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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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花錯對蔣家並不是一無所知,畢竟他從小在金陵住了十幾年。他記得有一次趙斌帶他到清涼山朗劍山莊的廢墟去玩,原本氣勢恢宏的山莊,曲廊勾連的庭院,精致典雅的閣樓,早就不複存在,觸目之處,到處都是殘破倒塌的斷壁殘垣,唯有那些樹木花草,依然如故,年複一年抽枝發芽,開了謝,謝了開。
趙斌帶了他鑽過假山洞,越過九曲橋,看了水榭石亭,最後來到一棵極高掛著秋千的古槐下,花錯在趙斌的慫恿下上了秋千,一開始他的腹間感覺怪怪的,仿佛有小貓在那裏麵撓撥,他想那種感覺可能便是害怕了吧,但沒多久這點害怕便在耳畔穿梭的風中被吹散。他可以蕩得比樹還高,仿佛淩空飛翔的燕雀,仿佛舉手便可以觸摸那些在藍天中飄蕩的浮雲。他可以忘卻世間所有的煩惱,讓自己純粹地浸淫在風中。
趙斌說他母親家的所有人都死在了這個山莊裏,所以靖王爺每年清明都會帶他過來,但也不拜祭,隻是帶了壺酒,讓趙斌自己到處玩,自己坐在湖心亭裏,一個人慢慢地喝著酒,喝完便帶趙斌回家。
花錯和趙斌當時自然都無法明白老王爺的心思,純粹覺得這個地方好玩罷了。
隻是當天晚上,花滿堂知道他去了朗劍山莊後,破天荒第一次對他發了火,拿了雞毛撣子在他屁股上抽了十幾下,讓他發誓永遠不去那兒。花錯不明白母親為什麼生氣,蔣家縱然是叛逆,也已經死了十多年了,什麼樣的罪孽都已經煙消雲散了,有什麼去不得的?但是母親眼中的悲哀和恐懼卻讓他無法拂逆。
於是他對蔣家和朗劍山莊的好奇便終止於自己屁股上的那十幾條紅印。
那一晚,花滿堂神情恍惚地握著一條白玉的小魚在燈前枯坐到天明。花錯知道,那條玉魚是父親給母親留下的唯一信物,母親當時回贈的是她親手繡的荷包,上麵有兩隻荷葉下戲水的鴛鴦,和一個芸字……
此刻重新聽到蔣家的事情,花錯恍惚間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
修默瞅了他一會,見他麵色難看,忙轉換話題:“你今日去那拍賣會可有什麼發現?”
花錯沉默了半晌,唏了口氣道:“有,也沒有。”
“怎麼?”
花錯攤了下手,揉著額頭有些無奈地道:“若說實質性的蛛絲馬跡,我還真沒找到。不過這樣的拍賣,總讓我覺得有些不安。”說著他便把自己心中的疑慮跟修默解釋了一番。
修默聽了,抱臂坐在那兒半晌出不了聲,最後吐了口氣道:“人心哪。”一場拍賣會,其實買家付出的不僅是銀兩,還有他們內心所看重的東西,也正是他們最容易被人攻破的軟肋。
花錯撥弄著還剩了兩個包子的油紙,一時也沒了胃口,苦笑道:“這種拍賣會兩年一次,已經辦了近十年。“他忽然腦中劃過一個念頭,扭頭對修默道:”對了,你立刻去大理寺提審一下那兩個太監,問問看他們可知道或曾參與這種拍賣會。”
修默拍了下花錯的肩膀:“放心,我這就去,你別擔心,說不定隻是你想多了。”說完跳下桌子,開門走了出去,一陣風進來,燈火的影子又晃了一番才恢複穩定。
花錯垂眼,托著額靜靜地回憶著下午拍賣會上發生的每一個細節,如果想準確的掌握資料,那麼那個觀察者,應該當時也在那兒吧,可究竟會是誰呢?
