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玉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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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允行理科出身,文學造詣一般般,可是那一刻,他不知哪根筋沒搭對,被埋沒多年的風花雪月基因非要探出頭彰顯一下存在感,他腦子裏奇跡般地閃現過一句詩。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還沒閃完,丁允行自己先把自己酸到不行,雞皮疙瘩抖落一地。
他搖搖頭,把這些酸不拉幾的念頭忙不迭甩到一邊,問出一個已經追問了無數遍的問題:“你跟阿離到底怎麼認識的?”
聞止跟丁允行認識兩個多月,這問題丁總問了不下二十遍,他嘴皮子沒磨破,聞止耳朵先要長出繭子來。
聞警官正想隨便找個由頭岔開話題,可也許是他之前把這招使爛了,還沒張開嘴,丁允行已經料敵先機,搶先一步堵住他的退路:“你還想不想把阿離重新追到手?你看,你倆都在一個屋簷下住了兩個多月,她對你還是不冷不熱,你就不想跟她有進一步的發展?”
聞止:“……”
丁允行幹了這麼多年的公關,別的不敢說,察言觀色絕對是一把好手,眼看聞先生固若金湯的防線開始鬆動,他再接再厲地添了把火:“對症才能下藥,你不告訴我你倆咋認識的,我怎麼幫你想對策?還是你覺得自己已經放下這段感情,就算看著她和別的男人交往也能無動於衷?”
聞止:“……我、我是在追查一樁案子時認識了阿離。”
丁允行點點頭,做了個“繼續”的手勢。
“那是六年前的事,當時我正在追查一個販毒走私集團,從國際刑警那裏收到消息,他們打算將一批‘貨’運往東南亞。我們和當地警方布下陷阱,打算將這個毒瘤連根拔起,卻不知怎的走漏了風聲,這些人緊急轉移,倉促之下,警方來不及重新布網,於是我一個人先行趕到毒販的中轉站,設法拖延時間。”
丁允行咽了口口水:“你……你是說你一個人深入虎穴,去跟一幫實槍荷彈的毒販幹仗?請問你是有找死的愛好嗎?”
聞止啞然失笑。
“我的計劃沒有成功……我沒想到這幫毒販裏居然有一個絕世高手,隻是一個照麵,我已經潰不成軍,最後落入毒販手裏。”
說到這兒,聞止停頓了一秒,分明是不堪回首的黑曆史,他的嘴角卻微微上翹,好像回憶這段往事讓他心情愉悅且懷念。
“那是我第一次認識阿離。”
丁允行:“……”
他給這兩位設想過無數種初次見麵的場景,從狗血偶像劇到純情校園片,卻沒想到腦補出來的畫麵放在正版跟前,反差之大就像並排擺一塊兒的專櫃品和山寨貨,簡直能閃瞎人眼。
丁允行話都說不順溜了:“所以你倆第一次見麵……是阿離參與販毒集團被抓了個正著?”
讓他沒想到的是,聞止居然搖了搖頭。
“阿離並不知道這夥人是販毒集團。”他輕聲說,“她……她一開始隻以為這些人是走私鑽石,不知從哪聽說這夥人要找雇傭保鏢,她想賺點外快,就答應了,卻沒想到從頭到尾都是被人利用。”
丁允行終於知道魏小姐所謂的“賺外快”是幾個意思了。
他隱約明白了聞止的意思:“所以,在你被毒販抓住後,阿離終於搞清楚這幫人在做什麼買賣,也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了——然後呢?她亡羊補牢、將功贖罪,舍命把你救了出來?”
其實他這話沒錯,可聽上去就是怪怪的,聞止微微皺眉,好半天才點了頭。
丁允行兩條胳膊扒在吧台上,腦袋探得近了些,臉上每一顆細胞都閃爍著“八卦”的炫光:“後來呢後來呢?阿離英……美人救英雄,然後你倆就看對眼,一見鍾情了?”
