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凝之前會走路。
    隻是那場冬雪過後，他就走不了路了。
    他們說，是山上的雪太冷，凍傷了腿。
    無法走路的妄凝整日窩在走廊裏，望庭前花開花落，望遠處青山延綿，望天空鳥群飛過，愜意，可心卻無比苦悶。
    就在昨日，他的未婚妻退婚了，那個嬌小可人的女子終於決定退婚了，理由是，妄凝的腿瘸了……
    不能走路，嫁過來也是跟著吃苦，妄凝能理解她的苦衷，可他的爹爹卻操起棍棒掄了過去，為積鬱在心的苦悶找了一個發泄的出口。妄凝趕忙製止，他說自己是個廢人，不能耽誤人家姑娘的一生，就讓爹爹同意她家的退婚。
    爹爹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看著那張臉越發蒼白，狠狠歎了一口氣，終於認清了事實。
    妄凝望著爹爹佝僂的背影，心裏也疼。他成年了，卻失去了行走的力量，也失去了做家中頂梁柱的力量。
    他是個廢人。
    他多希望他們把自己拋棄，讓他在春天死去，在夏天死去，在秋天死去，在四季裏死去，倚著老樹，慢慢死去。
    可他們舍不得。
    妄凝說，娘，你推我進屋吧，我想睡覺。
    娘便推他進屋，扶他上床，看著他躺下，轉身出了屋卻在抹眼淚。
    妄凝看著頭頂的青紗帳，然後慢慢睡著了，再醒來時，他卻看到頭頂青天，身下綠草，鮮花姹紫嫣紅開成了海，他就躺在這海中，慢慢蘇醒。
    你醒了？
    空穀聲音，帶著蘭花的味道，她坐在秋千上蕩著，搖著，紅色的衣裙飄著，飛著。
    她從秋千上飛下，就這樣大大方方坐在他的腰上，趴在他的身上，手指輕輕點在他的嘴唇上，凡人，你還記得我嗎？
    妄凝一張俊臉通紅著，你你你，下去！
    她說：凡人，你想死？
    ……
    她笑，恰好我是個妖精，要你的命，也算你死得其所。
    妄凝閉上眼說了一句，多謝姑娘成全。
    她捂著嘴巴輕笑，然後哈哈大笑，跟凡間女子一點也不同，她不矜持，笑起來卻比她們好看。
    她說，凡人，想死可不容易。
    她將妄凝抱起，放在輪椅上，推著他走向遠方，腳下的路坎坷不平，在她走來卻如履平地，妄凝看了一眼，卻看到腳下有一朵雲彩，潔白的雲彩托著他的輪椅，在山路上滑行。他問，你真是妖精？
    女子但笑不語。後來他告訴她，她叫做枯花，孤獨活在這山中幾百年了。
    她是個好妖精，妄凝知道。
    枯花帶著他看花海，看夕陽，看大山的那邊還是一座山，甚至帶他飛上天看一城煙火。
    萬家燈火，繁華大城的熱鬧。妖精問他要不要下去看看，妄凝搖頭，有些東西看過就好，不必親身體會。
    妖精帶著他又去了一個地方，那裏叫沙漠。
    沙漠裏，有一朵自由行走的花，她說吃了它，他的腿就會好。
    妄凝望著花，又望著她的臉，不知怎地，哭了出來。
    妖精仔細的看著他，你是在為我哭？
    妄凝點頭。
    你以為我就是這朵枯花？
    妄凝繼續點頭。
    妖精捂著嘴巴笑，然後哈哈大笑，凡人，你想多了。
    妖精讓他捧著那朵花，回了最初相遇的地方，那片花海，從最初的姹紫嫣紅變成了橘黃色，妖精又摘了一朵花放在他的手中，她微笑著，這一朵，才叫枯花。
    妄凝又哭了出來。
    她哈哈大笑，凡人，你真好騙！
    他恨恨抬頭，正欲責罵她時，卻看到她蒼白的臉，身體也開始透明了，她微笑，你真好騙呢，就像當年一樣。
    那年冬季出奇的冷，枯花快要活不下去的時候，遇到了上山的他，她拚盡最後一點力氣化作孩童模樣，要他護她。他就護了她，不惜一雙腿。
    這個凡人，真好騙。
    可是，騙這個人，她卻有負罪感。
    為了償還，她失去一身法力也沒覺得後悔。
    妖精把兩朵花糅合一起化作藥丸，她坐在他的腿上，把藥丸塞進他的嘴裏，她問，凡人，你會記得我嗎？
    妄凝點頭，又掉了一滴眼淚。
    妖精輕輕吻上他的唇，有花的味道，橘色的花海瞬間變成了枯黃色，她如同一隻蝴蝶，在他身上飛起，破裂，化作星光遠去，她說，凡人，我叫枯花，你要記得我叫枯花。
    世界也開始坍塌，他說，妖精，我叫妄凝，我會記得你。
    妄凝醒來時，天早已大亮，他望著頭頂的青紗帳，怔怔出神，昨晚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叫做枯花的妖精。
    他掀開被子，走了下去，一步步走進陽光裏，溫暖的陽光籠罩著他。
    妄凝哭花了臉，原來，這不是夢……
    他飛快跑出去，跑上山，跑到夢中所在的地方。
    那裏，有一株山茶花。
    她的花，好像被人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