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配宮(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313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許是感同身受的緣故,讓陽卿早已出塵之心,此刻灩斂隨波千萬裏;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竟讓辟易所化的金霏躁動不安!
    陽卿此刻才想明白,原來第一次踏進廢墟,元功所化的辟易珠辨出故地,並且為此暗暗躁動!
    一念之間,置身昭陽宮殿,淒厲哀嚎充斥耳鼓,眼前是北辰太子受刑之慘狀,先被燒紅的陶塤燙得唇焦指枯,後又被慘無人道的烙柱貫穿穀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十根手指磨得隻剩半截斷掌……
    “這……”陽卿看得神魂戰栗,隻道是太子受刑而亡,卻沒想到如此慘烈,滅族之仇孌寵之恨,讓昔日公子喪心病狂,以殘暴手段虐人致死,愕然道:“那琴,我……”
    那琴能到自己手上,最終來到前朝廢墟,冥冥之中自有天數,前世今生因果有報,這一場輪回之劫,此時此刻終於應驗!
    “你終於憶起此地,憶起前世所為?”靈識本就互通,陽卿這邊思悟,戾鬼那邊知悉,冷笑道:“清絕,遲了,隨本宮一同感受焚身烈焰吧!”
    話音落,地裂石開烈焰如潮,那是戾鬼所有恨意,年久日深不斷累積,足矣焚毀陽卿魂魄。
    神魂被焚的那一瞬,似看到了前世今生,一幕一幕刻入命輪:
    春寒料峭琴聲斷續,宮坊長廊傳來譏笑,刻薄道:“還拿自個當人物呢?不瞅這是什麼地兒,讓你彈琴算是好的,還沒讓你捧尿壺呢!”
    公子素服跪在階前,一頭烏發披落腰間,十指撫琴鮮血淋漓,卻因未得停止命令,而強行撐著一口氣力。
    “奴才,怎敢欺他?!”從來沉穩的腳步,卻因那一幕急促,連人帶琴扶起,慍怒道:“本宮今日撂下話來,綺家子孫即便配宮,也不準你們這幫奴才欺辱!”
    月色更深醉意闌珊,跨過東宮那道門檻,任那雙手扶到榻上,情難自抑道:“清絕,本宮喜歡得緊,今夜留宿可好?!”
    “殿下,您醉了,清絕去端醒酒湯!”
    公子驚惶瑟縮後退,卻被太子用力拽住,醉語道:“清絕便是本宮的醒酒湯,清絕想救太傅,本宮答應幫你,即便得罪父皇!”
    秋風卷葉水紋細起,驚得放下手中奏折,難以置信望著來人,半晌才道:“餘將軍,真有這般巧事?太傅他們……連差役都被洪水卷走?”
    “殿下恕罪,情況忽然生變,都已買通差役,隔日便能安排,誰料真遇到水患,周邊山民也都驚奇,百年難得一遇的事;但據探子回報,水勢不算洶湧,且已沿河秘密找尋……”
    “做得好,對外放出風聲,太傅觸怒聖顏,一家已遭天譴!”太子已經回神,壓低聲音道:“本宮稍後支些銀兩,派個心腹去辦此事。若是屍體即刻運回,若是活人就此隱匿,也別再與京城聯係,免得被父皇知曉了,欺君之罪非同小可。本宮一日不得天下,心腹一日不踏皇城!”
    朱簷明瓦一縷冬陽,撿起被風吹落的畫,躡手躡腳走到門外,低聲交代道:“不用傳晚膳,備些紅豆粥,待清絕醒了,與本宮一同享用!”
    畫上不過一方清池,幾尾紅鯉半隱半現,不遠處是一叢荊棘,綴著紅燦燦的果實,霜天萬物竟是自由。
    太子默默卷起了畫,悄聲喚來廊下侍衛,吩咐道:“替本宮去一趟綺府,就說奉了本宮的命令,取畫上這兩樣東西回來!”