聞止:“……”
他發現覺得這小子壓根沒打算幫忙出主意,這麼刨根問底,純粹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求知欲和八卦心。
然而丁允行怎麼說也救過他的命,何況聞警官話都說了一半,想反悔也晚了:“稱不上一見鍾情……阿離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壓根不敢告訴我她是什麼人,她把我護送到安全地帶就溜之大吉了,等警方摸到毒販老巢,發現那幫販毒分子被綁成一串粽子,不是斷胳膊就是斷腿,我猜也是阿離的手筆。”
丁允行聽到“斷胳膊斷腿”,先是咋舌不已,隨即眼珠滴溜一轉,心道“還真像那個暴力丫頭會幹出來的事。”
他用兩隻手托住腮:“那你倆第一次見麵就這麼完了?後來又是怎麼碰上的?”
聞止端起盛滿檸檬水的玻璃杯,在手心裏轉動一圈,沉默了一會兒,眼神忽然變得十分柔和。
“那是三個月後,有幾個知名的跨國企業家聯手捐贈了一批珍貴文物回國,其中部分文物在濟大圖書館展出了半個月,恰好我那陣子比較閑,也去看了,沒想到在展覽廳撞見了阿離。”
那已經是六年前的舊事,可也許是因為當事人這些年不時拿出來把玩回味一番,那記憶非但沒被塵埃淹沒,反而曆久彌新,每一絲細節都真切可見。
“我記得阿離那天穿了一身學生樣的白襯衫,陪在肖教授身邊,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雖然一臉的百無聊賴,卻沒抱怨過一句。她不經意間一回頭,發現我在看她,當時臉就嚇綠了,肖教授問她怎麼了,她支支吾吾半天不敢說實話,隨口找了個‘鬧肚子’的借口,肖教授還信以為真,催她快去。”
丁允行臉上的好奇探究漸漸消失了,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從這男人的敘述中聽出了某種深切的懷念與痛楚。
不管一個人的閱曆多麼豐富,總有某個時刻,他的眼睛被迷障遮擋,不知道這一生唯一的一次奇跡已經降臨身邊。
而等他意識到時,那曾經近在咫尺的珍寶已經從指縫間飛快流逝,跌落塵埃,摔成一地碎片,再也找不回來。
隻是當時已惘然。
丁允行輕聲問道:“那後來呢?”
聞止閉上眼,臉上的神色溫柔又恍惚:“她以為我是來找她麻煩的,趁肖教授沒注意,把我拉到走廊裏,軟磨硬纏,逼我答應不把這事告訴肖教授。我說可以,但她以後不能再跟這些人混在一起——她一個小姑娘,生來天賦異稟,要是年紀輕輕就走了歪路,以後誰也拽不回來。”
“她滿口答應,之後果然再沒跟那些人來往過,反倒隔三差五跑來找我,理由也很正當,說是要跟我彙報這段時間的行蹤,免得我不放心,以為她又接了哪些不三不四的‘灰色生意’。”
丁允行也是風月場裏的老手,一聽就明白了,這丫頭醉翁之意不在酒,扯著“彙報行蹤”的幌子,跑過來泡漢子才是真的。
他被魏小姐慘不忍睹的黑曆史糊了一臉,突然有點聽不下去,抬手一捂額頭:“你倆真是……”
話沒說完,隻聽“咣”一下,丁總抬手的動作大了些,打翻了高腳杯,葡萄酒潑濺出來,聞警官雪白的襯衫袖口登時染紅了一片。
丁允行忙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聽到動靜的吧台小姑娘過來查看,也驚叫起來:“哎呀,這個紅葡萄酒最容易染色了,你趕緊去洗手間洗幹淨,拖久了就不好辦了。”
他倆一搭一唱,聞止隻能擰著濕噠噠的衣袖去了洗手間。這一去就是小半天,丁允行一個人無聊地趴在吧台上,喝兩口調酒,再玩兩下手機,冷不防一抬眼,眼珠忽然亮起來。
隻見隔了兩張卡座,他左手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年輕女孩。這女孩穿了件雪紡荷葉袖的長裙,脖子上用黑絲帶係了個蝴蝶結,說不準有多大,十六七有人信,二十出頭估摸著也有人信。
那種氣質十分微妙,當她低頭用吸管戳著杯子裏的檸檬片時,圓潤的臉頰毫無瑕疵,分明是個天真的小女孩,可她半抬起頭,斜乜著眼角,似笑非笑著看過來時,又像個年過花信的成熟女人。
第一眼看到這女孩時,丁允行清楚地聽到“biu”一聲,心口仿佛被什麼東西射中了。
他抬起頭,對著光可鑒人的吧台頂飛快整理了下領口和發型,然後以最瀟灑的姿勢端起高腳杯,狀似無意地往右邊挪了一個座位。轉過頭時,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噢,原來你也在這兒”的表情:“小姑娘,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都沒人陪你嗎?”
