滿了傷痕的翅膀。那翅膀有純白的,如同幹淨的素紗,也有發黃了的,如同經年日久的宣紙,還有灰色,如同失意人不得誌的心。在那眩目光芒的照耀下,每一雙翅膀看起來都恐怖極了,像是流著痛苦的眼淚,絕望哀嚎者的麵孔。不,那眼淚是真的,那哀嚎也是赤裸裸得震耳的,那痛苦是真真切切確確實實的。
    他們笑著,也在哭著;
    他們哮著,也在默著;
    他們活著,也在死著。
    他們發瘋,他們沉淪,他們克製,他們墮落,最後他們升華。
    趙雲鵬隻去過那地方一次,隨後便不敢再去了。那裏給他的衝擊與震撼,是他這樣一個平庸俗氣的靈魂無法承受的,他認清了自己的命運,明白了自己作為人上人的光鮮,也是禁錮住自己這隻螻蟻的牢籠。他限製了自己,束縛了自己,封鎖了自己,就好像高尚的母親用自己那雙潔白修長的手,掐死了自己的孩子。
    在他選擇踏上既定的人生道路那一刻,他的靈魂便已早早地死了,死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連一絲灰都無法揚起。
    他曾以為他的年華是浪費在了陳芸華的手裏,可他如今才明白,那年華,那青春,那生命的美妙與活力,鮮血的滾燙與炙熱,汗水的晶瑩與如瀑,早早地便離他而去了,統統的,自己都無法再得到了。他以為確實就是如此了,但他那暗如死灰的生命,卻因為遇見了向陽,而重又翻開了新的篇章。
    他認識向陽,是在去年的八月份,在一個慶祝誌願者活動結束的典禮上。他是代表他們單位出席的這次典禮。他幾乎是在站上講台致辭的那一刻,便在一片穿著黑藍色誌願者服的身影裏,一眼就看見了站在第一排的向陽。
    在他看見他的那一刻,心便突地受到了衝擊,靈魂都為之一震。
    他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場開學典禮上,回到了他作為學生代表發言人,站在講台上,看見了自己學弟的那一刻。
    像,實在太像了,不是容貌,而是氣質。
    那雙仿佛含了山泉水一般,杏仁似的清澈眼睛。那張嫩白的,同時又透著點粉紅色,像是雪中紅梅一般的臉頰,還有那張狀如桃花瓣,色也如其的淡粉紅色的,小小的嘴唇。那是最自然的純潔,是沒有半點作假的幹淨,是不參雜一點成人複雜的幹淨。
    他看見了他,仿佛就看見了一個自天地開辟以來最純潔的小生命。他那嘴角彎彎的笑,比嬰兒還要單純可愛,比他自己女兒的笑容還要撫慰他的心。他甚至覺得,眼前的少年,便是上天為了彌補自己的遺憾,而饋贈給自己的禮物,一個比他大學時候的學弟,還要完美,還要深得他心的禮物。
    那一刻,時間靜止了,空氣凝固了,他手拿著演講稿,甚至忘記了自己還要發言,愣愣地站在講台上,,一秒,兩秒,三秒……無數秒過去了,當他發現台下的少年忽然抬頭看著自己,他心裏一驚地回過了神來,意識到原來主持人已經叫了自己好幾遍了。
    演講的時候,他的目光不時越過稿紙,觀察著台下的少年。別的誌願者們,多是在竊竊私語,或是兩眼無神地發呆。隻有他是在聚精會神地聽著自己講話,那雙靈動的大眼睛不時眨呀眨,像是森林裏迷路的小鹿,在眨著它充滿了困惑的眼睛。而且,趙雲鵬竟還產生了一種感覺,他感覺少年也在觀察著自己,在打量著自己的容貌。他想到這兒,挺直的背變得更直了,沉穩的聲音變得更加洪亮。那樣子,就好像是小孩子終於碰見了自己喜歡的東西,渴望通過表現得更好來得到它似的,有一點無措,有一點刻意,甚至還有一點可愛。少年僅僅隻是站在那裏,他那枯朽的生命便似乎從他身上得到了一些活力,一些孩童才會有的旺盛的,充滿了朝氣的活力。
    他的靈魂似乎回到了他的體內,充滿了興奮與激動地,要拉他的手,去尋找他那已找尋了好久的心靈的慰藉,那他以等待到近乎絕望的人兒的身旁。那靈魂的模樣,正是大學時期的自己,他用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該有的姿態,催促著自己道:“快,快去找他,不然就來不及了!”