    春燭微曳更長夢深,放下奏折走近床榻,卻見公子夢魘之淚,忽然明白何謂心疼。
    太子輕輕拉起綢被,蓋住夢中人的雙肩,卻不想驚醒夢中人,意外對上冰冷眼神。
    眼中情緒一閃即逝,眨眼之間又複柔順,公子欲起告罪道:“殿下,清絕該死,竟睡著了!”
    太子按住他的肩膀,連人帶被一起摟住,壓抑心底暗暗震驚,坦言道:“清絕,方才夢見什麼?你的眼神嚇到本宮……還恨父皇懲辦綺家?”
    烈日驕陽蟬鳴蟈噪,下朝回宮就見總管,一副欲言又止模樣,奇道:“這回又聽到什麼閑言碎語?”
    公子上香還未歸來,總管瞅著宮門嘀咕道:“宮裏麵都傳遍了,說殿下寵愛公子,連祖宗規矩都不顧,讓配宮之奴自由出入!”
    “不過廟裏上香,哪算得自由呢?”太子起初哂然一笑,過後又慎重其事道:“待本宮掌權後,他若不願留下,便許他真自由!”
    中秋之夜絲竹喧鬧,趁隙尋到竹林後邊,入眼就見公子背影,煢煢孑立冷冷清清。
    一旁奴仆看到太子,卻被噤聲手勢所阻;太子輕腳走到跟前,在公子驚訝神情中,拉起他的手,寬慰道:“清絕,周禦史醉酒胡言,待明日便會來請罪!”
    公子莞爾一笑,似乎毫不介懷,開玩笑似道:“周大人是該告罪,清絕即便是孌寵,也是殿下您的人;此事若是外傳,辱了清絕事小,損了殿下事大。”
    太子目光逡巡著他,似不信他的無所謂,勸道:“清絕真無須介懷,禦史乃是太傅至交,年紀也是相仿,教訓幾句亦無不可!”
    清絕笑盈盈道:“殿下嚴重了,方才不過玩笑,未曾往心裏去。清絕三生有幸,才得殿下寵愛,怎會以此為恥?!”
    太子歎息一聲,仰頭望月道:“清絕知道嗎?方才不欲驚動你,隻因覺得唯有那刻,才能窺得少許真實!”
    木魚梵經香霧沉煙,跪在父皇病榻之前,內心首次忐忑不安,慌亂道:“東宮已有兩位姬妾,儲妃何不從中挑選?更何況定國公若有異心,又怎會在乎一名女子?!”
    皇帝靠著床榻,帶著濃重喘息,不容忤逆道:“定國公能舍自己的孫女,那太子為了江山社稷,就不能舍棄一個孌寵?!”
    太子叩頭之後,直腰頂撞道:“父皇,清絕並非孌寵,是孩兒的枕邊人!”
    這話似乎火上澆油,皇帝氣得猛烈咳嗽,禦醫侍衛一陣混亂,連法事都暫時停止。
    騷亂平息之後,皇帝氣衰力竭,眼神越發陰沉,慍怒道:“退下,等領悟朕的話,再進寢宮回複!”
    春宮喜事迎送往來,挑開紅色鸞鳳喜蓋,太子妃的清秀眉目,晃神之後暗自歎息,認命道:“夜已深,就寢吧!”
    太子妃親自伺候更衣,卻讓太子頗不習慣,但又不忍拂了麵子,隻在床上道了一句,以後雜事奴仆即可。
    太子妃嬌羞閉起眼,隻在耳畔低聲嚶嚀;常言道春宵值千金,卻不知心似黃連苦,但又能找誰去傾訴?!
    珠簾鸚鵡仲夏芙蓉,即便沉溺奏折之中,仍感受太子妃目光,終究還是擱下筆端,和顏悅色道:“定妃,何事欲言?”
    太子妃憂戚道:“臣妾昨日在文閣,看到那副醉太平。”
    孤影過橫橋,沾衣雪更飄。煙雨篷船將去了,不問路遙。風華怎敵過今朝,魚沉雁落任平消。一夢醒時覺窮勞,萬般是命難逃。
    公子執筆似在眼前,水榭玉案素服修眉,眨眼已是三個寒暑。太子對此倒不回避,直言不諱道:“此詞乃是清絕所書,已入文閣三年之久,也頗得本宮的心意!”