那女孩鬆開戳著吸管的手,單手托腮,半偏過頭。她蓬鬆的劉海下嵌著兩隻恰到好處的杏仁眼,雙目圓睜時,顯得無辜而惹人憐愛;微微眯起時,眼角懶洋洋地拖長,又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嫵媚風韻。
“誰說沒人陪我,這不是遇見你了嗎?”女孩轉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把空了的玻璃杯往丁允行跟前一推:“正好我的酒喝完了,難得上來一趟,小帥哥,願意請我喝一杯嗎?”
丁允行二話不說,一個響指叫來了吧台小姑娘,指著女孩吩咐道:“給這位小姐也上一杯招牌調酒,賬單算我的。”
小姑娘:“……”
她用某種莫可名狀的詭異眼神看了丁允行一眼,欲言又止了片刻,還是秉持“沉默是金”,勤勤懇懇地調酒去了。
丁允行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這女孩幾眼,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姿態問道:“對了,你現在是上學還是工作了?”
他不過隨便找了個話題暖場,那女孩卻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非但前仰後合地笑了起來,笑到最後,幹脆趴在吧台上,半天直不起腰。
丁允行:“……”
是他搭訕的方式不對,還是這女孩笑點太低了?
可能是丁總臉色不大對,女孩一邊笑,一邊連連擺手解釋道:“跟、跟你沒關係,就是從來沒人問過我這個問題,覺得挺新鮮的——我都工作好多年了,怎麼,看不出來嗎?”
丁允行不知道這個“好多年”的時間範疇是多久,見人家笑得開懷,隻能陪著一起尬笑。
他的視線從那女孩臉上掃過,見她笑弓了背,衣領敞開得有些大,領口掉出一樣東西,用絲帶穿著,係在蝴蝶結下。
丁允行瞳孔微凝,忍不住仔細打量了兩眼,發現那是個形如戒指的吊墜,泛著斑斕的花紋,不知是什麼材質。戒托穿過絲帶,看上去像是一頭回首咬住自己尾巴的蟠龍,戒麵四四方方,打磨得十分平整,上麵的圖案一扭十八彎,仿佛怒放的蓮花,又如熊熊燃燒的烈火。
不知為何,丁允行突然打了個激靈,不由自主地挪開視線,就像被那吊墜上的火焰圖案燒著了眼。
好不容易,那女孩笑夠了,一隻手撐著腮,饒有興致地歪頭端詳丁總:“你怎麼也一個人來喝悶酒?不會被女朋友甩了吧?”
