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斌坐在屋頂上，遠遠地看著花錯的那間小屋，聽著那屋裏的咳嗽聲漸漸平息了下去。
    表弟想必已經睡著了吧，不知道表弟睡著的樣子是怎樣的。
    如今想來，趙斌唯一一次看到表弟睡顏的卻是他離開玲瓏的那個清晨，當時他宿醉未醒，依稀記得玲瓏閉著眼，滿臉淚痕的樣子，那一刻他的心頓時便刺痛了起來，逃也似地離開了那裏，隻留下自己身邊所有的銀兩，讓劉毅去交給阮娘替玲瓏贖身。
    誰知那之後事情會變得一發而不可收拾……
    ……
    第二日，天氣格外的好，晴空萬裏，陽光明媚，暖風輕拂大地。
    翰林院內，一如既往的安靜，大家都在各自的公事房內幹著自己手頭的事情。枝繁葉茂的梧桐樹撐起的濃蔭華蓋，讓這個地方顯得越發幽寧。
    花錯一早便到史館借了些資料史籍出來，此刻坐在桌前，一邊翻看，一邊做著摘錄，準備下午寫稿所用。他如今咳症已好了許多，除了晚間仍然咳個不停，白天倒是不怎麼咳了。
    柯韋從本就敞著的大門處踱了進來。
    花錯抬眉瞟了眼柯韋，見他手上也沒拿什麼書或紙張之類的東西，顯然不是為了有關書籍編撰的事情而過來的，心裏不由暗自歎了口氣。崔婷那件事情，他終究是躲不過去的。隻是他一個隨時隨地都可能和修默一般不知身埋何處的暗影衛，如何去承諾給他人一生的幸福美滿呢，若是隨意應承了其實對崔婷是不公平的。但自己原本暗影衛的身份如今無法透露，若一口拒絕實在有些薄情寡義，對崔婷未免也不公平。如此一想，花錯也不由兩難起來。
    其實他若是願意，也可選擇留在翰林院，以他的能力，日後未必沒有飛黃騰達的一天，但要他把義父全家和修默的慘死擱置一邊，他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柯韋因為和花錯早已熟悉，此刻也不客氣，靠著桌子，笑嘻嘻地對花錯道：“子期，上次你說要去大佛寺燒香，正好我也打算去一次，要不這個休沐我們一起結伴過去如何？“
    花錯停了筆，卻並沒有擱下，稍稍想了會便道：“好，那就休沐一起過去。“既然早晚是要麵對的，也就沒有必要再躲避了。
    ……
    下午，澄淨的天空多了些許輕薄的白雲，隨風悠然地移動著，大地卻因為被炙熱的驕陽烘烤了一個上午而顯得越發熱氣騰騰。
    兵部尚書的公事房內，周密正寒著臉坐在高背紅木椅上。
    他身前的桌上放了一大堆文件，都是太子差詹事府的少詹事邱澤送來的福建水師近五年內的賬目，有出入和疑點之處眾多，都被用朱砂色標記出來。這裏明顯存在著貪汙的跡象，令周密憤怒之餘，也深感無語。
    先前若非花錯提出質疑，這個漏洞隻怕還會繼續下去。自己手下居然存在這些厚顏無恥的蛀蟲，周密此刻的慚愧和鬱悶可想而知。
    周密雙眉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如今之計，也隻能派人與太子他們合作，一起去福建徹查這件事了。
    正在此時，右侍郎高鋒毅推門走了進來。剛才他的孫子高偉過來，說了休沐日要陪周惜惜一同去大佛寺燒香的事。
    高偉和周惜惜從小一起長大，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的一對了，原本周惜惜一直都看不上高偉，直到何府聚會之後，周惜惜因為自己騎射欠佳，導致天朝輸了一局，一直耿耿於懷，多虧了高偉從旁勸慰，又陪她練習騎射，兩人的感情倒是開始漸入佳境。
    高鋒毅和周密都是看著這兩個打打鬧鬧長大的，自然也都樂見其成。
    高鋒毅看周密尚不知道這事，便把那兩個要去大佛寺的事情順便提了一下。周密怔了一怔，奇怪道：“他們倆怎麼會想到去大佛寺？“
    高鋒毅笑道：“聽說是為了陪惜惜的表姐去的，這次何府的事情鬧得崔尚書臉上過不去，所以讓柯韋從中撮合把閨女介紹給那個花學士，所以這次想借燒香製造個機會。“
    周密微不可聞地輕哼了一聲，自己兒子的這個二舅子太過現實，如此反反複複，在他們這些武將出身的人眼中委實有些小肚雞腸。
    ……
    入夜，月色如洗，四夷館內的夾竹桃在月色下靜謐地綻放。
    一個黑影在北燕王的臥房外悄無聲息地閃過，蹲在屋簷處的一隻肥貓眨了一下眼睛，繼續懶懶地蹲著，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
    隻有夾在窗欞間的一張小紙條顯示著方才確實有人來過。
    ……
    恭王府，玲瓏閣內。
    “你說他打算相親？“趙斌的聲音驀地太高了八度。
    肖敬亭有些不知措辭地站在一邊，花公子相親是很奇怪的事情麼？人家也已經是二十出頭的人了，尋常到了這個年齡的男子都已經有兒有女了。花公子長相不俗，如今又是侍讀學士，有女孩子想嫁給他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麼？