    太子妃越發憂戚,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婉言道:“許是臣妾看花眼,天下筆跡相似者何其多?”
    太子神色狐疑,太子妃低聲道:“妾身待字閨中時,曾在祖父暗室之內,見過如此相似筆跡……”
    懷疑隻在一瞬之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更何況是自己枕邊人?!後宮爭寵亦尋常,太子妃許是嫉妒,借那詞來汙蔑人。
    太子神色恢複如常,拿起朱筆繼續批折,渾然無事道:“定妃方才也說了,相似筆跡何其多?!”
    黃葉滿地秋風蕭殺,踏進大理寺的天牢,瞅著屍體驚怒交加道:“毒都下到天牢裏麵,將此案卷宗都送來,本宮親自徹查到底,看誰還敢欺上瞞下!”
    大理寺卿躬身道:“殿下息怒,此案怕是……”
    太子餘怒未消,拔高聲調道:“怕是什麼?”
    大理寺卿道:“殿下,徹查下去,會牽扯到綺公子。獄中遇害的一名死者,乃是周侍郎的家臣,昨兒剛在刑房供出,那日與藩使交談共有三人,當中一人就是綺公子!”
    更深夜靜沉月孤零,從兵部急匆匆趕回,踩得冰麵咯吱作響,一進門就急切問道:“清絕睡下了?太醫看過後,開什麼方子,可曾說什麼?”
    大總管神色古怪,話中有話道:“太醫說無大礙,隻是偶感風寒,服幾貼藥就好!但公子病成那樣,臉上血色都沒了,老奴瞧著不對勁,藥煎了也沒敢喂……”
    太子聽懂意思,臉色越發沉鬱,太醫苑不敢請,公子的病如何醫?
    大總管吞吞吐吐道:“依奴才之見,就叫咱們宮的黃慶,過來給公子瞅瞅,淨身前做過大夫,後來是因……”
    太子道:“因什麼?”
    大總管瞄眼太子,底氣不足道:“醫死人,吃了官司,要賠苦主一筆銀子,這才與奴才一道進宮!”
    既得總管舉薦,必定有些能耐。
    太子沉吟片刻,果斷道:“快請他過來,順便交代一聲,別驚動了旁人。有病也隻當沒病,煎藥時做個手腳,隻說太醫苑的藥方!”
    恨火燒得烈焰橫飛,夾著戾鬼複仇之笑,銷魂煉魄焚天滅地,淒厲道:“清絕,從你踏進這座廢墟,本宮就察覺你的氣息,看到琴後更是確認無疑……”
    這一局,計中有計,局中有局!
    “你以為本宮要對付綺家,卻沒想到本宮的目標是你!”太子笑聲帶著得意,得意夾著恨意,揭露真相道:“毀你肉身同時,勾來你的魂魄,再用業火焚化,要你魂飛魄散,永不存於世間!”
    太子笑聲狷狂又淒涼,耳畔宛如百鬼啾啾,陽卿神魂正受煉化,辟易似已無力護主。
    眼見就要化成灰燼,天際忽來一道悶雷,靈識幻境應雷而裂,一股神秘龐大力量,瞬間將陽卿的神魂渡走。
    再次睜眼,竟是陽世!
    九盞皴陽燈火焰跳動,道宮大殿布置的借命術,沒想這次真派上用場。陽卿和道宮眾人心知肚明,借紙人之軀返世最多九日。
    九日了結凡塵,若是修行夠了,那便登臨仙境;若是修行不夠,那便人間轉世,再閱數朝紅塵。
    皴陽燈一日熄滅一盞,待陽卿卸了掌門之任,諸事全都做下安排,皴陽燈已經滅去八盞。
    等到了第九日,齊老造訪道宮,說什麼都要見陽卿。
    齊老帶來一副畫像,落款戊寅年壬午月庚申日,前朝太子命畫師為愛寵所畫。前朝覆滅之後,此畫曾經流落民間,後被畫師弟子收藏。
    回廊風鈴香爐玉案,素服公子輕撫古琴,紗縵飄舞廣袖迎風,修眉縈目愁情別抱。恍惚兮出神,幾欲乘風而去,卻又苦留人間!
