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山中有個小和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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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幾日心神不寧,去大殿打坐也被師父轟了出來,師父說心不靜者不適合陪著佛祖,適合去打掃佛塔,清心淨塵。
於是我拿著掃帚去了塔林。
塔林共有九座塔,每座塔有九層,按著佛祖的教導,萬物順應其方向,不可忤逆,我拿著掃帚上了第一座佛塔。
塔中供奉著一個菩薩,坐在蓮花上,手中端捧著一個瓶子,於是我跪在了他的麵前,雙手合十,聆聽教誨。
菩薩告訴我,那個鬼是個有故事的鬼。
菩薩告訴我,那個鬼是個可憐蟲。
菩薩告訴我,那個鬼生活在大戶人家,後來被奸人所害,四海為家。
菩薩告訴我,那個鬼是寂寞的。
……
為什麼菩薩總是在跟我說那個鬼的故事?
我睜眼,目光迷惑的望著菩薩。
菩薩依舊微笑著,可是他不看我。
跪了半晌,反倒是心緒越來越亂了,於是我拿起掃帚,緩緩掃起了樓梯上的灰塵。
塔林大概許久無人打掃了,即使我動作小心,灰塵依舊飛了起來,蒙蒙的,像染了色的青煙,於是我又想起了他在我麵前化成青煙散去的模樣。
我趕忙定了定心神,專注的望著腳下的路。
佛無欲無求,卻把每座佛塔都刻上了九這個數字,九九歸一,終究又歸去何處?
我隻是一個小和尚,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
我把掃帚一扔,急急忙忙往大殿跑去。
我跪在師父麵前,問他如何要鬼去投胎,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終於舍得不敲木魚了,他緩緩歎息一聲,“雲起,你當時為何要埋他。”
“看他可憐。”
“你知人鬼殊途,為何又要與他親近。”
“看他可憐。”
“他哪裏可憐。”
我想了想,“孤獨。”
“你孤獨嗎?”
我垂目,從小跟著師父一起,高興時便遊山玩水,不高興時便玩水遊山,什麼是孤獨,我有過那種體會嗎,如果沒有,我又怎會知道他是不是孤獨。“雲起不知道。”
“孤獨隻是人想出來的情緒,不想他,他便不孤獨,不孤獨,你也不必每日晚上去和他說話,既然不說話,也不會想他,他隻是人世殘存的一縷青煙,時候到了自然會散去的。”
“師父,我想要他投胎。”
“雲起,你還在執著。”
我低頭,“縱然他是鬼,他是魔,雲起也想去送他投胎。”
“你不後悔。”
“心意已決?”
“已決。”
“還記得師父要你思考的問題麼?”
“人為什麼活著。”
“為什麼。”
“雲起……愚笨。”
“唉,出去吧。”師父不願再和我講話,我頗為狼狽的出了大殿,蜷縮在佛塔的窗前,目光呆滯的望著寺廟外的那棵大槐樹。
直到……夜降臨。
我從來不知道青煙是這樣聚成人形的。它緩緩的,如絲綢滑過,蜷縮擰繞著,然後凝聚成人。
那個瘦削的鬼蜷縮在大槐樹下,呆了一夜。
我也在佛塔的窗前看了一夜。
我每晚都坐在佛塔上,每晚都能看到他蜷縮在大槐樹下。
後來,他抬頭看我,就這樣看著我,不說話。
天明時,緩緩散去。
我知道,我該下去了。
再一日,我見到了他,我說,“施主,你該去投胎了。”
他抬頭看我,“小師傅和子慕可算是親近之人?”
我嘴唇蠕動幾下,始終沒有說出來。他道:“親近之人,近之,則是愛人,遠之,縱使喜歡,卻什麼也不是,”他笑,“子慕該走了。”
“走前,可有願望。”
他垂頭,輕輕笑了一聲,“子慕還想再見一個人。”
我離開了生活了十五年的寺廟,踏上了去往人間的路。
師父未曾攔我,他說這是我的劫,要渡,不要躲。
我要去山下的白雲城,找一個叫做勤思的男人。
那個鬼,還想再見他一麵。
我從來不知道人間是這樣的大,也不知道為何找一個人那麼難。
我找了兩年。
最後卻找到了一座墳墓,一副枯骨。
茶館的老板娘倒是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十幾年前,白雲城有戶大家,姓羅。
後來,羅家被人陷害,家破人亡,唯有小公子活了下來。
小公子平日裏受一個大哥照顧,生活還算過得去,可是後來莫名其妙就失蹤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小公子的大哥從一個下人慢慢變成了白雲城的富人。
就在兩年前,小公子的大哥離奇死亡,落得個暴屍荒野的下場。
他的死狀極慘,雙目凸起,青筋炸裂,聽說是看到了不該看的人,被嚇死了。
我無法挖開勤思的墳墓,隻能帶一抔黃土回去。
我把黃土交給他,那個鬼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傷,也看不出高興,他緩緩向我行了一個禮,變作青煙,再也看不見了。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竟不知自己也會哭。
再次踏入大殿,師父坐在佛祖麵前,淡淡的望著我。
我垂頭,跪在師父麵前。
他說:“雲起,回來了。”
我說:“回來了。”
他看了我許久,“雲起,還記得那個問題嗎。”
“人為什麼活著。”
“最後一次你怎麼回答的。”
我想了想,“人活著是為了另一個人。”
師父問我,“你覺得自己回答的對嗎。”
我不知道。
師父道:“雲起,你的每一個回答都是對的,唯一不對的是,你不能堅守自己的答案,你和師父不同,師父修的佛隻懂眾生,卻不懂自己,你修的是自由,你的佛可以不要眾生快樂,可是不能不讓你快樂。”
我苦笑,“佛隻是佛,修來修去,隻能成為一個模樣。”
師父說:“你回去吧。”
於是我又在大槐樹下坐了一天。
晚上,師父尋來,陪我一起坐在樹下。
陪我一起望著月亮。
師父跟我說:“雲起,你入世吧。”
我一愣,“師父?”
“當一個佛,已經不能使你快樂了。”
“師父我……”我急急的想要解釋,師父卻打斷了我的話,“如果成佛快樂,那就修佛,如果成人快樂,那就做一個人。師父不強迫你,是愛佛還是愛人。”
“師父知道雲起能做一個好人,師父也知道那個鬼是好鬼。自從雲起把那個人埋在大槐樹下,他就有了形體,他剛成形時,為師要收他,他卻跪在師父麵前祈求我讓他見你一麵,以表感恩之心,我說雲起和你有緣,但人鬼殊途,緣深了就成了孽,故你們不可見麵。”
“可是為師看他可憐,就留了他一條命,並要他發誓不得進入寺廟,若是有緣,雲起一定會出門尋他。唉,那個鬼,是和雲起有緣的。”
我沒有說話,師父又道:“兩年前你下山,正午陽光嬌烈,你走一步,他便在後麵跟一步,一直跟到不能再跟的地方,他被陽光烤炙,差點魂飛魄散,你始終沒有回頭望一眼。”
我的心猛地疼了一下。我倔強的瞪大眼睛,“說這些有什麼用,他都已經投胎去了。”
師父輕笑,站起身,拍拍袈裟,“那個鬼很貪心的。”
我不解的看向師父,他卻舒展著身體離開了,我漫不經心的望了一眼大槐樹,卻看到了一抹白色飄蕩,如我的驚喜化作藤蔓縷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