    可是趙雲鵬的體內還有另一個已經衰老了的自己,滿頭白發,滿臉都是皺紋。那個自己正拄著拐杖,用那充滿老氣的聲音威脅著自己道:“不,你不能去,你還有妻女,你還有肩上的責任,你還要注意來自社會的眼光!你若去了,你的人生,便徹底地毀了!”
    那個青春的自己和老朽的自己在喋喋不休地爭吵著,逼迫他站在他們自己的一方。那青春的一方在告訴他生命有限,人一生隻能活一次,應該為自己而活。但那老朽的一方卻在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肩上的責任,還有社會的規則。
    有那麼一刻,他幾乎是要放棄了,他幾乎是覺得自己的生命又將失去希望而變得灰暗了。
    然而,當他看見少年臨走時,朝自己的那一回眸,忽然間,“轟”的一聲,他心裏那責任與規則的鐵壁崩然倒塌了。
    那明明隻是無意識的一望,卻讓他覺得那比最美的美人的眼神還要勾人。那並不是什麼俗氣的魅惑,那就是一種最質樸的純真,希望的初芒,生命的光彩,全部都含在了那一望,那一眼裏。
    他忽地徹底明白了,如果他不想讓自己以後都會後悔,他必須要衝破束縛著他心性的責任與規則,去得到他想要得到的。如果他想重新體味青春年華的滋味,那幹淨甜美的滋味,他便必須要將那少年,要將那上天賜予自己的寵兒留在身邊。
    或許,真的是上天垂青他吧,在那次典禮之後,他們又見麵了,而這次,是在少年的學校裏,在校方舉辦的一次表彰活動上,他受邀作為頒獎嘉賓,給被表彰的學生頒獎,而他麵對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個少年。當他拿著獎章,走上台與少年相視的那一刻,他抓住了少年眼裏閃過的一絲驚訝,那驚訝如同報時的鍾聲,讓已經曆了世故的他意識到了什麼。那鍾聲“咚咚”地響著,他的心沉沉地跳著。一分激動,兩份喜悅,還有與喜悅同等的恐懼,它們混在了一起,將他的心頂了起來,懸在了半空之中。
    這個時候,本該是一個令少年感到開心與光榮的時刻,可趙雲鵬卻無法在他臉上找到一絲快樂的影子。他臉上顯露著的,是無神,是茫然,甚至還有一絲疑懼。但在那雙大眼睛裏流露著的,還是先時那最澄澈的純真。
    那鍾聲還在重重地響著,響徹了群山,響徹了深穀,響徹了人心裏那個無盡的宇宙。在那迷你宇宙裏,趙雲鵬感覺不隻有自己一個人,他通過少年那無措的表情,也在那宇宙裏找到了他的蹤跡,看見了他的身影。
    他的鍾聲,他聽見了。
    他的心跳聲,他直覺他也聽見了。
    他甚至已經看清了在他身體表麵附著的一根根細細豎起的絨毛。他就像一隻知道自己已經被獵人盯上,卻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小白兔一樣站在那裏,愣愣地等待著自己的接近。
    在趙雲鵬那複雜的感覺下麵,似乎還有一絲野性的血液正在加速流動。那血液已被壓抑過久了,此時,它像捕捉獵物的斑豹一般,急速地在趙雲鵬體內流動著。這快感是趙雲鵬已經十幾年未再感受過的了,喚起了他作為一個男人,那愛好獵取與征服的天性。
    他慢慢地,腳步沉穩地,走到了少年的麵前。
    他沒笑,他也沒笑。
    他在看他,他也在看他。
    他輕輕地,將獎章別在了他的胸前。他看清了,在他那潔白稚嫩的臉上,滾落下了一顆豆大的汗珠,滴在了他幹淨的衣服上。