    畫作相當傳神,畫中人躍然紙上,那神態、那舉止、那音容……仿佛近在咫尺,卻又隔了幾世;
    又或許,是自己入了畫,曾幾何時這般凝視?!
    “是他!”陽卿惆悵滿心,紙人不該有心,這情緒何來呢?!難道真是前世虧欠,犯下這樁可怕罪行,導致今日破了道心?!
    “不是!”上回見過戾鬼樣貌,齊老猜到陽卿所指,鐵板釘釘道:“畫上之人乃是本朝太祖,老朽特地去了一趟皇廟,比對過太祖本人的畫像!畫中人的五官長相,畫中人的脖下朱砂,畫中人的右腕細疤,畫中人的身姿坐態,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這……”
    “掌門看落款和印章,畫師並非同一人,便不存同一畫風之說!”齊老不理會陽卿震驚神情,一字一句有理有據道:“特別是為太祖作像,畫師更不敢胡添亂畫。朱砂和疤痕位置相同,昭示他們為同一人!”
    陽卿被這消息驚得尚未回神,就見齊老拿出一塊破碎琴板,略帶歉意道:“掌門的琴被那隻鬼砸碎了,所以老朽有緣窺得另一樁證物……”
    太祖之詞落在古琴之內,與那副‘醉太平’一樣筆跡,似早烙在心海深處,頓讓陽卿驚到失語。
    齊老住著拐杖,挺直身子下結論,一副史官的嚴謹做派:太祖就是齊家除名之人,就是覆滅前朝的孌寵,就是被齊家先祖指著鼻子罵得狗血淋頭,卻仍得乖乖送回齊家老祖的綺月皇帝!
    戾鬼究竟是何身份?明明就是太祖樣貌,為何自稱北辰太子?那得到古琴的陽卿,前世又是何人?在累世業火的焚燒下,竟與那戾鬼記憶交疊?!
    看著最後一盞皴陽燈,陽卿心中已有決定,去戾鬼的靈識之內,方能解開這個謎團。
    聽聞陽卿欲回險地,了結這樁前世血債,解開戾鬼的累世怨念,道宮之人縱然不舍,但也知道順天應命,因果輪回劫數難逃。
    子夜鈴聲搖動,大殿竄來陰風,皴陽燈已滅盡,掌門神魂抽離,軀體又變紙人,瞬間焚成灰燼。
    道宮敲起喪鍾,魂魄歸兮縹緲。
    至此,世間再無陽卿,這一任的道宮掌門!
    陽卿已入戾鬼靈識,但這次又似不同,靈識業火似已熄滅,唯見滿目焦木殘垣。
    陽卿暗道不妙,業火害人害己,‘太子’的魂魄,怕也要散了!
    “清絕,你還敢回來,本宮即便快死了,也能拿你做陪葬!”
    許是恨得太深,忽見仇人回來,‘太子’勉強聚力,但前後三次重創,已讓他無力再戰。
    他隻是一個孤魂野鬼,而陽卿背後整座道宮,即便是他用盡奇謀,也隻落得功虧一簣。
    “我回來便是要告訴你,雖然我能用那張古琴,但我不是你口中的清絕!”金霏化作靈鳥指引前行,陽卿來到一處黑霧禁地,似連‘太子’都不敢觸碰的禁忌,沉聲道:“讓我進入此地,我替你找到真正的清絕,而你也助我解開心中迷惑!”
    ‘太子’雖然力竭,卻仍辯駁道:“你不是清絕?不可能!我怎會忘記你的樣貌?即便轉世我也認得!”