丁允行歎了口氣:“我沒女朋友……我有個朋友,說我的姻緣線斷了,這輩子注定孤家寡人、孤苦一生,唉,真不知道是誤交損友還是上輩子犯了太歲。”
女孩眼睛裏的笑意微微一凝——丁允行突然注意到,這女孩不笑的時候,一雙烏黑的杏仁眼深得看不到底,顯得冰冷又不近人情,讓人打心眼裏親近不起來,卻又莫名其妙的熟悉。
他捧著腦袋冥思苦想半天,終於想明白為什麼覺得眼熟——當初他第一次見到魏離時,魏小姐的目光也是這樣冷漠,仿佛抽離了活氣,安了兩顆冷冰冰、硬邦邦的玻璃珠子裝點門麵。
丁允行驀地打了個寒噤,有點被自己的聯想嚇到了。
那女孩像隻貓一樣湊過來,烏溜溜的眼珠裏映出丁允行的臉,上上下下瞧了好半天,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她說的沒錯,你上輩子欠了債,這輩子連本帶利,五行缺‘情’,就算不是孤苦一生,也注定不會有長久的姻緣。”
丁允行:“……”
這一個兩個的,都算準了日子來觸他黴頭是吧!
丁總一挽袖子,正想就自己是否“缺情”這個話題和女孩深入探討一番,怎知斜刺裏伸出來一隻手,猛地拽住他手肘,狠狠往後一拖。
丁允行猝不及防,差點一骨碌滾下卡座,踉踉蹌蹌了好幾步,才扶著吧台勉強站穩。
他一肚子的火氣“騰”地竄了上來,就如一頭蓄勢待發的噴火暴龍,正打算一股腦噴到“罪魁禍首”臉上,不料一回頭,恰好看見聞止冰冷的側臉,那一肚子火氣剛到嗓子眼,就被自己忙不迭地強咽回去。
丁總捂著喉嚨咳嗽好幾下,好不容易喘勻了氣,衝著聞止吱哇亂叫一通:“你幹嘛突然拽我?我剛才差點絆摔了!”
聞止沒吭聲,似有意似無意地半側過身,將他擋在身後。這是一個“防禦性”十足的站姿,丁允行忽然覺得不大對勁,他順著聞止如臨大敵的目光看過去……隻見那坐在吧台邊的女孩懶洋洋地趴在自己手臂上,騰出一隻右手,衝著他倆舉起盛了調酒的高腳杯輕搖了搖:“又見麵了……這一回隔了多久?二十年,還是三十年?”
被人裝袋沉江都沒變過臉色的聞警官,額角居然滲出細密的冷汗!
沒等丁允行開口,酒吧大門突然無風自開,“消失”了一整晚的魏離和義妁並肩走入,直衝這邊而來。離著吧台還有五六步時,她倆不約而同地站住腳,飛快地交換一個眼神,臉上隱隱現出躊躇。
“叮”一聲輕響,那女孩將高腳杯放回吧台上,不緊不慢地坐直身,隨手掠了掠鬢發。
緊接著,她伸出兩根纖纖玉指,漫不經心地打了個響指。
此時將近深夜,正是一天中酒吧最熱鬧的時候,卡座沙發裏坐滿了尋歡客,音樂聲、笑鬧聲、碰杯聲,此起彼伏,輕而易舉就把響指打出的動靜蓋住了。
然而下一秒,這熱鬧非凡的酒吧毫無預兆地安靜下來,音樂聲消失了、笑鬧聲也不見了,所有人僵硬地杵在原地,活像一具具真人等身的蠟像。
女孩放下兩條交疊的長腿,隻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她周身氣質突然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如果說前一刻,她還是一隻慵懶的貓咪,人畜無害並且惹人憐愛,那麼後一秒,這隻貓科動物無中生有地亮出了利爪和獠牙,雖然還是懶洋洋地趴在原地,卻愣是沒人敢上前招惹。
仿佛一步邁錯,這頭美麗的豹子就會微笑著……一口咬斷那人喉嚨。
酒吧裏靜得能聽見時鍾的走針聲,丁允行忽然覺得後背有點發涼,不由自主往聞止身後藏了藏。
然後,在他難以置信的目光中,兩位冥界高階鬼差整齊劃一地後退半步,隨即單膝跪地,雙手互握,平舉胸前,左手握拳,右手在外。
動作如出一轍,像是排練過千百遍一樣。
“——冥王大人,屬下迎接來遲,請您恕罪。”