……
此刻,恭王府西院的玲瓏閣內。
窗前花梨木的琴架上放置著一張古樸的名琴冰弦。
屋中嵌大理石的紅木圓桌上放著精致的菜肴。趙斌坐在桌邊,手中的琉璃杯內是飄散著淡淡清香的梅花釀,目光卻有些散漫地投在那張琴上。他仿佛又看到那個清雅的身影坐在琴前,緩舒雙臂,十指輕揚撥動琴弦,琴聲如山澗溪水傾瀉而出,穿越了時空,撩撥著他的心。
端午那天下午,他便差手下人去打聽,知道玲瓏如今的名字是花錯,是今科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任職。他讀到那些資料,心裏滿滿的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欣喜。可惜欣喜之餘卻是對目前處境的一籌莫展,他,哪有勇氣去和花錯相認呢。
“玲瓏,這麼些年了,你,可曾有一絲一毫想過我?“趙斌在心底默默想著。”可惜你想到我時,心裏恐怕也隻有怨恨吧。當初發誓要守護你一生一世的我,卻成了第一個出手傷害你的人,我隻怕是永遠都沒有機會求得你的原諒了。“
趙斌心中鬱悶,把梅花釀一飲而盡,拿起一旁的酒壺又斟了一杯,連飲了數杯。
侍衛肖敬亭一身勁裝站在門外,明知主子心情不好卻又無從相勸。主子對那位花公子的心意,他是最清楚不過了。
肖侍衛當初隻是個守衛巡夜的小兵,那日他突然被召入恭王府。過了院子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大堂上血流了一地,趙斌原來的貼身侍衛劉毅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身上被砍了不知多少刀。趙斌的身上臉色濺滿了血,兩眼通紅,尚自握著刀站在堂中發抖。
那一天趙斌意外發現,劉毅當初受皇上差遣,要除掉魅惑恭王令他流連勾欄不肯回京的妓女花玲瓏。雖然當時趙斌發現了花玲瓏是男兒身,已決定返回京都,但劉毅還是將趙斌讓他交給阮娘替花玲瓏贖身的錢,謊稱為讓阮娘替恭王教訓花玲瓏的賞金。
於是,劉毅被殺後,他肖敬亭成了趙斌的貼身侍衛。
之後他隨主子趕回金陵,看著主子在得知花玲瓏死訊時如何痛不欲生,如何瘋狂地衝入百花樓,痛毆阮娘,用酷刑讓阮娘和她手下的打手把所有染指過花玲瓏的人一一招供出來。
他按主子指示把那些人都抓了起來,逼問當初所做,然後依照主子的意思,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那些人感同身受。他從當地府衙借了數名酷吏做這些事,之後的半個月裏,每天都能聽到有人受不了折磨死在獄中,他發現每聽到多一個人死,在主子的臉上便多一層戾色,眼底多一份傷痛。
他也無法去想象,花玲瓏是如何在這種折磨下掙紮了四個月的。
最終他替主子一把火燒了百花樓中安置著索歡架的遊樂園,把花玲瓏曾用過的東西都搬回了京都。
他看著這些年主子是如何帶著悔恨和哀慟,放縱自己,醉生夢死的過來的。
直到端午節那天。主子突然讓他去打聽一個翰林院的編修,花錯。那天主子的眼中有了他從未看到過的東西……欣喜。
如今,主子偷偷留意著花錯的一舉一動,偷偷打聽著有關花錯的一切,偷偷的想著念著……
他那個素來玩世不恭,膽大妄為的主子,如今連見那個人的勇氣都沒有。
趙斌連喝了幾杯,醉醺醺地走到一張略微陳舊的紅木床前。
白底淺灰色雲紋的紗帳低垂,床上鋪著灰白色上金銀絲織成雲鶴圖案的錦被,看上去素雅清淡。隻是那床四角精致的紅木立柱上卻十分突兀的各自栓了一條精鐵的鎖鏈,栓係處的漆色早已被磨損的殘破不堪,而鐵鏈的另一端的鐐銬卻因為經常被摸索而光潔如新。
趙斌清楚的記得他回到百花樓時,看到這床上到處都是殘留的精液和早已凝固發黑的鮮血的痕跡,甚至每個鐐銬上都留著斑斑血跡。他不敢相信這個素來清雅纖塵不染的地方,這個他聽玲瓏淺笑清歌微醺撫琴的地方,這個他和玲瓏笑談風雲品評詩畫的地方,會有朝一日變得如同煉獄。
然後他知道了那些他情願永遠也不要知道的事情。在那些日子裏,玲瓏不僅每晚被迫任人玩弄,白天也被鎖在這床上防止他逃走,而那些食髓知味的青樓護院,即使白天也會趁玲瓏無法抵抗,而肆意在他身上馳騁。甚至有個護院故意把鐵鏈收緊,讓玲瓏的身體如被分屍般騰空懸吊起來,然後承受那種穿刺之痛。日複一日地受著這樣的折磨,玲瓏心裏的怨恨會有多深呢?
這樣的怨恨,也許永遠也不可能消除吧。
而他,如今也隻有在夢裏,才敢重新麵對玲瓏。
趙斌像一個嬰兒般蜷縮在床上,下意識地抓住一個手銬貼在自己的臉頰邊。仿佛這樣他便能和玲瓏相依而眠,玲瓏的手便能觸摸到他的臉。
……
趙斌第一次遇到玲瓏,是在十三年前的初春。
那個季節的金陵,天空一碧如洗,屋外的樹木都開始抽枝發芽,田野裏到處都是春意盎然,黑褐色的沃土成了掩在一片片濃淡不一綠色下的底板,而那新綠上再隨處點綴著各色新鮮明快的嫩黃輕紅,各種春蟲的叫聲和禽鳥的鳴聲交織,斜掠屋簷的燕影,輕點水麵的蜻蜓。
這樣處處生機勃勃的日子裏,即便風中還略帶著些許寒意,趙斌也是無法繼續關在書房裏聽須眉稀疏的老夫子講解那些枯燥的經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