    “這便是我之疑惑,為何你一口咬定,我便是你的清絕?”既已尋得禁忌之地,陽卿分出一半金霏,幫他護持渙散魂魄,諄諄善誘道:“我已釋出善意,希望彼此互信。況且你我魂魄相連,我之心思動念便知,若我真是害你之人,那就拖我一同魂滅!”
    良久沉默,‘太子’忽然道:“好,就待真相揭曉,本宮也確實好奇,怎會有了這處禁地?為何本宮從未發覺?!”
    一念緣起一念緣滅,黑霧之封應聲散去,從不敢揭開的一幕,宛如仙鏡照出本宗:
    “什麼太傅太窮?進了樂坊都歸我管,叫你幹嘛就得幹嘛!”原本小小的樂司,在眼前耀武揚威,囂張道:“跪下,把鞋頭舔幹淨,看我這一腳的泥,宮口小道也不找人去修。”
    “清絕,教本宮彈奏那曲‘鳳求凰’,可好?”太子趁著四下無人,褪去人前的偽裝,浪語調戲道:“本宮也想效仿相如,一曲換得美人而歸!”
    “朝中大臣素位屍餐,父皇仁厚下不了手,就似對那太傅一家,也就隻是充軍發配。”數十條人命,一族之沉浮,拆骨肉親情,背人處的太子,交代刑部侍郎,陰險道:“挑個難行的路,要讓太傅知道,任重而道遠呀!”
    “綺家宅子靠著前街,倒是可以改為驛館,本宮明日便去請奏,看父皇是什麼意思!”太子停下腳步,瞅著陪行官員,正色吩咐道:“綺家東西清點出來?太傅家私自然豐厚,本宮這次親自過目,讓底下人不許藏私,一樣一樣全歸國庫!”
    “清絕向來恪守分寸,定是你們從旁慫恿!綺家不過幾名罪囚,死了也是遵循天意,要你們打著本宮旗號,興師動眾尋屍斂入?!”侍衛跪在階前,太子沉著臉道:“這次本宮饒過你們,下次再敢自作主張,自己拿劍抹脖子去!”
    “兄長,此地已是驛館,使臣才能出入,勿讓小弟為難!”綺家之宅淪為驛館,綺家子孫淪為門人,唯唯諾諾厚顏嗟食,哀求道:“兄長,即便讓你進去看得,也是無濟於事徒增傷感。況且月梅又有身孕,一家老小終須養活,砸了差事怎生得了?!”
    “渭之兄,你在天之靈睜眼瞅瞅,你這孫兒做得醜事,壞了你們綺家的名聲!”喝醉了的禦史大人,指著鼻子破口大罵道:“綺家都是以才侍君,到你這裏以色侍君,把你祖父的臉都丟盡了!”
    “綺公子,傳天子口諭,要您安心上路!”誆他入閣的太監們,露出了猙獰麵目,一擁而上捆綁結實,扔進冰窟猶在叫罵:“呸,不好好做你的奴才,竟然想要勾引太子,一個奴才肖想什麼?那是太子妃才有的福分!”
    “亥時已到,關閉宮門!”主殿那邊傳來動靜,合巹之禮已經完成,廊下燈火次第熄滅,大總管訕訕陪笑道:“殿下今夜必須留宿,要不然明個一大早,消息就會傳遍朝野,指不定出啥亂子。”
    “丁字牢第六間?公子請放心,侍郎和家臣,活不過今夜!”大將軍的眼線,遞上一卷密信,低聲道:“大將軍說公子此計甚妙,沒想到您能犧牲月家,成便砍斷太子一臂,且又加深父子矛盾,借刀殺人實在妙哉!”
    “父皇越發昏聵,不是聽信方士,便是相信讒言,甚至以為本宮……”太子托著額頭,欲言又止半晌,疲憊道:“清絕,本宮帶了壞消息,月將軍他……”
    “公子,黃慶當即叫出藥材名字,連同它們習性都很清楚!”大將軍的眼線,借著添香的機會,輕聲稟告道:“小的還探聽到一件事,有天夜裏大總管親自來找他,隨後他就被調到灶房,專門負責替公子煎藥……許是公子知道太多,讓太子覺得留您危險,是以在藥中做了手腳!”