    不過這相親之事，肖敬亭也是剛打聽來的。因為聽說花錯和柯韋休沐日要去大佛寺燒香，他總覺得這件事情有些怪異，所以特意花了十兩銀子從柯府和崔府的廚娘那兒買來的消息。不管花錯是不是清楚這件事背後的真正動機，反正人家崔家可是這般打算的。
    趙斌氣得在房裏來回踱著步，越想越覺得這事不可理喻。
    豈有此理，表弟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誰規定人家女孩子掉到他懷裏，他就必須娶人家的。上次在何府被砸成那個德行，沒問人家要賠償就夠給麵子的了，哪裏還有要跟人相親的道理。這年頭的女孩子還要不要臉了，這跟強買強賣有什麼區別？碰瓷，這絕對是碰瓷！也就表弟老實，才會上這種當，他要是置之不理，讓表弟就此被人偏了去，他這個痞子王爺的名頭就是紙糊的了。
    趙斌停了腳步，吩咐肖敬亭道：“你這幾天多給我盯著點，到時候我們也一起去大佛寺。“
    想搶他的表弟，門都沒有。惹急了他，大不了就來個釜底抽薪，不是說要給他娶正妃麼，他到時候去跟皇後說非崔家小姐不娶。誰敢覬覦他的表弟，那就幹脆關到他的王府裏，一輩子都別想再見到表弟了。
    ……
    休沐日上午。
    天空中飄浮著大片的白雲，太陽躲在雲層後，時不時地探出來，灑落些許金輝，然後又羞怯地躲入雲間。天氣倒不算太悶熱，正是出門郊遊的好時機。
    京都外的官道上，一輛馬車正不緊不慢地前行，馬蹄聲清脆而有節奏，木製的車輪走在道上免不了有些顛簸。花錯和柯韋坐在馬車裏，隨著車身微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花錯今日依然隻穿著簡單的淺灰色長衫，發髻上插著一根樣式簡單的玉簪。但臉色紅潤，氣色似乎比往常要好一些似的。
    柯韋見了不免暗自高興，隻道花錯也是心情舒暢才會如此。
    殊不知，花錯趁著休沐今日一早便起來劈材挑水，平時一會便能幹好的事情，他因背上的傷還未愈，竟幹了近一個時辰，中間不得不休息了數次，等背後的傷痛緩和些再繼續做。如此一來，等他將水缸裝滿，柴禾都劈好摞整齊，已是滿頭大汗。回到屋裏梳洗完，汗雖然是收了，卻依然有些臉紅氣喘。直到坐上馬車還未緩過來。
    馬車前行時，紗簾隨風起伏，兩旁晚夏的湖光山色不時躍入眼簾。走了大半個時辰，才離開了開闊地，轉入山林間，又往前行兩炷香的功夫，大佛寺的古刹尖頂便隱約顯露在古木蒼鬆之間。
    因為離京都較遠，所以大佛寺的香火並不太旺，但也正是因為地處偏僻，才更令這寺廟清靜之地更有了靜穆幽寧的氛圍。
    花錯和柯韋下了馬車，跨入寺院的山門，寺內古木參天蒼翠欲滴，香煙繚繞，誦經聲隱隱可聞。雖然香客不多，但大佛寺一直由皇家供養，所以寺內到處金碧輝煌，並無寒酸之處，便是那些僧人的穿戴也相當體麵，大多都是簇新的僧衣和鞋襪。
    花錯以前自然也來過大佛寺多次，但他卻很少燒香拜佛，像他這種手中尚握著劍，心中尚有殺意的人去拜佛，未免太辱沒佛祖了，所以他平日也不過四處看看。何況大佛寺最吸引他的不是香爐中揚起的嫋嫋香煙，而是食堂素齋的香味。無論是素菜包，蜜汁豆幹，還是那一碗鮮香襲人的素麵都是花錯的最愛。所以深知花錯口味的修默每次過來，都會帶幾樣素齋回去，喂花錯肚子裏的那幾條饞蟲。
    今天花錯和柯韋過來，自然不是為了吃素齋的。
    兩人跨入大雄寶殿，殿中的釋迦牟尼佛像寶相莊嚴，一邊有兩個和尚打坐著念經。另一側，寺廟主持也正打坐在蒲團上，跟前麵的幾個弟子講經說法。見到花錯他們進來，主持看了他們一眼，把手中的佛珠放到身邊的木魚上，也未站起，隻是略微頷首，便繼續講法。
    破天荒的，花錯這次也拿了香點燃了插在香爐裏，然後退了幾步默默地站著看了一會。
    這香他是為修默點的，但願修默在泉下一切安然，等自己內力恢複了，便會去追查殺害修默的凶手，將那人繩之於法。至於花錯自己卻是沒什麼可求的，對功名富貴他從來都沒什麼興趣，生死也早就已經看淡的了，唯一想要長長久久廝守在一起的人如今都已經不在了，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他去求的？
    所以這佛祖靈不靈驗與花錯也就沒什麼關係了。
    默然立了會，花錯便轉身走出了大雄寶殿。
    一旁正跪著潛心跪拜的柯韋看了一頭霧水，還以為花錯過來燒香拜佛的，結果卻是隻燒了香，不拜佛，哪有這樣的？這黴運怎麼去得了？等他拜完，也趕緊起身跟了出去。
    反正這也不關他的事，他今日的主要任務隻是要拖著花錯在寺裏待上一些時間，等妻子帶著崔婷她們過來，相互介紹認識了便能功成身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