    “祝賀你。”趙雲鵬道,眼睛仍舊注視著少年,他在等一個反應,而少年也給了他他所等待的。少年並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失神了幾秒,然後才回過了神來,朝他說了聲“謝謝你”。隻是簡單的三個字,卻被少年說得磕磕巴巴的。但那正是趙雲鵬所期待的,他知道,現在,他可以如實地朝他說出自己的心願了。
    “結束了以後來找我,我在後廳等你。”他輕聲地道,心裏是十拿九穩的。而且,他知道就算自己失算了,少年也不會拿他怎麼樣的,自己始終是安全的。
    那最後一分險,也在他看見少年那不知所措的表情時,徹底地沒有了。他滿足地走下了講台,像是獵豹已經咬斷了獵物的喉嚨,吃到了那血淋林的第一口肉,充滿了欲望的腥味與香氣。
    趙雲鵬如願與少年見了第一麵。他知道了他叫向陽,不是本地人,開學就升大二了。他也知道了他跟自己是一類人,而且如那時候的自己一樣,他也正在為自己的身份感到疑慮與恐懼。
    一切都如他所想的一樣,向陽的單純就如同他在看見他第一眼後便看穿的一樣。他那眼裏滿滿的單純,就像是盈滿了木桶的淨水,隻等待著自己去舀取,去痛飲。
    向陽無意識地便將自己的一切毫無保留的呈現在了趙雲鵬的麵前。
    趙雲鵬聽見他問自己是不是和他自己一樣的人,他看見了當自己告訴他答案時,他臉上那徹底放鬆後呈現的笑容。
    他看見他的眉毛舒展開來,肩膀微微塌了下去,雙腿也不再繃得筆直。
    他看見他的雙頰多出了兩個酒窩,像是微微陷下去的桃花瓣,裏麵盛滿了令人陶醉的甜。
    向陽問了趙雲鵬這一個問題以後,便沒有再說話了。他的頭微微低著,雙眼直視著地上,臉頰上的兩個酒窩還清晰可見。
    空氣裏圍繞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氛,怪異到趙雲鵬居然聽清了身後廁所裏蒼蠅嗡嗡的叫聲,看清了原來後廳的門鎖是壞的。
    最後是趙雲鵬開口打破了這異樣的尷尬,當然,這個人,也隻能是他自己。
    他們之後一起吃了飯,趙雲鵬聽見向陽告訴他自己是學中文的。趙雲鵬又問向陽可還有其他親人也在這個城市裏,向陽搖了搖頭說沒有,他聽後心又稍稍放下了。
    他們是在學校後門的一家中餐館吃的飯,那時候正是中午飯點,中餐館裏擠滿了人,有三五成群的學生小夥,有出雙入對的男女情侶,也有一些同性好友。
    氣氛看起來很正常,但感覺又不太正常。
    桌上擺了好幾盤菜,但十幾分鍾過去了,菜都沒被怎麼動過。趙雲鵬看見對麵的少年十幾分鍾前碗裏是小半碗飯,十幾分鍾後,碗裏還是那麼些飯,少年的筷子還仍在碗裏像模像樣地刨著。
    趙雲鵬心想向陽雖然單純,但性子也太過沉悶了一點。他平常是能沉得住氣,不輕易開玩笑的人。但此時,不知怎的,他像是被空氣裏的什麼透明的東西刺激了一般,竟忍不住發起了牢騷,道:“你這刨飯都刨了十幾分鍾了,這碗裏的西北風都快給刨沒了吧。”
    那空氣裏透明的東西忽地沒了,趙雲鵬霎時間意識到自己可能失了言,但向陽的反應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隻見向陽捂著嘴巴,手不斷拍著胸口,一個勁地咳嗽著,像是忽然被嗆著了一般,脖子都給咳紅了。
    趙雲鵬連忙給他倒了杯水,讓他快喝,向陽擺了擺手,又咳了一會兒才停了下來,小臉還是紅紅的。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趙雲鵬愧疚地道,心裏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說那樣的話。
    但向陽隻是搖了搖頭,說自己沒事,隔了幾秒鍾,他的嘴角又微微翹了起來。