    記憶尋到此處,已是搖搖欲墜,宛如天崩地裂。‘太子’驚愕之中,嘶聲道:“不對,本宮的記憶,怎會是……”
    接下來的一幕一幕,更是讓人難以麵對:
    “公子,一切如您所料,大將軍直奔大殿……”屬下興衝衝稟告,掩不住欽佩之色,躬身道:“弓箭手已埋伏,隻待公子命令,便依前計執行!”
    “啊……”被烙柱貫穿的太子,在地上苦苦掙紮,殘缺手掌畫出字,一遍又寫一遍,都是同樣名字:清絕、清絕!
    “啟稟皇上,吉時已到!”更換祭服走出南門,文武百官跪在階前,皇坊奏著祭天樂章,禮官捧著祭文念道:“皇帝謹遣禦筆令周生,至祭於皇帝軒轅氏……”
    “皇上請看,針未變色,說明體內無毒!”太醫隨即用銀針,沾另一滴血作驗,銀針很快變顏色,回稟道:“此針隕礦所冶,天下僅有六根,能驗纖毫之毒。”
    “皇上,禮部為選妃一事,再次請奏!”親信遞上奏折,壯著膽子勸道:“皇上,文武百官已有微辭,不立後妃何來子嗣?!”
    “老朽乃前朝之臣,忠臣不侍二主,即便當庭杖斃,也休想老朽入朝,對你俯首稱臣!”年邁的太傅站在跟前,用顫巍巍的拐杖指著,罵道:“老朽愧對祖宗,又負太子深恩,隻當綺家已亡,豳邑唯有齊氏!”
    至此已是信念崩塌,靈識之內地動山搖,‘太子’用難以置信,顫抖聲音喃喃道:“是我?我是?”
    是我、我是,早已忘卻的真相,隨著錯亂的記憶,一步步根深蒂固;清絕、清絕,恨了百年的人,原來竟是自己,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塵封的記憶,已經快到終章:
    年少太子跪在床前,皇帝躺在病榻之上,雖是中年卻已衰老,看空一切眼神茫然,交代後事道:“朕之一生汲汲營營,為仇為權為拓疆土,操心勞神定波平瀾,但終究是人力有限,繪不完那幅盛世魚龍圖了!”
    龍輦抬進前朝廢宮,頹傾宮牆荒院空屋,燕在廊下築了泥巢,覆盆子早已連成片,朱果飽了鳥鼠之腹。
    等龍輦抬到池塘邊,病危皇帝抬起眼皮,昔日蔥蔥鬱鬱的墨竹和絢麗似錦的紅鯉,已在那場兵燹之亂中消亡。
    “太子,你可知道,朕終歸是不後悔,不毀舊地如何立新?!”皇帝一眼找到鴛塤,當初扔下的位置,重握在手倒是一笑,過後又閉上了眼睛,昏沉沉道:“即便當初沒有誤會,朕又如何能放心呢?!朕終歸無法相信太子,而太子也不曾懂過朕!”
    隨行禦醫聽得發怵,太子留在京畿監國,這聲太子是在喚誰?皇上怕是病入膏肓,這一刻似回光返照!
    空蕩蕩的朝陽寢宮,即便接駕官吏清場,梁上仍飄殘餘蛛絲。
    皇帝指向某一處,龍輦便停在那兒,隨後宮門關起,連禦醫都被趕出了!
    腳旁的青磚透黑,昔日消磨了血肉,而今被血肉消磨。
    “殿下雖然伸出援手,但映入清絕眼中的,唯有一個殘酷真相,當權者能主宰別人,失權者被踐踏淩辱……”
    “與其說為複仇而自薦枕席,不如說清絕羨慕殿下極權,渴望有朝一日與君相同,但這皇位又豈容分享?清絕不甘隻做談琴寫詞的孌寵,想親手繪一幅盛世魚龍圖,卻不是作在殿下的玉案上,而是落在綺月皇朝的疆域版圖上!”