    “其實……我剛才是被你逗笑了……所以才嗆到的。”
    看著少年嘴邊淺淺的笑容,趙雲鵬先是愣了幾秒,便開懷大笑了起來。
    他的那句話宛若撥開雲霧的陽光,將他們之間的尷尬徹底融化了。
    向陽逐漸變得不再像先前那般拘謹,兩個人都聊開了,氣氛也終於恢複了正常,雖然有時候,兩個人都要不約而同地瞟一眼周圍其他的人。
    趙雲鵬不論問向陽什麼問題,向陽都會坦誠地回答。向陽就如同一張白紙一般,上麵寫滿了單純。
    結賬付錢時,向陽從書包裏拿出了自己的錢包,說是要跟他平攤。趙雲鵬一眼便看出來那錢包是用名貴的鱷魚皮做的,他這才注意到,原來向陽從頭到腳穿的都是名牌,甚至連背的書包也是。
    “你錢包是你家人給你買的?”趙雲鵬問。
    “我媽給我買的,是不是很醜?我也覺得,但我媽非要給我買,說用著顯身份,別人看見了就不敢輕易欺負我這個外地人了。”向陽自問自答道,一點也沒有察覺男人眼神裏的猜疑。
    “看來你家裏還挺有錢的。”趙雲碰又道。
    向陽仍舊天真地笑,他此時已經對男人一點戒心也沒有了,他已經將他所有的信任都交付給了這個男人,盡管他們才認識半天都不到。
    “算是吧,我媽做生意的,自己開了好幾家酒店和餐廳。”向陽道。
    原來是從小在蜜糖罐裏長大的小少爺,趙雲鵬心想。
    “怎麼了?”向陽問,以為他還有什麼問題,趙雲鵬微笑著搖了搖頭,一雙大手溫柔地摸了摸向陽的頭發,就像是做父親的在撫摸自己的孩子一樣,而向陽則由他撫摸著,也像孩子一般笑了。
    離別時,趙雲鵬坐在自己的車上,向陽站在車外,一雙眼睛裏充滿了不舍的光芒。
    那光芒是那樣的柔和,晶晶亮亮的,像是三月的明波一般,攪擾了趙雲鵬的心。
    他聽見向陽告訴他,其實他很早以前便喜歡上他了,就是在暑假時的那場誌願者典禮上。當他看見他的第一眼,便對他有些心動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大叔,你也喜歡我,對嗎?”向陽問他道,眉頭緊蹙著,眼裏的水仿佛要流出來了。
    趙雲鵬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剛出生時,自己抱著她的場景,她也是在大聲哭鬧著,一雙粉嫩嫩的小手四處亂揮,不論自己做什麼,都無法令她安靜下來。
    耳旁是少年的疑問,還有過往行人們說話的聲音,趙雲鵬聽見了笑聲,那笑聲讓他想到了自己在外地出差時,看見的台風來臨前的天空,藍藍的,低低的,很平靜,一點也不像是有風暴會來的樣子。
    他用手輕輕地拭去了少年眼角的淚珠,那淚還是溫熱的,但很快,便涼了。
    “我明天再來找你。”他道,沒有回答少年的問題。
    “我會等你的,大叔!”少年重重地點著頭,臉上的笑容像是得了什麼獎賞似的。
    “我愛你,大叔。”
    趙雲鵬這一輩子,唯一一次聽見有人說愛自己,是在結婚那天,他同妻子站在台上,妻子在主持人的慫恿下,含笑著對自己說她愛他。那一刻,他的心忽然沉了,好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拖下去了。
    現在,他又聽見了有人說愛他,對方是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年。
    好輕,像是有一根羽毛拂過了自己的心湖。
    他開車走了,後視鏡裏,少年還在,臉上的笑容也還在。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