    “殿下何嚐懂過清絕?清絕如何能信殿下?清絕希望殿下牢記,國仇家恨生死酷刑,來世要找清絕討還!”
    人之將死心智終明,原來不是太子慕權,而是自己沉溺權柄。
    清絕清絕何曾清絕,從犧牲舅父的那一刻,還有什麼不能舍棄?清絕清絕何其可憎,虛偽矯飾殘忍無情,一路走來權欲熏心!
    皇帝駕崩在前朝大殿,死前一直反複念叨:來世,要記得找清絕報仇;來世,要記得找清絕報仇!
    世間最恨的公子,也許不是太子,而是公子自己!
    年複一年怨恨徘徊,戾鬼忘了自己身份,卻記住殿下的一切,記住了塤聲和血仇,記住了奴仆和宮闕,記住了一個叫清絕的惡人,記住昔日種種的虧欠和欺騙!
    戾鬼化成人形,不是皇袍帝冕,而是素服公子,站在陽卿麵前,目光癡戀哀怨,更勝百年之前!
    終於再次相見,卻因錯亂記憶,仍舊這般相殺,仍舊這般苦愛!
    一滴落在陽卿手心的淚,晶瑩剔透宛如清露,這番才是鬼之眼淚,帶著對世間的悔悟,對此生的追悔莫及,對愛人的心痛愧疚!
    金霏粼粼閃閃,化成古琴豳風;淚在陽卿掌心,亦化昔日鴛塤。
    答案已經昭然,齊家前世受恩,今世以琴贈還;而他情根未絕,挑了此琴為伴,冥冥自有天定。
    辟易珠之躁動,不是因為遇鬼,而是心在躁動;而修道數載恰似一個輪回,為救沉溺業火的公子而來!
    鬼力隨著恨意消散,若非依賴金霏撐持,這一刻該魂飛魄散,善惡到頭終歸有報。
    “殿下,清絕何其有幸,能得殿下寵愛;又三生不幸,辜負殿下深情……”清絕公子跪下請罪,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真心實意道:“但能見最後一麵,跟殿下好好告別,清絕公子已經無恨!”
    待登上高位後,日日操煩之時,才覺身在東宮,有人殷勤護翼,才是最貪念的一幕。
    一切都太遲了,毀在自己手中,東宮風水再好,架不住他摧殘,太子如是、宮人如是、紅鯉如是;登上高位的那一刻,自己已是一無所有!
    “也許,不遲!”陽卿亦如前世那般,溫柔眼神寬容大度,轉身再見已過百年,扶起公子寬慰道:“太子終究懂了清絕,而清絕也信了太子!”
    正如當初所言,覆國已是史書,縱使恨一萬年,也無濟於事了!既能如此勸人,如何不能勸己?!
    太子殿下也好,道宮掌門也罷,既然情根仍在,那便應劫而往,縱使魂飛魄散,又何足懼哉?
    清絕:“……”
    “已過百年,那一曲七月,想必改好了吧?!”陽卿含笑遞上古琴,又以鴛塤湊近唇邊,笑道:“那便以此曲告天,此後你我同化清風,飄散在塵世之間,再不用分彼此了!”
    宮廷垂柳青衣老奴,仍舊是那炎炎夏日,清露綠竹池塘紅鯉;太子殿下和清絕公子,一個坐在池邊撫琴,一個站在身旁吹塤,琴聲塤調再無嫌隙。
    金霏撐持的時間,差不多一曲七月,琴聲附和著塤聲,終究還是走到尾聲。公子含淚看著太子,終歸還是自己自私,寧讓太子陪著同隕,也不願再放人離去。
    魂魄飛散之時,公子忽來喟歎:“還欠殿下一幅魚龍圖!”
    陽卿笑道:“不欠了,人間百年不興兵燹,又何嚐不是當初想要的那幅魚龍盛世?!”
    (完)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